周肆從病床上坐了起來,這是他清醒過來的第一個小時。
在這一個小時裡,周肆仔細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在腹部、背部,都摸出了幾道新鮮疤痕,輕輕地按壓,傳來隱隱的痛意。
鼻子裡有異物感,周肆堵住一個鼻孔,另一個鼻孔用力吹氣,擤出一小團藍色的膠狀物,看樣子,自己先前在醫療艙裡的經曆也是事實,而不是臆想的夢境。
隻是……
周肆回顧記憶的最後,在一排排模糊不清的麵孔中,一張熟悉的臉龐閃爍不止。
阮琳芮。
周肆已經三年沒見過她了,也三年多沒夢見過她了。
不知道是藥物作用,還是意識混沌下導致的記憶回響,周肆不太確定,那時出現在眼前的阮琳芮是現實,還是幻覺,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是後者。
“咳咳……”
周肆痛苦地咳嗽了幾聲,唾沫裡帶著血絲,可能是粗暴地拔掉氣管時,劃傷了他的粘膜。
望向窗外,天空陰沉沉的,積蓄著暴雨,在這炎熱的夏季,大雨是份不錯的恩賜,可在它降臨之前,空氣依舊悶熱難耐,像是置身於蒸爐之中。
周肆摸了摸自己的左臂,那裡空蕩蕩的,隻有一個軸承一樣的連接口,突兀地鑲嵌在血肉上,周邊則蒙著一層薄薄的皮肉,輕輕地敲擊,能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響。
仙隕事故弄沒了周肆半邊身子,這可不是說說而已。
周肆的義體不見了,他問詢了一下醫生,醫生們也不知道它在哪,這些人隻負責治療周肆的傷勢,並檢查他的人造器官,是否在那場大戰中受損。
據醫生們講,周肆有點內出血、腦震蕩,還斷掉了幾根骨頭,至於人造器官,它們完好如初。
對於這一點,周肆並不感到意外,畢竟機械總是要比**可靠。
周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意識很清醒,就是身體還有些虛弱,這是從醫療艙裡蘇醒過來的正常反應,就像靈魂重新接管起這具空洞的軀殼。
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來者沒有敲門,而是直接推開了病房的大門。
“早上好,李組長。”
周肆疲憊地坐回了病床上,臉上努力浮現起和善的笑意。
李維隕站在門口處氣喘籲籲,他快步走了過來,扒開周肆的眼瞼,觀察他的眼瞳,還舉起手指,示意周肆的目光跟隨。
“不用測試了,我很清醒,狀態很好,”周肆摸了摸肚子,“就是有點餓,營養液看起來無法抵消腹部的饑餓感。”
見周肆還有閒心跟自己開玩笑,李維隕這才多少放心了下來,“你在醫療艙裡躺了一個星期,不管你肚子裡有什麼,都已經消化殆儘了。”
“一個星期嗎?還真不可思議。”
對於這則消息,周肆早在蘇醒時,就從醫生們的口中得知了。
周肆很意外,自己居然昏迷了一個星期,也很意外,自己這麼重的傷勢,隻在醫療艙躺了短短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已經痊愈了大半。
“效果這麼好,治療方案應該很貴吧?”
周肆活動了一下右手,握拳、鬆開,再用力地握拳,肌肉與神經反應正常,沒有什麼大礙。
“確實很貴,你在醫療艙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燒掉大量鈔票。”
李維隕同樣心驚於這恐怖的醫療技術以及其等重的代價,“但請放心,周醫生,已經有人替你付過醫療費了。”
周肆看了一眼李維隕,“你沒有這個經濟條件,但除了你,好像又沒人會替我支付賬單了。”
自仙隕事故後,周肆便與過往告彆,李維隕可能是他這幾年裡,僅有的幾位朋友。
“阮琳芮,”李維隕輕描淡寫地拋出了這個名字,“你的前女友,是她替你支付了這一切。”
聽到這個名字,周肆愣了一下。
果然,那不是幻覺。
趁著周肆愣神的工夫,李維隕講起周肆昏迷期間所發生的事。
“當我趕到現場時,那個女人已經帶著神威科技的人,搶先一步把你回收了,之後的事,就是你知道的那樣,你被泡在醫療艙裡,直到醒來。”
周肆麵露疑色,“就這樣?”
“你還想怎樣?”
周肆倒頭躺在了病床上,喃喃道,“居然是她來……倒也是。”
“關於襲擊你的那兩具化身軀殼,我們提取了其中的識念記錄,但就和之前一樣,追蹤信號消失在了茫茫大洋之中。”
李維隕態度凝重道,“但可以確定的是,對方是至福樂土,而且他們已經盯上了你。”
“不過……”
李維隕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猜想說出了口,“我懷疑,至福樂土這件事和神威科技有關,那個女人趕到現場的速度太快了,就像她知道會有襲擊發生一樣。”
“至福樂土或許真的與神威科技有關,”周肆望著窗外的雲翳道,“但這次襲擊和阮琳芮無關。”
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左胸,發出沉悶的金屬聲。
“我用的可是神威科技的人造器官,按照產品協定,他們在裡麵植入一個定位器,可太簡單了,更不要說,監控我身體的各項數據了。”
周肆十分平靜地說道,“知道嗎?我和那個女人剛分手時,她氣的不行,每天都通過後台,查詢我的身體指標,就像一個偷窺狂,她還威脅我說,隻要她稍稍調整一下人造器官的參數,我明天就會得上糖尿病。”
“啊?”
李維隕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麵對周肆。
“天啊,那個女人簡直就是一個瘋子,你沒和她相處過,李組長,你想象不到她的掌控欲有多可怕,”周肆自言自語,“也難怪她能當上信息安全部的部長。”
李維隕有些處理不了這麼複雜的信息,“我還好奇,你為什麼會和她分手……”
“沒有,我和她分手,倒和她那病態的控製欲無關,”周肆又說道,“就像山君說的那樣,說不定我也樂於其中呢。”
周肆活動了一下肩膀,沒有繼續講述他與阮琳芮的感情史,“當我遭到重創時,人造器官應該是向阮琳芮發送了警報,所以她才來的這麼及時。”
他低聲感歎道,“我已經離職四年了,但看樣子,我仍處於神威科技的注視下。”
對於這一點,周肆並不感到意外,作為陳文鍺最好的學生,羽化技術最完美的適格者,最接近成仙的人。
在神威科技的眼裡,周肆是一件非常寶貴的資產,即便周肆離職了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周肆瞥了李維隕一眼,他猜,自己也處於監察局的注視下,隻是這位李組長確實把自己當做了朋友,從未意識到過這一點。
不知不覺間,一場陰雲密布的風暴已經漸起,而周肆又一次地站在了旋渦的中央。
李維隕反複打量著周肆,好奇道,“那你們是因何而分手?”
“你是在八卦嗎?”
“算是吧,”李維隕承認道,“我隻是很好奇,認識你這麼久,你從未提過這件事……你不像是會有情感史的人。”
周肆被逗笑了,“我在你眼裡,就那麼冷冰冰嗎?”
“還好吧,有些時候你確實挺有趣的,尤其是在治療病人時,你總能爆發出難以想象的熱情,”李維隕從他的角度,評判著周肆,“但在更多的時候,你給人的感覺,就像沒有**一樣。”
周肆醞釀了一下話語,解釋道,“沒什麼理由,僅僅是經曆離識病後,我的世界被弄得支離破碎,我覺得我沒法再承擔愛一個人的職責,也做不到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所以就結束了,很簡單。”
“這聽起來不像事情的真相。”
周肆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未解之謎。”
閒聊的時間差不多了,周肆收拾著自己的心情,他知道李維隕在隱瞞什麼,李維隕也知道,自己其實早有察覺。
有時候人類的社交就是這麼……微妙,明明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卻要礙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用一些彎彎繞繞的方式去表達。
從理性的角度去思考,這是冗餘的、毫無意義的損耗,但從人的角度去講,他們把這視作人類的情感。
周肆儘力克製自己的情緒,“既然我已經遇襲了,那裴冬呢?”
“很遺憾,”李維隕不知所措地搖搖頭,就像受訓的孩子,“當我們抵達她家時,她已經神秘失蹤了,周圍的監控也被黑入了,我們不清楚她去了哪。”
周肆預想過這樣的答案,心裡也做好了準備,但當它真的呈現在自己眼前時,周肆的內心仍不由地泛起漣漪。
“周肆,說不定我會答應他們呢?”
裴冬的話在腦海裡回蕩,靈魂在殘缺的活屍中腐化、發爛。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線索嗎?”
“山君那條線,我們有了進展,”李維隕說,“通過追溯識念記錄,以及查詢羅勇那具化身軀殼的編號,它把我們引向了隱巷。”
周肆又重複了一遍,“隱巷?”
“銨言市最大的二手軀殼交易地帶,或者說……走私交易地帶,”李維隕說,“結果指向這裡,符合我們的預期。”
周肆說著朝門外走去,“很好,我們已經浪費了一周的時間了,該加快步伐了。”
拉開房門,周肆在門口處等待著李維隕,喊道,“還愣著什麼呢?李組長。”
李維隕起身說道,“你的傷病還未痊愈。”
“所以呢?”
“沒什麼,我想到你不會老老實實養傷了,阮琳芮也知道,你不會在這裡躺著等死。
周醫生,你就像一個忙於奔向毀滅的亡命之徒,一輛燃燒成空殼,卻從不減速的汽車,沒什麼能讓你停下。”
李維隕不知道從哪裡拽起一個袋子,晃了晃,裡麵發出藥瓶碰撞的嘩啦啦聲。
“這是醫生開的止痛藥,記得按時吃。”
李維隕一把將袋子丟了過來,周肆輕鬆地接住了它,身體的反應還算健康,隻是失去左臂的義體後,平衡性變得有些差。
“至福樂土、化身殺手、羽化技術……”
李維隕一路念叨著,和周肆走到了醫院大門前,陣陣雷音從陰沉的天穹之上響起,像是從遙遠之地傳來的錘音。
他低聲抱怨著,“沒想到,羅勇能牽扯出這麼複雜的事。”
李維隕翻了翻口袋,掏出一盒香煙,熟練地叼起一根,將其點燃。
用力地吞吸,心頭的壓抑與焦慮在尼古丁的催化下舒緩了不少,就和以往一樣。
曾經,李維隕就像一位受戒的教徒,他不吸煙,也不飲酒,生活規律,恪守**。
憑借出眾的素質,李維隕短短數年,就在監察局內擔任起了組長,但自從他的未婚妻被送入了療養中心,人生變得一地雞毛後,一切都變了。
哪怕是李維隕,在生活的重重打擊下,也不自覺地尋求著一些心靈上的慰藉。有的人需要權力,有的人需要財富,有的人需要性,有的人需要他人的認可……
好像每個人的慰藉都不一樣,就像千張麵孔下的千顆靈魂,獨一無二,變化萬千。
周肆伸手從李維隕的煙盒裡取了一支香煙出來,李維隕意外地看著周肆,記憶裡,這是周肆第一次吸煙。
替周肆點燃香煙,李維隕收起打火機,兩人望著灰暗陰雲下的銨言市,吞吐著焦慮與憂愁。
“周醫生,你是一位虛無主義者嗎?”
“算是吧。”
“是仙隕事故導致你變成這樣嗎?”
“有可能。”
周肆眯起眼睛,回憶著那不算遙遠的過去,直到那轟隆的錘音將至,沸騰的大雨傾盆而下。
劈裡啪啦的雨聲遮住了城市的喧囂,將一切浸透在那混沌的雨幕之中,空氣沒有因此變得涼爽起來,相反,燥熱與煩悶隨之擴散,像是有大火烹煮著這座城市,以及這座城市裡的所有人。
周肆丟掉煙蒂,吐出一口濁氣,挺身步入雨中。
“走吧,李組長,這可是個大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