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市民請注意,近期我市將迎來連續暴雨天氣,強降雨過程預計將持續數日……”
播報員的聲音在連綿不絕的雨聲中變得稀薄、支離破碎。
李維隕斜視了一眼坐在副駕駛的周肆,他身上穿著單薄的病服,像是越獄一樣,就這麼直接和自己從醫院裡跑了出來。
即便周肆再怎麼理性,裴冬的失蹤依舊如同重錘一般,砸在了他的胸口。
周肆變得有些消極,但又和往常沒什麼太大區彆,自上車起,他就茫然地盯著車窗外,哪怕車窗外有的隻是狂落的雨滴,什麼也看不清。
李維隕看了眼導航,位置很近了,“去診所,還是回你家。”
“先回家,我需要洗漱一下,再換件衣服。”
周肆扯了扯衣領,他被淋濕了,衣服濕漉漉的,黏在身上令他想起了那些藍色的生物凝膠。
李維隕開車拐進周肆的老小區,在周肆家的樓下,大雨遮蔽了視野,但仍能看到一排亮起的紅色車燈。
他提醒道,“周醫生……”
“我看到了,”周肆說,“是她的車。”
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左臂,周肆就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逃不過她的眼睛。
這幾年裡,她沒來找自己的麻煩,可能是被自己傷透了心,也可能時候未到。說實話,周肆不怎麼喜歡與過往有交集,那些紛紛擾擾就像一團糾纏在一起的毛線,令人頭疼不已。
“要避開一下嗎?”
李維隕雖然與阮琳芮隻有一麵之緣,但他能察覺到這個女人身上的危險。
“不必了,我和阮琳芮相安無事這麼久,她來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不如聽聽她要講什麼。”
周肆推開車門,嘩啦啦的大雨淋在身上。因夏日的炎熱,雨水並不冷,十分溫和。
活絡一下自己的麵部肌肉,周肆努力調動起自己的熱情、友善,對方剛剛替自己支付了一筆高昂的醫療費,無論出於往日的舊情,還是這筆賬單,自己都該讓對方感到心情愉悅。
“好久不見啊,阮女士。”
周肆向著站在樓宇門下的女人喊道。
阮琳芮望向雨中的周肆,他的身影被雨水模糊,像是一道故障的幻影。
周肆快步小跑了過來,大雨幾乎將他淋透,發絲沾在額頭上,雨滴在皮膚表麵淌個不停。
“哦,你看起來沒什麼變化。”
周肆打量了阮琳芮一眼,即便是在這炎炎夏日裡,她依舊穿著一身臃腫的工裝,像是盔甲一樣,將自己嚴嚴實實地保護了起來,和記憶裡一樣。
阮琳芮語氣冷淡道,“你看起來也不錯。”
她抬手按動車鑰匙,一旁停靠的車輛熄火,閃爍的車燈也隨之熄滅。看起來阮琳芮暫時不打算離開。
李維隕停好車後,快步走了過來,三人就這麼站在樓宇門下,氣氛顯得有些嚴肅,像是凝固起來的混凝土。
“這是恭喜我出院的禮物嗎?”
周肆留意到阮琳芮手裡提著一個沉重的手提箱,他繼續說道,“按照尺寸和重量感來看,這裡麵裝的應該是我的手臂吧?”
阮琳芮沒有和周肆兜兜繞繞,費力地把手提箱提了起來。
“你的義體有些許程度的損傷,在你昏迷的一周裡,我給你弄了一件新的。”
李維隕伸手替周肆接過手提箱,但卻被周肆攔住,他反問道,“一件新的?這東西可不便宜。”
阮琳芮說,“當然,這是經過四年的迭代後,從新一代尖端實驗產品上卸下來的義體。”
“武裝化身?”
“對,武裝化身。”
周肆保持著微笑,深吸一口氣,“我可以拒絕嗎?比如把舊的還給我,那是陳文鍺送給我的,很有紀念意義。”
阮琳芮抬頭盯著周肆的眼睛,她比周肆要矮上一頭,但氣勢卻不弱分毫。
“彆廢話了,周肆,你沒得選。”
周肆臉上的笑意更盛,扭頭向李維隕無奈地擠了擠眉頭,伸手指了一下阮琳芮。
“看,就和我說的那樣,這家夥控製欲強的離譜,你不答應的她的話,絕對會沒完沒了的。”
李維隕伸手接過了手提箱,這東西比他想象的還要沉不少,差點沒拿住,因此,他多留意了一眼阮琳芮,臃腫的工裝下,她的身體素質說不定沒比李維隕差多少。
信息安全部部長,身居這種職位,多多少少也經受了一些生物體強化。
見周肆和李維隕往樓上走去,阮琳芮開口道,“不邀請我上去坐坐嗎?”
“就算我不邀請,你也會跟上來,不是嗎?”周肆回頭看了一眼阮琳芮,“來吧,阮女士,敘敘舊,順便聊聊,你此行的目的。”
李維隕站在一旁,目光在周肆與阮琳芮的身上反複挪移。
眼下的氛圍很像愛情電影裡常演的那樣,久彆重逢的兩人身上帶著些許的陌生感與恨意,電影裡往往會表達的更加浪漫、戲劇性些,可在這兩人的身上,李維隕隻覺得尖銳的矛盾撲麵而來。
在電子鎖的一聲嗡鳴中,周肆家的房門緩緩開啟。
周肆率先走了進去,也不在意李維隕與阮琳芮的目光,他邊走邊脫,褪去身上潮濕的病服,直接鑽進了浴室裡。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
阮琳芮緊隨其後,她不是第一次來周肆家了,即便上次來這裡,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倒是李維隕,他站在門口,愣神了片刻。
認識周肆這麼久,這還是李維隕頭一次得知周肆竟然有個前女友,而且,這也是他首次踏入周肆的家門。
真奇怪。
李維隕對於周肆在仙隕事故前的種種經曆一無所知,周肆也從未主動提及,至於周肆過去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更是毫無頭緒。
從兩人相識的那一天起,他們就被離識病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然而,除了工作之外,他們私下裡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李維隕一直把周肆當作自己的朋友,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個朋友其實並不了解多少。
走入室內,李維隕環視了一圈,更加強烈的陌生感從他的心頭湧現。
李維隕深知周肆是個與眾不同的存在,他平日裡冷靜得如同一台精密運作的機器,分析判斷不帶絲毫情感色彩,在某些不經意的瞬間,他又像是為了模擬人類情感,避免被人察覺其異於常人之處,突然間講起冷笑話,言語間流露出一抹難以捉摸的神經質。
在行醫之時,周肆則會爆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熱情,那份投入與專注,簡直可以用“狂熱”二字來形容。
總結,周肆是一個充滿矛盾與古怪的個體。
私下裡,宋啟亮與李維隕曾多次探討過周肆的性格,宋啟亮提出,周肆或許擁有一種表演型人格,他在眾人麵前刻意營造出這副神秘莫測的形象,很可能隻是一種偽裝。
宋啟亮猜測,在私生活的帷幕之後,周肆或許與普通人並無二致,同樣有著平凡的一麵。
李維隕對宋啟亮的這一猜想持讚同態度,直到今日,當他踏入周肆的居所,親眼目睹了室內的一切,這份看法開始動搖。
一進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周肆的客廳,這裡空無一物,沒有擺放任何家具——沒有桌子、沙發,甚至連電視機的影子都不見,牆上沒有裝飾用的掛畫,角落裡也不見花盆綠植的點綴。
整個客廳呈現出一種異常整潔的狀態,就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徹底的洗劫,所有個人物品都被一掃而空,又或者,這裡剛剛完成了裝修,除了地板之外,一切尚未布置。
李維隕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空曠與疏離,毫無生活的氣息。
如果僅僅是這樣,李維隕還覺得周肆是一個極簡主義者,但隨著他步入室內,他看到了,也聽到了。
隨著微風吹入室內,它帶起了那些照片。
對,那些照片。
它們貼在牆壁上,被絲線掛在天花板上,它們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仿佛是一處前衛且詭異的畫展,某種難以理解的藝術裝置。
李維隕放下手提箱,好奇地走上前去,一幅幅過往的畫麵在他眼前呈現。
陰鬱的街道、燃燒的化身軀殼、癲狂的病患、塗滿鮮血的牆壁、猶如蛇群般糾纏在一起的線纜、布滿血絲的眼瞳……
數不清的照片交疊在了一起,如同一場怪誕的幻燈片,奇異的蒙太奇。
李維隕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他記得這些照片,這正是這三年來,自己與周肆一同破案中拍下的線索與證據。
無數的照片、無數的回憶、無數的苦痛與折磨。
它們隨風而動,彼此輕輕地刮擦,發出與雨水相似的響聲。
嘩啦啦——
李維隕緩緩地轉過頭,在這繁雜的聲響中,他注意到客廳中央的位置上,正放著一張坐墊。
他幻想著。
每當夜幕降臨時、微風吹動這些照片時、思緒沉寂猶如一潭死水時、周肆跪坐在坐墊上,緊閉雙眼……
阮琳芮走了過來,她對於客廳裡的一切同樣感到驚訝,但也僅僅是驚訝而已。
她脫下厚重的外套,露出了黑色的背心,拿起放在客廳中央的坐墊,丟在牆邊,一屁股坐了下去,耐心地等待著周肆的淋浴。
“這裡根本不像是人生活的地方,”李維隕深呼吸,向阮琳芮開口道,“更像是……”
“更像是一個奇怪的儀式場所?”
阮琳芮搶先道,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阮琳芮曾和李維隕有同樣的想法。
李維隕猶豫了片刻,繼續發問道,“請問,曾經的周肆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阮琳芮想了想,回答道,“幽默風趣,善良正直……一個世俗意義下的好人、合格的伴侶。”
李維隕接著說道,“直到仙隕事故,令他性情大變?”
“我覺得周肆沒有變,他依舊是我記憶裡熟悉的那個人,”阮琳芮給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回答,“但不同的是,在原本的基礎上,他又多了許多東西。”
“我不太理解。”
“就像一堆代碼,他的底層邏輯依舊是‘周肆’,但在周肆之上,新添了太多我們無法理解的新代碼,我們依舊可以在這複雜之中找到曾經的他,但他個人卻對此沒什麼興趣。”
阮琳芮的聲音頓了一下,“很熟悉,又很陌生。”
李維隕揣摩著阮琳芮的話,慢慢地朝著屋子的深處走去。
周肆的屋子是標準的一廳一室一衛,以他的經濟條件,也隻能負擔的起這樣的屋子了。
他還在浴室裡洗漱,李維隕則默默地來到了周肆的臥室前。
臥室的門沒有關,它就這麼大大咧咧地敞開著,臥室內的布局和客廳一樣,什麼都沒有,隻在角落裡放了一張床墊,以及一個小巧的收納櫃,上麵擺放著一張扣起來的相框。
是合影嗎?
能單獨出現在周肆的臥室裡,想必它對於周肆而言,一定有著彆樣的意義。
李維隕被好奇心驅使著,正當他準備一探究竟時,周肆披著浴巾從浴室裡走了出來,他擦乾了身子,皮膚呈現一種蒼白感。
看了一眼李維隕,周肆便扭頭朝著客廳走去,李維隕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帶上了臥室的門,跟隨著周肆返回了客廳。
“你們也看到了,這裡沒什麼可以用來招待的,湊合坐一下吧。”
周肆不知道從哪又翻出來一個坐墊,直接丟給了李維隕,而他自己則墊著浴巾,席地而坐。
三個人麵麵相覷,直到周肆主動開口道,“神威科技也注意到至福樂土了嗎?”
阮琳芮點點頭,“很早就注意到了,像他們這種追逐羽化技術的團體不算少見,但我們沒想到,他們成長的這麼快。”
“他們有著適格者們的名單,還有著十分強大的化身殺手團體,和那些阿貓阿狗可不同。”
周肆的眼神淩冽了起來,“你確定至福樂土與神威科技無關嗎?”
阮琳芮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語氣不確定道,“這一點……我無法保證。”
她繼續說道,“自仙隕事故後,陳文鍺退居二線,公司高層的權力鬥爭就變得越發激烈,我不確定是否有人,在**的驅使下,做出出格的事。”
周肆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果然,這麼重要的數據,也隻能在高層內部泄露了。”
“那麼,阮女士,你、或者說,你背後所代表的神威科技,對我又抱有什麼樣的目的呢?”
周肆看了一眼角落裡的手提箱,“先進的武裝義體,昂貴的治療方案。我想你應該不是對我舊情複燃,施以憐憫吧?”
阮琳芮的言語鋒利了起來,“哦?那你也太小瞧自己了,周肆,你可是最完美的適格者,最接近成仙的人,即便你離職了,你也是神威科技的重要資產,這一點你我心知肚明。”
“因此,你們打算利用我去調查至福樂土,乃至把高層的敗類揪出來嗎?”
周肆搖搖頭,拒絕道,“我不想和神威科技扯上關係了,如有需要,我建議你們去找監察局。”
“監察局的李組長不正在這嗎?”阮琳芮說著看向了一旁的李維隕。
李維隕神情陰沉,目光在兩人間徘徊,兩人的唇槍舌戰間,似乎透露了一些極為重要的信息。
適格者們的名單,疑似從神威科技高層中泄露的。
周肆推脫著,“那你可以和李組長單獨聊聊,李組長的辦案能力很強……”
“夠了,周肆。”
阮琳芮的聲音高了起來,眼中帶著隱隱的怒意,“你知道,你沒法置身事外的。”
李維隕為自己的朋友辯解道,“你不能強迫他,他已經和神威科技無關了。”
阮琳芮見李維隕這副堅定站在周肆身邊的樣子,她噗嗤地笑了出來。
“李組長,你應該還不知道真相吧?”
“什麼真相?”
阮琳芮望向周肆,語氣森嚴道,“仙隕事故的真相。”
李維隕怔怔地看向阮琳芮,隻聽她說道。
“仙隕事故後,神威科技從受損嚴重的思維儲存核心裡,找到了數據寫入的記錄,也就是說,那次實驗成功了。”
阮琳芮試圖與周肆對視,可他的目光卻一再逃避,“神威科技將這一剛剛誕生便死去的升格意識,命名為The&bp;oe。”
李維隕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一瞬間似乎所有的聲音都在遠去,隻剩下了窗外那嘩啦啦的雨聲。
阮琳芮玩味道,“周肆,你何止是最接近成仙的人啊,你完全就是第一人。”
周肆煩躁地看向窗外,陳文鍺、裴冬、阮琳芮……在仙隕事故的前夕,所有人都把自己視作了第一人。
“既然適格者的名單能泄露出來,很有可能,The&bp;oe的情報也一起泄露了,至福樂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周肆滿不在乎道,“那就讓監察局的各位保護我吧,把我關進安全屋裡,直到事件圓滿解決。”
“請放心,我接受過精神訓練,對於封閉的生活不會感到壓力的,無論是幾個月,還是幾年,我都能忍受。”
周肆抗拒自己的過去,抗拒與神威科技有關的一切。
羽化登仙。
那是一場漫長的噩夢,周肆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周肆,彆急著拒絕我,”阮琳芮戲謔地說道,“你一定會答應我的。”
“為什麼?”
阮琳芮忽視了周肆的反問,直接開口道,“大約兩周前,6月9日晚,神威大廈內發生了一起實驗事故。”
6月9日?
周肆記得那正是狩獵羅勇的那一夜,此次混亂的開端。
實驗事故?
更多的記憶從周肆的腦海裡湧現,他想起那一夜自己瞥見神威大廈的那一眼,璀璨的水晶塔上忽然多出了幾個壞掉的像素點,以及第二天裡,杜德那a般的新聞播報聲。
周肆疑惑道,“所以呢?”
“實驗事故隻是神威科技對媒體的隱瞞宣稱,”阮琳芮解釋道,“事實是,6月9日晚,在神威大廈內一間秘密實驗室內,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事故爆炸。”
“我們從現場的殘骸裡,發現了許多與羽化技術相關的設備,以及一具燒焦的屍體。”
阮琳芮深呼吸,用儘可能平靜的語氣闡述事實。
“經過DA比對,我們確定死者的身份為——陳文鍺。”
遙遠的陰雲中泛起刺目的閃光,經過十幾秒的傳播後,轟鳴的雷音落在周肆的耳邊,重擊著他的心臟與骨髓。
阮琳芮站了起來,慢步來到周肆的麵前,一道雷霆從不遠處落下,將她的身影襯托成灰白的雕塑。
“周肆,我謹代表神威科技,委托你調查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