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寧四十一年八月十二日,西曆1787年9月23日,應天府城郊的一個小酒館裡麵。
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就著嘴簡陋的下酒菜,喝著最粗陋的燒酒,吵吵嚷嚷的爭論吵鬨。
盛昌紡織廠的幾個工人一邊喝酒一邊互相抱怨:
“這是仲秋節了,東家又沒有發工錢,這日子沒法過了。”
“這天災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今年湖北又他媽的發大水了,天天都有人從順著長江飄下來。”
“湖北都鬨幾年了,現在那邊還有人嗎?”
“湖北人死光了也沒用,還有江北的,還有浙江的,還有清夷那邊山東來的,反正都是外地逃荒來的。”
“他媽的,都是那些外來的狗東西,給幾個銅錢就也願意乾活。”
“想吃飯就去朝廷的災民營啊,來工廠裡麵乾什麼?”
“我恨不得殺了這些東西!”
“都他媽的生孩子沒屁眼,斷子絕孫!”
盛昌紡織廠的幾個工人正自顧自罵的熱鬨,但是旁邊卻有人聽到了這些話,就拍著桌子站起來對吼:
“你他媽罵誰呢?咒誰斷子絕孫呢?”
盛昌紡織廠的幾個工人本來就在氣頭上,現在聽到竟然有人主動出來犟嘴,那顯然就是自己罵的那些人。
原本罵的最狠的工人,名叫劉二狗的青年,立刻站起來上前一步,伸手指著對方的臉大聲吼:
“狗叫什麼?爺今天就罵你這外地的狗怎麼了?你這癩皮狗又能怎麼滴?”
那邊外來的工人脾氣也不是很好,被幾個本地的工人指著鼻子的辱罵,立刻就控製不住情緒了。
為首的一個壯漢,直接把手中的粗瓷酒碗拍在了劉二狗的腦殼上,然後用力論起拳頭砸了過來。
劉二狗頓時就頭破血流,但是卻反而凶性大發,同樣也揮拳朝對方打了過去,同時叫喊自己的同伴幫忙:
“兄弟們上,給我打死這幫不知道哪兒來的臭狗屎!”
其他的工人看到自己同伴挨打,同樣酒勁上來的他們也都沒有絲毫遲疑,立刻上手幫著同伴打了回去。
劉二狗有同伴,對方也有同伴。
那邊看著這邊打起來了,也不問對錯的出來給同伴幫手。
其中一個人直接抄起了凳子,朝著劉二狗身上用力的砸過去。
劉二狗下意識的用胳膊去擋,結果隻聽到哢嚓一聲響:
“啊……”
李二狗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抱著自己完全斷掉之後翻轉的胳膊倒在了地上。
對麵那人上頭了,仍然不依不饒,論起凳子繼續往劉二狗身上砸。
掌櫃看到有人打架就馬上站出來大喊:
“不要打了了,不要打了,要打給我出去打!”
但是打架的人根本沒有人理會他,反而是不打架的怕被打架的牽連,趕緊都跑到了門外麵去看熱鬨。
掌櫃的見局勢根本控製不住,連忙跑到街上去找巡邏的錦衣衛。
大明的錦衣衛已經不是曾經的特務機構了,已經事實上承擔了後世警察和交警的職能。
一隊十個錦衣衛趕到酒館的時候,鬥毆還在繼續。
已經有幾個人渾身是血的倒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暈倒了還是已經沒了。
一個錦衣衛在門口站住,驅散了門口看熱鬨的人,掏出了轉輪手槍朝天上開了一槍:
“都給我住手!”
酒館裡麵的人聽到槍響,終於稍微冷靜了一點,慢慢的放開了毆打的對手。
其他錦衣衛立刻拿著棍棒跑進酒館,先把站著的人驅趕到房間的兩側,然後查看地上三個人的情況。
三個人都還活著。
其中兩個人的傷勢比較輕,被人扶著就能勉強站起來。
但是最後一個隻能勉強開口說話了,身上被打斷了好幾根骨頭,腦袋上還有一個碩大的血洞。
責任就是盛昌紡織廠的工人劉二狗,最先站出來指著外來工人鼻子叫罵的那個。
錦衣衛詢問了現場鬥毆的兩撥人的身份,讓盛昌紡織廠的另外幾個工人用擔架抬著劉二狗,跟著錦衣衛去醫館去包紮治療。
到了醫館之後,錦衣衛隊長又安排了一個隊員,讓一個盛昌紡織廠工人領著,去找劉二狗的家人。
按照錦衣衛了解的情況,劉二狗雖然傷勢最重,但這場鬥毆是劉二狗主動挑釁引起的。
所以錦衣衛初步判定,打傷劉二狗的人需要按照打架鬥毆的罪名坐牢或者流放,但卻不需要賠償劉二狗。
同時,劉二狗最後若是不死,傷好了也要坐牢或者流放。
這時候沒有官方給罪犯治好病再判刑的傳統,劉二狗的傷勢得劉二狗自己出錢或者家人出錢治療。
劉二狗父母都已經去世了,本人也還沒有婚配。
隻有一個年長四歲的哥哥劉大牛,現在也沒有婚配,和劉二狗都在盛昌紡織廠乾活。
劉大牛被帶到醫館,看到自己弟弟的慘狀,整個人都懵了。
劉大牛弄清楚怎麼回事之後,劉大牛雙目含淚的問醫生:
“大夫,我弟弟的腿腳還能恢複嗎?”
醫生歎息著說:
“確實有機會恢複,但是需要先活下來。
“這幾天好好靜養,我配的藥每天吃兩副,多吃點好東西補補。
“若是回去之後沒有發燒,十天之後再來換藥。
“診費和藥物總共十五個銀元。”
劉大牛整個人頓時僵住了:
“大夫,我……沒有這麼多錢……”
醫生歎了口氣說:
“我就知道是這樣……以後看來得先收錢再診治了。
“診費和接骨的錢你可以先欠一陣,但是用藥的錢必須現在付了,我進藥也都是藥花錢的。
“你先給我五個銀元吧。”
劉大牛有氣無力的搖頭:
“五個銀元也沒有,我們兄弟倆全部身家,還能有三個銀元……”
劉大牛後麵很多話沒有說出來。
傷筋動骨一百天不能動,自己弟弟這種程度至少得在床上躺半年。
這半年不乾活就隻能去吃衙門的粥。
但衙門的粥也隻是稀粥,最多是災民餓不死人而已,至於養身體就不用想了。
如果自己繼續去上工,弟弟就完全沒有人照顧。
他自己躺在混亂的集體大通鋪房子裡麵,自己不在的時候出現什麼情況完全無法預料。
自己若是留下來專門照顧弟弟,那就就沒辦法繼續上工賺錢了。
那大通鋪都沒有辦法住了,隻能去災民營。
也沒有辦法償還醫療費,也沒有辦法繼續給兄弟換藥,那樣他幾乎隻能等死了。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現在得到一筆錢。
交上資治療費和藥費,再專門照顧弟弟一段時間,讓他最起碼能自己活動了,然後自己再出去找活兒乾。
醫生聽完了劉大牛的話,非常無奈的考慮了幾秒鐘:
“你把三個銀元給我,也彆拿藥了,帶著你兄弟去災民營,然後聽天由命吧。”
劉大牛直接給醫生跪下,一邊用力磕頭一邊說:
“求求醫生,讓我兄弟在您這兒住兩天,我現在出去籌錢。”
醫生不想接這個活兒,他覺得劉大牛多半搞不到錢,劉二狗要死在自己這裡更加麻煩。
但是看著劉大牛這樣子,估計是不可能聽勸的,隻能讓他自己先去試一試了:
“我可不敢保證你兄弟能活下來,他首先得自己先挺過發燒……”
劉大牛繼續用力的扣頭:
“謝謝大夫,謝謝大夫……”
劉大牛把弟弟放在醫館,自己馬上跑出去找錢。
他首先想到的是借錢,但是自己認識的親戚朋友們,都跟自己一樣沒有幾個錢,他們也要交房租和以防萬一。
劉大牛跑了大半夜也隻是借到了三個銀元。
然後劉大牛又去找私下放高利貸的商人,結果找了幾個門路都不願意借錢。
這時候朝廷為了救災和移民,不斷地在民間大規模采購物資,民間的工廠為了賺錢不斷地擴建。
現在民間能出借的金錢,幾乎都借給工廠的東家們了。
劉大牛這種普通工人,要借錢來給兄弟治病,最終收回借款的可能性太低了。
放貸的商人自然不願意借給他。
劉大牛跑了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清晨又去了自己平日工作的盛昌紡織廠,找到自己的東家盛永昌。
劉大牛雖然知道,盛永昌這個吝嗇的商人,幾乎不可能借錢給自己。
但盛永昌也是劉大牛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劉大牛在盛永昌麵前雙膝跪地磕頭懇求:
“東家,小人的兄弟劉二狗昨日與人爭執被打傷,如今在醫館等著救治。
“希望東家能拆借一點工錢治病,小人可以用來年的工錢償還。”
盛永昌聽到這種問題就覺得有點煩躁:
“你兄弟劉二狗跟人打架?也就是不能來上工了對吧?那以後就都彆來了,我另外找個人。”
劉大牛雙眼充血,一邊磕頭一邊說:
“求東家救命,若是沒有銀錢買藥治傷救命,小人兄弟可能撐不過這幾天了。
“那是小人唯一的兄弟,我們父母早就不在了,他也還沒有成家,求東家救命……”
盛永昌現在更加的不耐煩了:
“我現在沒有錢借給你們,賬上的錢全都是確定的貨款。
“再說了,你兄弟的傷又不是我打的,我也不是醫生,你找我救命受什麼用?
“他現在有沒有成家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你要願意乾活就趕緊上工,不願意乾活就直接滾,現在外麵有的是人願意乾。”
劉大牛幾乎絕望了,趴在地上用力的磕頭哀求:
“求東家救命,求東家救我兄弟一命,未來我兄弟二人為東家當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盛永昌卻更加的煩躁了:
“我可不想要養一堆牛馬,自己管這些牛馬的吃穿住用。
“我隻要一雙手按時來乾活就行了。
“他們在下工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與盛某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現在說最後一次,你再不起來乾活,我就讓人把你扔出去,永遠彆再讓我看到你。”
劉大牛得心終於徹底的絕望了。
然後忽然猛地站起身來,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盛永昌。
盛永昌被劉大牛的動作、表情、眼神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大聲質問:
“你要乾什麼——”
劉大牛咬牙切齒的說:
“小人——不想乾什麼——”
劉大牛也不上工了,直接轉身離開了工廠,回到了昨天晚上的醫館。
劉大牛向醫生說明自己還枚借到錢之前,就先收到了醫生通知自己的新的壞消息:
“你兄弟發燒了……”
劉大牛這時候的心情反而平靜了。
他安安靜靜的走到劉二狗躺的地方,在醫館病房的一個角落的地上。
劉二狗睜大了雙眼,似乎在看頭頂上的天花板。
但瞳孔已經失去焦距了。
劉大牛跪在兄弟身邊的地上小聲呼喊:
“二狗,二狗醒醒,我是大哥,大哥來看你了……”
但是劉二狗完全沒有反應。
醫生跟著劉大牛過來看了一眼,伸手扒了一下劉二狗的眼睛,然後搖著頭歎了口氣。
醫生什麼話都沒有說就離開了。
劉大牛在醫館守了一整天,劉二狗的身體從滾燙變成了冰涼。
八月十四日上午,劉大牛把兄弟葬在了城外的公共墓地裡麵,然後直接去了朝廷的粥棚。
劉大牛喝了一肚子粥,然後回到住處睡了一整天。
八月十五日下午,劉大牛最後一次離開自己的住處,前往盛永昌在城外的新園子。
盛昌抓住了蒸汽機推廣的風口,投資了一個蒸汽機驅動的紡織廠。
關鍵是在這幾年的大災期間,持續向朝廷提供布料和粗布衣服,紡織廠在過去幾年裡麵迅速擴張。
作為東家的盛永昌賺了一大筆錢,身價連續翻了好幾倍。
他去年年初在城區邊沿買了一塊地,建設了一座蘇州園林式的宅子,今年夏天剛剛落成搬進來。
由於這幾年天下災害不斷,大量的災民隨時可以頂替工廠的工人。
很多工人在基本的吃喝之外,為了能夠拿到一點最基本的的工錢,用於應對生活中的其他開支和突發情況。
比如說生病或者受傷的時候去看醫生的花銷。
不但在工廠乾活的時間越來越長,還不得不“主動”為東家做更多的事情。
比如說為東家打掃庭院和房屋,搬運家中所需的物品乃至是當裝修工,甚至輪流為東家看家護院。
這些工人們現在的狀態和所做的事情,正在慢慢的向以前地主家中的奴仆靠攏。
今年仲秋節到來的時候,盛永昌專門請了戲班子來家裡唱戲。
又從工廠叫了一批工人,來自己家裡乾活,打掃院子,準備過節的彩燈裝飾,收拾聽戲的場地。
幫廚房準備食物,順便端茶倒水,伺候盛永昌家人看戲。
劉大牛也來盛家幫過忙,而且經常是“自願”的,盛家仆人不知道劉大牛家裡發生了什麼。
所以今天劉大牛再次來盛家,直接說自己是紡織廠的工人,趁著過節來給東家幫幫忙,看門的仆人就完全沒有阻攔。
劉大牛先去了廚房,找了一把剔骨刀,放在自己衣袖裡麵。
又去柴房找了一把斧頭掛在腰間,然後就去了整個院子裡麵最熱鬨的地方,一個小院子中間搭建起來的戲台子。
戲班子正在台上專心的表演,鑼鼓聲和人的唱戲聲時而急切,時而歡快。
盛永昌一家人穿著綢緞衣裳,在戲台子的正前方,坐在躺椅上吃著零食聽戲,周圍站滿了家中的仆人和工廠的工人。
盛永昌一家老小都很開心,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周圍的仆人們和工人們,在主人笑的時候也跟著笑,大部分人似乎也頗為開心。
劉大牛不緊不慢的走進院子,不緊不慢的靠近盛永昌。
周圍的人要麼盯著戲台子,要麼盯著盛永昌這個主人的反應,沒有人注意劉大牛這個大家臉熟的工人。
戲班子連續唱了三場之後,盛永昌聽得似乎頗為舒心,宣布讓仆人上去放賞。
戲班子全體成員立刻一起向盛永昌躬身道謝。
盛永昌樂嗬嗬的擺手:
“好好好,繼續唱,唱好了還有賞……”
就在這個時候,劉大牛走到了盛永昌身邊,語氣頗為平靜的說:
“東家,我兄弟二狗已經死了。”
盛永昌聽到聲音嚇了一跳,看清了劉大牛的樣子之後,馬上莫名有些慌張的說
“你又來乾什麼?還想要來工廠裡乾活嗎?現在已經沒機會了。
“你的位置已經有人頂上了,你自己去彆處找活兒吧。”
劉大牛的語氣仍然平靜:
“我不是來你的工廠裡麵乾活的,我今天是來送一些人去陪我兄弟的——”
劉大牛這句話說完,袖子中的刀子落下來。
劉大牛右手握緊刀柄,用力的向前一送,直接捅進了盛勇的胸口。
“噗呲——”
盛永昌殺豬似的慘叫起來:
“啊——你——”
劉大牛猛地拔出刀子,盛永昌胸口的鮮血立刻噴了出來。
劉大牛還擔心盛永昌死不了,將剔骨刀橫過來在盛永昌脖子上又割了一刀。
徹底解決了這個讓自己痛恨至極的商人。
旁邊的盛永昌家人和仆人們,看到了身邊突然爆發了殺人案,頓時全都大聲尖叫了起來。
有幾個人拔腿就跑,但也有幾個嚇得腿軟,直接癱在了地上。
劉大牛沒有理會逃跑的人,他知道不可能解決所有人。
所以直接拿出自己準備的斧頭,砸向了那幾個癱在地上的盛家人。
斧頭對著腦袋砸下去,好像直接砸爛一個椰子,被砸的人顯然是不可能存活了。
盛家現在沒有專門的護衛,都是工廠的工人在乾這個活兒。
但是其他的工人們看到劉大牛做的事情之後,雖然都驚訝到了極點,但都沒有馬上站出來阻攔他。
劉大牛現在就是凶神附體,其他工人可不想為盛永昌這個吝嗇東家拚命。
劉大牛正在做他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這些人怔怔的看著劉大牛揮動斧頭,把癱在當地人幾個人全打死。
等到劉大牛找到了火把,開始在盛家放火的時候,他們才發一聲喊全都逃跑了。
劉大牛幾乎安然無恙的離開了盛家,拿著火把順著街道放火。
由於今天是八月十五,城裡麵到處都有花燈和煙火,劉大牛放的火沒有馬上引起注意。
逃跑的盛家人,以及其他被火燒的人家,跑出去找到了巡邏的錦衣衛過來,這裡的火災已經幾乎要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