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蔓延開來的旱災和饑荒,以及未來有可能會出現的大疫,讓柯大這個糊紙扇的工匠格外擔憂。
但是他現在也下不了決心遠走他鄉,無法放棄已經經營了半輩子的家鄉產業。
主要原因還是柯家還沒有被逼到極限。
一家人就算是繼續這麼僵持著,才還能繼續維持一段時間。
柯大因為擔心過冬的開支,準備將兩個學徒遣送回家,已經算是對未來危機的應對了。
倒是崔二自己,作為一個一無所有的街溜子,真的想要去南方闖一闖。
柯大一家人反複研究探討了好幾天,最終確定了一個分頭行動的做法。
柯大和崔大姐夫妻兩個留在曹州,繼續照看自己的小兒子和女兒。
崔二帶著自己的大外甥,柯大和崔大姐的大兒子,今年剛滿十二歲的柯思迪,以及兩個學徒去南方闖蕩。
柯思迪的名字跟幾個家人風格都不一樣,是柯大專門找了縣裡的秀才給取的名字。
柯大自己是當小店主的,能認識日常使用常見字,能自己記賬和算賬,也把自己的手藝都教給了自己的長子。
所以柯思迪現在也勉強可以說是能寫能算的。
另外兩個學徒都已經十五歲了,在這個時代也勉強能算是成年人了,對於師傅的手藝也學的差不多了。
崔二四個人到了南方,若是能找到落腳的地方,一家人也有機會重操舊業。
若是他們在南方能夠安頓下來,可以再想辦法托人寄信回來,告訴柯大夫妻倆他們穩定了。
若是南方的情況真的非常好,那也可以傳訊讓柯大夫妻也都去南方。
確定了計劃之後,柯大一家就開始準備行李。
在這個時代,就算是正常年景,出遠門是非常麻煩的,也都是有危險的。
更何況現在還是災禍四起的年景,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災民。
若是衙門的力量不夠,這些災民中的青壯跟匪徒之間不會有明顯的鴻溝,他們幾乎隨時都可以互相轉換。
崔二幾個人走了之後,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來,所以非常的鄭重。
崔二自己帶上了劈柴火和竹子的斧頭防身,讓自己外甥和兩個學徒也帶上平日裁紙割竹篾的刀子。
柯大夫妻給崔二四人準備了盤纏和乾糧,崔二也帶上了自己平日攢下的銀元和銅錢。
把最為破爛的衣服找出來穿著,把平日穿的稍微好點的包起來。
與此同時,崔二這幾天每日出門,去找了自己平日一起混日子的夥伴,慫恿他們跟自己一起南下闖蕩。
忙活了十幾天後,崔二找到了包括郝三在內的四個同伴。
讓他們也都帶上了能找到的斧頭或者刀子,或者是棍棒長槍之類的簡單武器。
清國的很多製度都照搬明朝,路引製度也一並繼承了過來。
不過到了乾隆年間,明清邊境線基本穩定之後,路引管製就比較鬆了。
現在又是災荒年景,路引更是名存實亡了。
鹹寧三十九年,乾隆五十年八月十六日,崔二一行八人,在家過了中秋節之後,一起出城南下。
縣令和知府巴不得城裡的饑民都出去逃荒,自己賑災的壓力還能稍微小一點。
崔二一行人出城之後沒多久,就看到了其他的逃荒人群。
現在過了中秋節,本來應該是收獲的時節,結果大半個山東顆粒無收,饑荒已經進入了第一個小高峰。
逃荒的難民有的一家幾口人聚在一起,有的一個村莊的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又或者是互不相識的災民慢慢彙聚到了一起。
其實硬算起來的話,崔二和自己的八人小隊伍,還不能算是逃難的災民,而是主動遠行的旅客。
但是崔二等人還是換上了臟亂破舊的衣服,裝扮和真正的災民一樣。
不能指望到處流傳的災民奉公守法。
幾個普通旅客自己單獨走路,若是遇到大批饑餓的災民,那就是妥妥的肥羊。
崔二等人扮作災民之後,還找了一個有十幾個人的小股災民,這些人裡麵男女老幼都有,應該是一個比較大的家庭。
崔二小心翼翼的單獨主動靠近一點跟對方打招呼。
詢問他們是不是要去江南,可不可以一起走,路上也有個照應,能夠安全一點。
崔二怕遇到大規模災民或者匪徒隊伍搶劫,自己這幾個人根本沒辦法抵抗,所以才想要去拉人組團行動。
這家人看崔二這邊雖然隻有八個人,但都是青壯和半大孩子,稍微有些警惕,直接不搭理崔二。
崔二也不糾纏,繼續往前走,遇到了彆的合適的小股災民,就再次上去打招呼。
經過幾次嘗試之後,崔二成功搭上了一股十幾個人的災民。
雙方的隊伍稍微靠近了一起往南走。
崔二試著跟這幾個人聊天,繼續介紹自己這邊的情況,同時詢問對方的情況,提高雙方的了解和信任度。
同時約定雙方的青壯年在外圍護衛,讓女眷、孩子、老人在中間。
雙方一起走了一天,崔二遇跟新同伴商量過之後,又去跟一個十幾人的隊伍打招呼。
把這個隊伍也跟自己的隊伍合並,同樣把青壯年聚攏到一起,一起在隊伍外圍護衛所有人的家眷。
一行人一路向南,崔二看著路上的情況,陸續的把幾波難民隊伍彙聚到了一起,整個隊伍很快就超過了兩百個人。
逃荒這種事情,當然是一起走的人越多,相對越安穩一點點,遭遇強盜劫匪的時候安全一點。
但是逃荒的群體內部本身也並不安全。
崔二這一行人走了沒幾天,就已經看到了其他子民之中的各種悲劇。
吃飯的時候直接搶劫的,強暴其他人妻女的,因為種種原因打架甚至殺人的,時不時都都會發生幾起。
青壯年合夥欺負他人的更是隨時可見。
大部分災民團體都是自發組合起來的,已經脫離了衙門主導的舊有社會秩序。
崔二這邊有四個夥伴,兩個學徒和一個大外甥打底,無論身上的東西種類水平如何,多少都帶著基本的武器。
崔二作為聯絡人,依次跟難民家庭打交道,把所有的青壯年聚在了一起。
還提出並執行了簡單的內部規則,禁止自己這一群人內部互相爭鬥,禁止各個家庭互相搶奪物品。
這些規則讓崔二的隊伍相對安全穩定,崔二儼然成了這群難民的小頭目。
因為其他的災民也希望能夠安穩的往南趕路。
崔二維護這樣簡單的基本規則,也能夠得到其他災民的基本擁護。
其實也是因為饑荒才剛剛進入第一個高峰,災民的規模和苦難還沒有到達。
原有的社會道德體係還沒有完全崩潰,崔二才能用相對簡單的約定在災民中建立基本的秩序。
不過想要維持秩序,就需要有基本的物資基礎。
畢竟,人到了要餓死自己的時候,通常也不會再去遵守什麼社會秩序了。
而自己率領的隻是一群災民,身上本來就沒有多少食物。
崔二又不想去搶其他的災民。
倒不是說崔二這個街溜子有很高的道德水平,而是崔二知道其他災民身上也沒有什麼好搶的。
同時災民肯定會非常的護食,自己見過好幾次因為一口吃的鬨出人命的事情了。
崔二找了同行的各個家庭村莊的話事人來討論,幾個出身農村佃戶的人就提議去搶地主的莊子。
稍微有點規模的地主,肯定都在家裡有糧倉,囤著不止一年的糧食。
崔二從善如流,馬上組織去搶地主。
反正都要去投大明了,反正都已經餓的活不下去了,犯點死罪也無所謂了。
崔二讓自己大外甥和兩個夥伴領著一少部分青壯,護著隊伍裡麵的老弱留在一個地方等候。
自己和其他的青壯出去尋找合適的目標,最終在沛縣城南鎖定了一個村子。
然後持續踩了兩天點,鎖定了村裡地主家的院子位置。
崔二當天半夜帶著一百多個青壯,拿著現有的斧頭和棍棒衝進了這家地主的院子。
地主家裡雖然有護院,但哪裡是一百多個餓急眼的災民的對手?
而且這幫災民還專門踩了點,還在夜裡偷襲。
崔二帶隊把護院都砍死在了床上,然後由以前在農村乾活的佃戶領著,去找地主存糧倉和牲畜的地方。
然後一群人裝糧食,一群人抓牛羊雞狗。
順便帶上了地主家裡金銀細軟等值錢物品,還有刀槍棍棒和土槍等有用的武器,趕在天亮之前逃出了村子。
彙合了隊伍的其他成員後馬上南下,連續走了十幾裡之後才停下來做飯。
崔二帶著所有人飽餐了一頓,周圍人的情緒就有了幾分變化,然後繼續加快速度南下。
現在這個年景,當地縣衙未必會出來管這種事情,但還是儘量躲開。
崔二一行人向東南方又走了幾天,來到了徐州地界。
出了山東地界之後,旱情似乎稍微好了一點,但也隻是好了一點而已。
徐州路邊的田地同樣乾硬至極,很多地塊隻有稀稀拉拉的雜草,根本沒有種秋季的玉米。
有些地方有玉米,但玉米杆也隻有三尺多高,而且稀稀拉拉的沒有多少,能不能收回種子的成本都難說。
這時候的黃河是奪淮入海狀態,河道在曹州府南部,徐州、宿遷、清河一線。
大明和清國邊界線兩側,這時候都可以算是黃泛區。
這些地方常年水旱災害不斷。
災民在徐州也找不到什麼謀生的方法,隻能在徐州渡過黃河後繼續向南跋涉。
一群人在路上又走了十天,又搶了兩個地主的屯糧。
最終在九月十五日來到了淮河邊上,河對岸就是屬於南明的蚌埠集了。
這裡理論上屬於明清兩國邊境,有大量的部隊駐守在淮河兩岸,不應該允許普通人靠近。
但理論與實際總是有很大的差距,隻要有利益就會有漏洞。
南明鳳陽府蚌埠集就是對麵的一個小鎮,就是一個圈子內眾所周知的偷渡點。
崔二的隊伍來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有五百多個人了。
崔二讓自己大外甥和兩個夥伴看著隊伍,自己帶著兩個夥伴和兩個學徒以及幾個青壯,帶著斧頭到鎮上探訪了一陣。
崔二和幾個夥伴本來就是曹州府的街溜子,也知道通常在什麼地方能找各種蠅營狗苟之輩。
他們在這個鎮上稍微花了點錢,當天就找到了偷渡的門路。
崔二這裡有五百多人,還有路上搶來的金銀開路,算是一個能賺錢的大生意。
偷渡不可能走正常航線和正規碼頭,當地地頭蛇是用小船在野外載人過河,到了對岸也是無人的野外。
當地的地頭蛇連續忙活了三天,才把所有人送到了對岸。
地頭蛇收了錢,提醒崔二和所有災民,在船上就把辮子解開,挽成南明典型的發髻。
按照地頭蛇的說法,到了南岸直接進城就行,不會被抓也不會被打。
崔二有點不敢相信,還是按照在北岸的習慣,先把老弱留在一個地方,自己帶著一批人分頭去城鎮查看情況。
崔二靠近蚌埠集的時候,首先看到是城區裡麵那些高聳的煙囪。
“那是什麼煙囪?怎麼這麼大?”
“是燒磚的火窯嗎?”
“那也太多了一點吧?”
崔二等人正議看著煙囪論紛紛的時候,遠處響起了哐當哐當的詭異聲音。
幾個人下意識的轉過臉來,就看到一輛冒著白煙的大鐵車,拖著一連串的大型鐵車廂駛向蚌埠集。
崔二看著那些大型車廂,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驚叫:
“這……這麼多的車廂?這得有十幾個吧?這個冒煙的鐵車拉了這麼多的鐵車廂?!”
崔二的幾個同伴看到這個東西也都驚呆了:
“這東西的勁也太大了吧!”
“不是,那車廂就算是空的,四匹馬也拉不動!”
“我看裡麵都裝的滿滿的……”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崔二一幫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火車,看著這東西都是直接懵圈了。
崔二吞了吞口水,帶著幾個同伴靠近鐵車跑過的地方,就發現那個火車跑過的地方外麵,還有一道鐵絲網攔著不讓人靠近。
隔著鐵絲網向裡看,還能能看到大鐵車駛過的地方,有兩條鋪在地上的軌道。
崔二幾個同伴中有在煤礦乾過活兒的,以前也見過類似的軌道,但沒見過純鋼鐵的這麼長的軌道。
這些東西又又引發了一連串的大呼小叫:
“這……這道網子是鐵的……”
“那地上的軌道,看著好像也是鐵的?”
“這他媽的能是鐵的?這麼多的鐵,就這麼鋪在地上?來專門跑這種車”
“這南明皇帝老兒也太有錢了吧?但是有錢也不是這麼浪費的啊!”
“但是這東西也確實能拉東西,你看他一口氣拉十幾個巨大的車廂,全都真的滿滿的都能跑得動……”
“一百輛馬車也拉不了這麼多東西。”
大明皇帝已經把鐵路從應天府江北岸鋪到了鳳陽和蚌埠。
現在應天府的補給,可以在一天之內送到現在的對清國前線,而且規模極大且幾乎沒有任何損耗。
崔二等人當然想不到這些,他們隻是覺得鐵路的鐵太浪費了。
在工業時代之前,鐵是一種價值很高的商品,以至於通常會被納入官營的產業。
在鐵之上的鋼其實價格更加的高昂。
如果崔二等人知道這些不是鐵軌,實際上是鋼軌的話,肯定會更加的驚駭的。
崔二一行人正在這裡驚愕的討論著。
火車已經基本消失在了他們的視野中,他們的眼睛都看著火車離開的方向,沒有注意到後麵來了十個騎自行車的巡邏兵。
巡邏兵看到了崔二等人,其中一個拿起鐵皮卷製的話筒,對崔二等人大喊:
“這裡是鐵路重地,閒雜人等禁止靠近,破壞盜搶者斬首!”
崔二等人聽到聲音嚇了一大跳,立刻下意思的後退了幾步,然後本能的轉身就想跑。
幾個士兵看到這一幕就有點蒙。
“這幾個家夥跑什麼?不會是本來想要偷鐵軌,被我們提前發現了吧?”
“班長,要不要去追回來?”
“你們四個過去,把他們攔住問一下!”
四個士兵立刻領命轉向,同時掏出了腰間的轉輪手槍,其中一個對著太空開了兩槍:
“站住不要動,否則我就要開槍了!”
崔二等人聽到槍響就嚇了一大跳,也不敢繼續往前跑了,動作都有些僵硬的站在了原地。
四個士兵加快動作追了上去。
崔二等人回過頭來,又被幾個士兵騎的自行車驚到了。
隻有兩個輪子,卻能載著一個大活人,穩穩的向前行駛,這有點超出他們的認知。
這邊四個士兵追過來,把自行車丟丟在一邊,拿著槍對崔二等人質問:
“你們是哪兒來……的災民?”
士兵說著話的時候,已經注意到了崔二等人的衣服,全都是破破爛爛的,跟最近出現的災民如出一轍:
“是災民就進蚌埠集城裡,到災民營地去領飯吃,然後坐蒸汽火車去應天府。
“彆在城外亂逛了,也彆打鐵軌的主意,否則誰也救不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