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大一家的狀態,在山東地界上還算比較好的。
家裡有個小鋪子,手裡多少有點積蓄,勉強還能買點吃的糧食。
雖然也不知道能撐多久了,但已經撐不下去也大有人在。
崔二下午本來準備帶著姐夫做的折扇到街上叫賣,結果出門沒多久就遇到了一起混日子夥伴郝三:
郝三有些焦急的說:
“有活兒,幫範家糧行清場子,一塊銀元,要來趕緊的!”
崔二聽了就是一愣:
“一塊銀元這麼多?這是出什麼大麻煩了?”
郝三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聽派活的人說,是一群短工沒錢買私下販賣的糧食了,圍住了糧行要求必須開門按照官價賣,他們知道糧行裡麵有糧食。”
崔二馬上回去,把姐夫做的折扇放回店裡,在姐夫和姐姐無奈而又不解表情中,跟著郝三麻溜的跑了。
兩人跑到範家糧行所在的街上,崔二就知道今天的麻煩確實大了。
那根本不是幾個人在鬨事,也不是一家糧行被人堵門了,而是根本看不清多少人,堵住了整條街。
全都是青壯,而且氣勢洶洶,群情激奮。
最前麵有幾個中年人,用力的拍那些糧行緊閉的門板,對著裡麵大聲喊話。
要求幾個糧行必須按照朝廷要求賣糧食,否則就今天就要把他們糧行給砸了。
崔二頓時就打退堂鼓了:
“這麼多人,喊我們來有什麼用?這他媽是要命的活兒,一塊銀元夠乾嘛的?
“這幫人明顯不是什麼善茬,咱們還是彆摻和了,看看熱鬨得了。”
郝三也有點慫了:
“這怕不是哪個幫會在辦事。”
兩人正在街口議論著,陡然聽到前麵傳來一陣驚叫聲。
兩人馬上抬頭看向聲音來的方向,發現這條街道的另一頭,已經有人打起來了。
一群地皮流氓拿著刀劍棍棒,對著街道口的人群用力的嗬斥打砸。
這就是崔二和郝三本來準備去接的活兒。
那邊已經開始了。
本來這個活兒不算麻煩,平日就是幫著店主欺負一些普通百姓,或者是跟搗亂的同類對打。
大部分時候都是喊大話嚇唬人居多,真的動手通常就是看哪邊的人多。
人多對著人少的一衝,對方扛不住就直接鳥獸散了。
但是今天情況不同了,堵街的本來就不是普通百姓,街頭的混混拿著棍棒驅趕他們,卻發現對方根本就不怎麼害怕。
這些人本來就憋了一口氣,這幫混混上來動手打人,他們馬上就憋不住了。
有人發了一聲喊,周圍的幾百號人一擁而上,幾十個街頭混混立刻就被打散了。
有幾個機靈的立刻掉頭就跑,反應慢的被抓住了按在地上打了個半死。
郝三看著現場的情況,頓時就抓住崔二的胳膊喊:
“哥,你是我親哥,幸虧咱們沒進去抗這個活兒……”
現場情緒失控的人們動手之後,也就不隻是毆鬥那些打人的混混了。
馬上有人把糧行的門板給砸開了。
周圍的人馬上衝進了糧行裡麵,很快有人在裡麵大聲叫喊:
“有糧食!真的有糧食!”
“這些該死的奸商!”
“他們看著我們餓死也不賣糧食!”
這些消息擴散出來,局勢立刻就失控了,更多的人瘋狂湧入各個店鋪。
有人直接去搶糧食,有人抓著掌櫃和夥計毆打。
這些掌櫃和夥計看局勢根本控製不住,也都直接放棄抵抗了:
“彆打,彆打……”
“都是東家讓我們乾的。”
“我們隻是乾活的啊!”
街道上被按著打的那些混混倒是終於解脫了。
郝三看著街上的情況,聽著到處傳播的喊話,拉著崔二也往前走:
“快走,咱們也去搞點糧食……”
崔二稍微有點猶豫:
“這麼明搶,衙門的人來了怎麼辦?”
郝三直接說:
“管他呢,這麼多人,縣太爺還能直接都殺了嗎?”
崔二也就是個街溜子,稍微有點腦子但是不多,稍微猶豫了一下接受了郝三的提議。
兩人也跟著人群混進一家糧行。
崔二知道精麵最貴,所以就想要搞一袋麵,但是進門就發現根本沒機會挑。
各家店裡都是人擠人,能搞到成袋的糧食就不錯了。
崔二兩人用力的往裡擠,好不容易抓出了一個袋子。
崔二從人群中擠出來,到人比較鬆散的地方,仔細看了看手中的袋子,確定那是一袋大米。
郝三那邊也搶出了一袋雜糧。
郝三猶豫要不要再搶一袋米麵,崔二卻拉著郝三就往外跑:
“見好就收,落袋為安,先拿回家才是正事!”
郝三稍微有點不甘心,但是看裡麵鬨哄哄的人群,覺得再搞一袋的可能性也不大了,就跟著崔二往外跑了。
結果倆人剛到門口,就聽到外麵遠遠的傳來馬蹄聲,門外也有人驚訝的大聲喊叫:
“知府大人來了!”
“當兵的來了!快跑……”
“跑不了,綠營兵來了,街頭前後被堵住了。”
崔二擠到門口往外看,發現街口兩頭已經來了幾百個兵丁,都拿著火槍和長槍對著街口。
街道上湧動的人群也都停住了,各自抱著搶來的糧袋跟兵丁對峙。
兵丁後方有兩個騎著馬的官員,看衣服就知道一個是曹州知府,一個是駐紮曹州的綠營兵的總兵。
還有幾個穿著綢緞衣服的商人,跪在曹州最大的兩個官員旁邊的地上,對著這些官員和兵丁大聲哭訴和哀求:
“求大人主持公道啊,求大人快下令抓這些強盜,他們現在都是光天化日之下明搶啊!”
總兵首先看向知府,曹州知府表情嚴肅,反問幾個商人:
“你們店裡既然有糧,為何不對外售賣賣?”
商人馬上辯解說:
“大人,我們不是不賣糧食,而是要留著過冬的糧食啊。
“如果現在放開了賣,馬上就會被搶光。
“到了秋天就沒得賣了啊。”
曹州知府卻大聲說:
“到了冬天會有秋糧的。”
商人馬上繼續說:
“若是現在有雨了,秋糧還能上來,若是繼續乾旱無雨,秋糧也收不到的。
“大人,無論如何,這些人都是在公然搶劫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曹州知府擺了擺手:
“無論如何,商人有糧不賣,囤積牟利是事實。
“百姓激於義憤,也是情有可原。”
知府的意思很明顯了,商人囤糧食不賣官府本來就不高興。
而且這幾百個青壯聚集在街上,雖然並沒有火槍和武器,但是要全部抓捕鎮壓的風險仍然很大。
關鍵是,隻要出兵抓捕和鎮壓,相當於把這件事情視為造反了,至少也得是大規模的劫匪。
這個時代當官的,都追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可不希望自己任上有造反這種事情。
所以曹州知府就準備用法不責眾的理由,為這些搶糧食的不明身份的市民開脫。
但是商人們也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之中馬上就有人對著知府喊話:
“大人,這些糧食都是我們全部身家換的啊,很多都是借了錢莊的錢采購的。
“如果就這麼被搶了,也沒有任何補償,那我們也沒法活了。
“以後也不會有商人再往這裡販糧食了。
“激於義憤的百姓想要搶糧食,以後也沒地方可以搶了!”
這就是商人們的威脅了。
你現在放任百姓搶糧,那後麵我們賣的會更少。
你如果魚死網破,那我們真的不做你曹州府的生意了,直接把糧食運走。
曹州知府的表情不是很好看,跟自己身邊的幕僚商量了一會兒,做出了一個折中的決定:
“隻懲首惡,餘者不究,百姓所取糧食,算做衙門借去,用於賑濟百姓
“秋糧上來之後歸還,若是秋糧不足,來年收糧之後一定歸還。”
知府看上去非常大度的讓幕僚現場擬定文書,算是朝廷借了這些商行的糧食。
但是商人們的表情卻都很難看,雖然不會被白白搶走糧食了,但是也直接失去了一大筆利潤。
如果可以的話,商人們當然不想接受這種安排,但是卻不得不接受。
隻能在統計損失上多報一些了。
曹州知府下令,讓兵丁驅散現場百姓,將幾個最初幾個鼓動打人,以及拆糧商門板的人抓了起來。
而後讓各個商行掌櫃和夥計去統計損失。
崔二和郝三白得了一袋糧食,都是五十斤的口袋,能讓一家人吃好幾天了。
這件事情看似就這麼過去了,但實際上卻沒有這麼簡單。
第二天上午,好幾個商行就準備了大批的騾馬隊伍,運送大量裝滿的口袋離開了曹州府城。
商人不會說那裡麵是什麼,但是所有人都覺得應該是糧食。
市麵上也立刻出現了各種謠言。
主要說是官府縱容匪盜搶劫糧行,所以糧行沒辦法在這裡做生意了,隻能糧食運去彆處販賣了。
與此同時,黑市上的糧價再次飆升。
折算之後一石糧食已經達到二十個銀元了。
清朝一石大約是大明的一百五十斤,二十個銀元按照購買力折算大概是三千元人民幣。
換算下來,一斤麥子就漲到了二十元,但這還不是極限。
入夏之後,山東大部分地區仍然無雨。
夏季作物播種的時間都要過去了,大部分地區的地乾硬的根本沒辦法播種。
往年用於引水灌溉的河流和水渠都乾涸了。
柯大看著炙熱焦灼的太陽,看著街道上越來越厚的乾燥的塵土,以及宛如蒸籠中扭曲的空氣,時不時的都會念叨一句:
“再這樣下去,今年秋天就要餓死人了……”
其實數量更多的佃農和自耕農,以及城裡的普通工人們,現在已經撐不住了。
再加上大部分人都能看得出來,今年秋糧也沒戲了,全年都會顆粒無收,今年的冬天會更加的難熬。
所以開始有人北上南下去逃難了。
現在天氣還暖和,還能夠直接上路,到了冬天要凍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市麵變得越來越冷清,除了大門緊閉的糧行一直有人守著,其他的店鋪很少有人出入。
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但是癱在街邊等死的人卻越來越多。
開始真的有人餓死在街上。
開始有人帶著自己的孩子沿街叫賣,把孩子賣給富戶當奴仆或者是童養媳,換點銀子和糧食能讓雙方都活下來。
柯大老婆想要給大兒子找個童養媳,卻被算過賬的柯大給拒絕了。
“夏天到秋天本來應該咱們生意最好的時候,結果根本沒有幾個人上門。
“這樣下去彆說咱們這鋪子開不下去,咱們一家還能不能熬不到明年都兩說。
“你還想著給兒子討什麼老婆……”
柯大訓了自己老婆一頓,又思前想後了許久,決定把兩個學徒先遣散回家。
但是兩個學徒可不想走,他們家裡的情況比柯大家更艱難,否則也不會來當近似於免費勞工的學徒了。
兩個學徒聽到師傅的安排之後,就直接哭嚎著跪在地上不斷地給柯大磕頭:
“求求師傅,求您行行好,不要趕我走。”
“我們離開這裡肯定要餓死的。”
柯大愁眉苦臉的說:
“我當然知道你們家的情況,但是不把你們送回家,師傅家裡也要揭不開鍋了。”
兩個學徒無話可說,但是仍然也不想走,隻是趴在地上哭。
柯大的媳婦崔大姐心中有些不忍:
“當家的,現在真的沒辦法了嗎?”
柯大有些暴躁的反問:
“如果不讓他們回家,今年冬天你就得自己選擇,餓死他們倆還是餓死你兒子。”
崔大姐被丈夫嚇了一跳,苦著臉轉向自己弟弟:
“老二,你平日鬼點子多,你有沒有什麼辦法?給這倆小子找個門路?”
崔二同樣愁眉苦臉:
“我能有什麼門路?我倒是在街上打聽過了,聽說現在整個山東全部大旱。
“徐州以南的地界能稍微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兒去。
“硬要說的出路的話,我倒也聽人說過。
“一個是闖關東。
“去遼東給人當佃戶,等著去一個叫北美的地方開荒。
“另一個就是下南洋。
“去南明地界上找吃的,說是最好直接去應天府。
“我聽人說,南明皇帝給災民免費供飯食,隻要到了應天府就餓不死。
“然後等著去南洋一個叫澳洲的地方,給南明皇帝最喜歡的小兒子,封號是吳王的開荒種地。”
大部分普通人,不知道北美、澳洲在什麼地方,對南洋和關東隻是稍微有點概念,很多人以為澳洲是南洋的一個地方。
崔大姐聽了就覺得不可思議:
“到了應天府就有吃的?免費給災民飯吃?我怎麼聽說都是騙人的呢?
“都說是騙大清百姓南下,去了就會被抓進黑工廠當奴工的,去了就一直乾到死啊。”
柯大也跟著說:
“闖關東也沒有那麼好闖的,我聽人說到了關東那邊,都要給當地旗人、貴族、地主賣身為奴。
“當了奴仆之後,老婆女兒都不是自己的倆,都要給主人家隨便享用……”
崔二聽了姐姐和姐夫的話,直接搖頭擺手說:
“我不知道這些話是真是假,但是我乾過傳播這些話的活兒,在街上和酒樓茶館裡麵到處宣揚。
“給我們派活的人當然說這些都是真的,但這幫東西一貫不會跟我們完全說實話的。
“所以我們也不能全信這些東西。
“我覺得,雖然南明皇帝不太可能免費給飯吃,但把災民送去給他小兒子開荒多半是真的。
“那多半就不至於直接餓死人了,終究是有個活路的。
“而且我的想法是,咱們全家都不要再這裡苦熬了,直接一起南下去應天府。
“姐夫既然是有手藝的,到了南明地界也會有生意。
“聽說南明的糧食多,而且比咱們這裡便宜的多,甚至能賣到怎麼這兒來。
“我前陣子就聽說,有人搞來了一批南方米。
“南明還能把米賣出來,應該沒有咱們山東這麼大規模的災害。”
大明皇帝的賑災方式是資本主義的。
在此時封建土地製度濃厚的中原地區的人看來,確實都像是傳說一樣。
朝廷無限量供應一日三餐,在中原百姓看來完全不可思議,大部分中原人並不相信這種傳說。
清國本土的商人,還是南方來的糧商,都讓夥計在民間聲稱這是騙人的。
當然,商人們同樣也在散播闖關東的誇張謠言。
他們的目標,是讓所有人都繼續留在當地,讓他們搜刮出最後的一絲價值。
到了農民和工人真的要死了的時候,不得不出去試試的時候,他們也不會管了,反正也沒有價值了。
柯大夫妻倆聽了崔二前麵的話,頓時就明白了很多東西。
做生意的人都不是傻子,有人故意散播某個地方很不好的話,那說明那個地方多半沒有他們聲稱的那麼壞。
但是聽崔二說到後麵,要讓自己全家一起南下的計劃,頓時就接受不了了:
“不可能,我們現在還能活著,乾嘛去南明逃荒?”
“讓這倆小子先去就是了。”
崔二倒是開始賣弄了:
“我在酒樓聽一些讀書人說過一句話,叫大災之後必有大疫。
“他們說,今年山東糧食絕收,到了冬天必定餓死人,也會凍死人。
“就算是富裕人家,自己還有吃的,也可能會染上瘟疫。
“若是在彆處還有門路,不如趁早離開這裡。
“所以我才想著一起去南明。”
崔大姐嚇了一跳:
“大疫?會有瘟疫?”
柯大的表情也很難看:
“以前老輩好像也說過,大災之後必有大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