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是傻子。
特彆是曆朝曆代的開國皇帝,那更是個頂個的人間英豪。
而大周的開國皇帝,當初除了定下“揚文抑武”的文武基調,同時也定了另外一條曆任皇帝未曾改製的規矩——軍中將領須得輪換。
難道是他們不知道將領越是熟悉自己的軍隊,那麼軍隊的戰鬥力越強的道理嗎?
並不,而且恰恰相反,他們最是清楚其中的道理。
不過由於前朝之事,以及自己起家的前車之鑒……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因此,大周皇帝害怕自己當年的創業史被人效仿,於是才有了輪換將軍的國策。
並且還更進一步。
把將領掌控軍隊的權利三分,調兵權、握兵權、統兵權各不同屬。
樞密院執掌兵籍、虎符,擁有調兵權。
三衙(殿前司、馬軍司、步軍司)管軍隊,擁有統兵權。
率臣(由戰時皇帝指派)主兵柄,手裡是最關鍵的作戰指揮權。
此舉無異於是大大加強了中央集權,不過與此同時,也導致了大周雖然軍隊數量多,但戰力積弱,冗兵坐食,隻有少數軍隊是可用強軍。
不過在皇帝看來,這一點“小小的弊端”,與可能丟失皇位的威脅相比,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種種因素結合之下。
因此,在楊文遠看來,此次西南平叛,沒有人是比楊宇卿更好的領兵人選了。
支持“不立儲”的決議,同時還是統領西軍數年之久的都指揮使。
親領西軍,肯定具備相當強的戰力。
而且事成之後,還能順理成章的讓他輪換軍隊。
不光如此,若是官家心中憂慮楊家權勢過甚,會給未來剛剛繼位的皇帝留下一個尾大不掉的爛攤子,那也可以趁此平亂之功,將楊宇卿升官,外調邊疆,影響不了朝堂局勢。
亦或是借機扒了楊宇卿的軍權,明升暗降,把他升入內閣,奉上閣老尊位。
手裡沒了兵權,又是武將出身,那在內閣內也是排在末位,不擔心會有礙新君威儀。
從得知西南叛亂的那一刻,楊文遠的心中便思慮了許多。
他不知道官家會不會如自己想的這麼多,但應當隻多不少。
況且就算官家想不到,那些人老成精的閣老們也會想到。
閣老們雖然對立儲之事作壁上觀,但政治敏銳可是一點不差,不會放過這個削弱武勳勢力的好機會。
他們明白官家偏寵楊家的緣由,同時也明白官家心中的隱憂。
此下算是兩方一拍即合。
“所以東桓你是說,此次西南平亂的將軍,會是你叔父?”
楊文遠心中思緒流轉,顧廷燁也不是傻的。
他雖然驟然聽到楊文遠的這番話,沒有楊文遠想的這麼深、這麼細,但他見楊文遠語氣一直對著自己說話,又細聽了一會兒,便猜出了楊文遠言語中的意思。
楊文遠點頭道:
“中央禁軍裡的將軍們,要麼是才剛剛輪換,不熟部下軍隊,要麼便是有其他的問題。”
楊文遠沒有說楊宇卿可能遇到的困境,隻繼續道:
“綜合考慮下來,也沒有比我叔父更合適的人選了。”
“這般想來,確實如此。”
顧廷燁不由得點頭讚同,不過他旋即語氣一頓,麵帶疑惑的看向楊文遠,出聲詢問道:
“不過你這麼一直看著我說話乾嘛?”
說著,他還轉頭笑看了長柏一眼,臉上帶著揶揄的笑意道: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番是官家指名道姓點了我,讓我去西南平叛呢。”
“官家沒點你,是我想問問你……”
顧廷燁調侃的話還未說完,便聽楊文遠一字一句道:
“此番西南平叛,你想不想跟著一起去?”
你想不想跟著一起去?
聞言,顧廷燁虎目中充滿詫異地看向楊文遠,伸出食指指向自己自己,不可思議道:
“我?你是說我去參軍,跟著楊都指揮使一起去西南平叛?”
他想從楊文遠的嘴裡聽到打趣的玩笑話,結果卻是讓他失望了。
隻聽楊文遠語氣平靜道:
“沒錯,我特意把你喊來,便是想問問你,要不要去參軍。”
“撲哧~!”
雖然顧廷燁很想努力憋住自己的笑,但看著楊文遠一本正經的表情,他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一個舉人,還算是前進士,你讓我去參軍?’
顧廷燁出身將門世家,對於文武之彆清楚得很。
以前他覺得書生喊“兵莽子”覺得刺耳,不屑與之相談,但現在他有機會當上進士,混上文官,那就不一樣了……
不過顧廷燁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被楊文遠打斷道:
“你先彆急著拒絕,聽我把話說完。”
即便顧廷燁極有可能不會去參軍,但楊文遠還是覺得,自己應當把顧廷燁原本的人生軌跡擺在他麵前,任由他自己選擇。
這是在一起多年的情誼。
有些矯情,但更多的是楊文遠想給自己安心。
以後便可以自私些想:
‘顧廷燁,這是你自己選的。’
“首先,仲懷,你如今科考是指望不上了,最多要等六年。而你也知道,科考也並非全是靠自身才學,也要靠運氣垂青,你中得了這次,將來未必能中。”
“其次,便是此次西南平叛,朝堂上下肯定會不遺餘力的支持禁軍快速將儂賊鎮壓,官家和大臣們肯定不會容忍在與西夏有戰事的同時,西南也不安穩。”
“而西南儂氏,說破天也不過是西南一小部族,前有我大周,後有交趾,不過是夾縫中求生存,縱使現在聲勢鬨得大,也不過是秋後螞蚱罷了。”
說著,楊文遠對著顧廷燁認真道:
“所以說,此次西南平叛可以說是領軍功的絕好時機。若是旁人我不會勸他去臨陣磨槍,但你顧廷燁不一樣。”
“你是侯府嫡子,又有武藝傍身,軍中更是有顧家舊部,西南的軍功彆人不好領,但你顧廷燁的沒人敢貪墨。”
“還有你家那爵位……”
話到此處,楊文遠便止住了,後麵想必顧廷燁也能清楚。
若是顧廷燁能拿到大量軍功,那麼將來等他大哥哥死了,顧家爵位怎麼也是落到他頭上,而不是一個三代嫡子顧廷煒。
楊文遠替著分析了一通,顧廷燁也平靜聽著。
不過等楊文遠說完,顧廷燁便搖頭拒絕道:
“算了,多謝東桓你的好意,但我如今即將成家,可是不想去參軍了。”
剛開始顧廷燁也有些意動,但隨後便冷靜下來。
參軍?
那不得一開戰,就得好幾年不得歸,獨留家中夫人孤苦伶仃?!
顧廷燁內心登時一凜,這可不行!
再說了,文臣武將,參軍拜閣,都是為朝廷奉獻身心,忠君體國嘛!
楊文遠不知道顧廷燁的想法這麼“清新脫俗”,隻以為是顧廷燁看著自己還能科舉,不是看不到希望,所以便不願意去參軍。
更彆說現在沒有了禹州趙宗全父子,楊文遠也不允許……
總之,站在如今顧廷燁的立場,什麼參軍立功的,都遠沒有老老實實的待在汴京,等待明年開春迎娶餘嫣然,隨後等待科考好。
而且我顧廷燁又不是什麼窮苦書生,等不得。 我顧廷燁有的是錢!
“你確定不再想想?”楊文遠又問了句。
顧廷燁搖頭如篩糠,連聲拒絕道:
“我知道東桓你是為我考慮,但是一想到若是將來參了軍,啟了戰事,恐怕一年都見不了妻兒一麵,我心裡就緊的慌,這話不必再提了!”
“……”
你是因為這個?
楊文遠一時間默然無言。
同時暗暗把準備勸說顧廷燁的話,“若是得了軍功,說不得還能求到官家麵上,允了退軍籍,早日科舉”,憋了回去。
顧廷燁想來是不敢賭的。
長柏也是暗暗翻了個白眼。
果然,雖然現在“從良”了,但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仲懷。
確定顧廷燁真是沒有什麼想法後,楊文遠也不再強求了。
不過到都到了,總歸得陪楊文遠這個留守侯爺喝場酒才能走。
酒酣耳熱,席麵散場。
臨送顧廷燁和長柏出門時,楊文遠略有迷糊的腦袋裡突然蹦出了個念頭,便見他突然朝顧廷燁道:
“仲懷,我突然記起來一件事。”
“何事?”顧廷燁也有些醉了,醺紅著雙頰回道。
“我記得我看的軍報裡,見著了一個姓謝的五品遊騎將軍。”
楊文遠一邊攙著顧廷燁的肩膀往外走,一邊道:
“他夜裡突然被賊匪襲營,猝不及防之下,雖沒有全軍覆沒,但手下也死傷了很多兵士,還丟了大營,因而被問罪了。”
“姓謝的將軍?”
顧廷燁皺著眉頭,在腦子裡仔細回想起來。
過了半晌後,實在是摸不著什麼頭腦:
“我家裡有這麼個姻親?我怎麼全然沒有一點印象?”
“不是你家姻親,和你家沒關係。”
“哦,這也對。”
顧廷燁嗬嗬傻樂了幾聲:
“能被賊匪襲擊丟了大營,想必是個沒頭腦的,肯定和我家沒關係。”
“不過和我家沒關係,你突然提這個作甚?”
楊文遠跟著笑了一聲:
“沒什麼,隻是突然想到了這事,便和你提一嘴。”
“啪。”
顧廷燁應了聲,不過臨上馬車前,顧廷燁不知是來了興致還是什麼,最後還是回頭朝楊文遠問了句:
“那姓謝的將軍被治的什麼罪?”
這楊文遠倒沒仔細看,隻嗬嗬笑道:
“將軍丟了大營,能治什麼罪?況且還隻是個治匪禍的遊騎將軍,想來也是在朝堂裡沒人脈的。”
“嗯。”
顧廷燁肯定的點了點頭,撓著腦袋進了馬車。
夜晚。
積英巷,盛家。
啟明閣。
自書塾更名啟明閣後,這裡便成了盛紘和長柏在家中處理公務的地方。
當然,盛紘是官場老油子,一般在家裡沒什麼公務要處理。
所以多是長柏在這邊。
而長柏在翰林院弘文館學習,其實也沒有公務要處理,所以多是在啟明閣研習課業。
未曾進士前,在此研讀聖人經典。
成了庶吉士,在此研習朝堂政策。
也算是終始不渝。
“你是說,文遠想讓顧廷燁那小子去參軍?”
盛紘今日有閒暇,也是來了啟明閣。
同時順便借著指導長柏學業的名義,來長柏這兒探聽些朝堂消息。
盛紘畢竟不過是一個五品官,雖然剛升了工部郎中,但消息層麵還是遠遠比不過能經常在弘文館,和閣老、六部尚書、侍郎見麵的長柏。
更彆說平陽侯府那兒,還有個經常拉著長柏聊天的女婿,期間也會聊到朝堂高層才知道的動向。
盛紘想進步,自然也想多知道些消息。
不過老子找兒子探聽消息的事有些失了體麵,所以盛紘每每覺察出朝廷異動,便會來啟明閣“指導”一番長柏的課業。
長柏也很給父親麵子,談話間便把消息說了出來。
端得是父慈子孝。
這不,當下便也是這樣。
盛紘從昨日小朝會間,便隱隱覺察出朝堂氛圍有些不對,但也隻是懷疑。
不過今天剛一放衙到家,便聽王若弗說長柏被楊文遠喊去平陽侯府了,便知道真是出了什麼事。
於是,一聽冬榮稟告長柏回了家,確定人在啟明閣後,盛紘便理了理衣領,施施然的過來“指導”。
長柏也“不經意”的說了。
聽了盛紘的詫異,長柏點頭道:
“姐夫是這樣說的,不過仲懷沒答應。”
“他當然不會答應了。”
盛紘看了長柏一眼,隨後一邊裝模作樣的認真梳理盆栽,一邊道:
“他那脾性,玩樂都不夠呢,如何去得了紀律嚴明的軍中。”
對此,長柏無奈解釋道:
“父親,仲懷都已經和餘家定了親,早就已經改好了。”
盛紘臉色一頓,想著兒子的話有些道理,畢竟餘老太師在那兒看著呢,顧廷燁現在怎麼也不應當太差。
“不過就算是改好了,他也不會拋下婚事去參軍就是了,文遠此番行事倒是有些欠妥。”
長柏默默點頭。
他也覺得楊文遠此次詢問顧廷燁是否去參軍有些奇怪。
因為實在是找不到充足的理由。
“不過這也不打緊。”
盛紘見長柏不接話,輕笑一聲道:
“文遠現在到底還是年輕,有許多考慮不到的地方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就他能猜出楊都指揮使可能是領兵人選,就已然是官場翹楚了。”
盛紘銘心自問,若是換做他剛入官場的時候,就算處在楊文遠的位置,肯定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這女婿的出身門第、品行才學,絕對是世間少有,好在是被我家摸到寶了。’盛紘心中暗暗竊喜。
同時,他腦子裡也在想。
自己現在提前得了消息,能否謀劃些好處?或是賣個人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