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判定你所處的世界是不是真實的?”
這兩天,蘇成意的腦子裡一直回蕩著這個問題。
機械的A聲音,一遍遍重複的發問。
如果放在以前,他可以從科學或者哲學抑或是玄學角度給出各種答案。
說不定還能聊聊“缸中之腦”實驗之類的,也可以簡單粗暴地說“掐一下大腿看看會不會痛。”
但是現在。
蘇成意閉上眼睛,他真的覺得這個世界有點太過魔幻了。
一定是有個心理變態的戲劇或者作家在監控窺伺著他的一舉一動,並肆意更改著他人生劇情的走向。
這個作者恐怕也沒什麼目的,就是單純的惡趣味。
把一個母胎olo的社恐打工人抓回某條並不存在的時間線,然後從世界各地開始搜羅美少女,並讓她們以各種充滿宿命感的方式來到他身邊。
最後像個無良媒婆一樣,七夕月下狂牽紅線。
即使牽了個亂七八糟也不管,總之都套牢在他身上就完事了。
至於他之後要怎麼解決這些錯綜複雜的感情線,可跟某位毫無職業素養的月老無關。
不,也可能是月娘。
蘇成意覺得如果紅線可視化的話,他現在身上一定被纏了個密密麻麻。
要知道,他僅僅是想抓住其中的兩根,都已經覺得自己罪大惡極,全然筋疲力儘了。
並且,如果都是些爛桃花的話,倒還好說,不必理會就好。
偏偏
蘇成意睜開眼睛,看向牆邊掛起的黑色書包,小小的香囊掛件依然懸在背帶上,隱約能看見“平安”兩個字。
究竟是為什麼,他當時就死活看不出來這上麵繡的是紅豆?
意識到這份感情之後,蘇成意忽然覺得很多奇怪的事情突然都能夠說得通了。
難怪林桐最近總是一副憂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樣子,難怪他會在酒局上編造出來一個“剛出生就認識的朋友”的故事。
難怪上次見家長的時候,陳錦之會露出那種看穿一切的笑容。
即使除開這些難怪難怪,最明顯的,其實是林知婉安靜望向他的每一個眼神。
真的很明顯吧。
她大概也從來沒有喜歡過誰,所以即使打定了主意要保守好這個秘密,卻學不會要如何藏好自己的感情。
能瞞這麼久,不過也就隻是因為她喜歡的人恰好是他這個絕緣體罷了。
蘇成意捂住臉長歎了一口氣。
真遲鈍啊。
怎麼會直到這會兒才看出來呢。
林桐就不說了,畢竟是相依為命的親姐弟,能看出來並不奇怪。
陳錦之還是第一次見到林知婉,就已然對此心知肚明。
就隻剩下他這樣一個當事人還蒙在鼓裡。
“林姐姐不會是喜歡我吧?”
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說實話,蘇成意感覺整個人瞬間陷入了混亂,腦瓜子嗡嗡的。
他當然很想自欺欺人,強迫自己接受這一定是誤會。
“啊啊一句詩哪裡看得出來什麼呢,林姐姐說不定根本不知道這詩什麼意思好嗎!”
“小夥兒可彆自戀了!難道全世界的女人都要喜歡你麼?!”
“人家林桐把你當兄弟,你難道想當他姐夫?!你下賤!!!”
“.”
但最後他還是選擇接受了現實。
這個選擇讓蘇成意的酒都被嚇醒了一大半,他匆忙起身,把散落的紙張全都拾起來,重新疊到了桌上。
林知婉肯定是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的。
而蘇成意也不想讓林知婉知道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所以,為了避免會麵的尷尬,在想好解決辦法之前,蘇成意的選擇是——
原地遁走。
當然,他提前給林桐打了電話說明情況。
“木頭,我下午還有點工作要處理,就先回去了。
對了,幫我謝謝林姐姐,蜂蜜柚子茶很好喝。”
他的語氣和平時一樣淡定,林桐沒聽出來什麼異常,很快就答應了下來,隻是叮囑他路上要小心。
這樣偽裝出來的淡定或許可以騙過其他人,但是顯然很難騙過自己。
最後,將蘇成意從這樣的混亂和負罪感之中救出來的,是即將到來的陳錦之的生日。
八月二十日當晚。
“想什麼呢?”
陳錦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的時候,蘇成意感覺自己簡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根救命稻草。
但轉過身看到陳錦之那雙氤氳的桃花眼時,蘇成意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眼下過生日才是正經事。
蘇成意摸了摸西褲口袋裡的禮物盒,搖搖頭回答道:
“沒什麼。”
兩人在機場的地下車庫,一輛不起眼的銀灰色奧迪的後座。
似乎每次跟陳錦之見麵的第一站都是這裡,有點像是間諜碰頭似的。
陳錦之當然能看出來他沒有說實話,但她隻是“嗯”了一聲,並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
陳錦之忽然變得很好說話很好糊弄的時候,就代表要出大事兒了,她不是在生氣就是暗自記仇。
蘇成意已然在這事情上吃過不少虧了,於是一見她這笑意不及眼底的模樣,就立馬舉手投降,主動坦白道:
“好吧好吧,我這兩天的確是有點困擾。但是,我是覺得這當然沒有你的生日重要。
不過,如果你現在就想知道的話,我也會跟你講的。伱是壽星你最大嘛。”
“嗯哼。”
陳錦之答應了一聲,將目光移向窗外的同時,不著痕跡地壓低上揚的嘴角。
笨蛋。
會是什麼事情呢?
以這人的性子,會這麼困擾的話,一定是跟道德原則啦負罪感啦之類的有關係。
嗯,時間上再稍微串聯一下的話.
想想也是,原本就是這麼明顯的事情,即便是塊再呆的木頭,如今也是時候該開竅了。
眨眼間,陳錦之心裡已經大概有了計較,不過她依然有些好奇蘇成意究竟會怎麼開口。
於是她將垂落的發梢撩到耳後,微微側身,眉眼含笑地點了點頭,是洗耳恭聽的姿勢。
按理講,她這樣的姿勢是會叫人很放鬆,很有傾訴欲的。
蘇成意前生去做過很多次心理谘詢,專業的谘詢師往往也會很注重坐姿和麵部表情之類的細節。
陳錦之顯然也很適合乾這一行,她隻要想,就可以叫人覺得她是個善良柔和的知心姐姐,好像不管什麼秘密都可以一股腦倒給她。
但隻有蘇成意知道這家夥是個實實在在的白切黑,再加上他要說的話題又跟感情有關,所以著實有些緊張,隻得尷尬地避開陳錦之的眼神。
蘇成意清了清嗓子,第一句話是:
“師傅,先開車吧。”
這是工作室的人,所以目的地之類的不用再次強調,司機也很有素養,畢竟都是經過小鄭篩選調教的,秉承著眼觀鼻鼻觀心的基本原則。
車輛的引擎啟動,算上平均堵車的時間,蘇成意估摸著這會兒過去至少也需要個四十分鐘左右。
可惡的魔都晚高峰。
蘇成意隻好打消了拖延時間的想法,開始思考這事兒該怎麼措辭。
明明上回還一本正經地跟陳錦之拍著胸脯保證來著,說什麼跟她隻是姐姐弟弟的關係,什麼從來沒有往那方麵想過,她很明顯也是拿他當弟弟看的.
沒想到打臉來得這麼快。
蘇成意歎了口氣,又對於自己的遲鈍產生了幾分怨懟。
“好啦,其實我大概已經猜到了。”
或許是不忍心見他一直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模樣,陳錦之輕輕牽起他的手指。
“是關於上次那位林姐姐的事情,對不對?”
“對。”
蘇成意對於她的敏銳並不驚訝,隻是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解釋道:
“我上次跟你說的是實話來著,我之前是真的沒發現有這回事。”
“嗯,我知道。”
陳錦之笑起來,動作很輕地揉了揉他的指節以示安撫。
“那麼,你現在知道了,是怎麼想的呢?”
她的尾音略微上揚,像是真的在好奇。
蘇成意搖搖頭,回答道:
“我現在可以確信的是,我對林姐姐沒有類似於‘喜歡’的感情。”
“確信?”
“確信。”
蘇成意一直覺得自己對此很篤定。
因為在他眼裡林知婉的第一個身份就是“林桐的姐姐”,那麼從一開始,他就不會對她產生多餘的、越界的想法。
陳錦之“嗯”的一聲點了點頭,話鋒一轉。
“蘇老師覺得林姐姐為什麼會喜歡上你呢?”
蘇成意想了想,覺得這不是一個特彆難回答的問題。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有嘗試著幫助她和林桐走出困境吧。他們姐弟倆一路走來真的很艱難很辛苦,第一次遇到願意給予善意的人,難免會給他加上一層濾鏡。
這麼說來,林姐姐說不定是把對我的感激誤解成了喜歡呢。”
“沒有喔。感激是感激,喜歡是喜歡,區彆很大的。”
陳錦之輕輕一笑,否認了這個觀點。
“那麼,如果在那個時候幫助她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呢?”
蘇成意反問道。
“好問題。”
陳錦之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不過這種可能性反而佐證了我的觀點。”
“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一定會感激那個人。
但是,我們卻完全無法確定,她是否一定會喜歡上那個人。
這恰好可以證明,你幫助過她,不過隻是她喜歡上你的充分不必要條件。”
“.”
好一個充分不必要條件。
蘇成意被她的邏輯學盤的啞口無言。
“好吧。”
蘇成意隻好暫時同意了這個觀點,繼續說道:
“那麼,或許是我對她的幫助使她對我產生了好感,使她不自覺中美化了有關我的一切,所以才會喜歡我。”
“這樣啊。”
陳錦之並沒有急著反駁,而是順勢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
“蘇老師,你那個時候,為什麼會想要幫助她呢?”
“說實話,我也不清楚。”
蘇成意摸了摸後腦勺,回答道:
“我覺得我這個人好像就是有點愛多管閒事的,重”
他差點就要說漏嘴成“重生以後”,趕緊改口:
“重新回頭想想的話,我就是覺得好像隻要出現在我麵前的事,就一定是跟我有些什麼關係的,否則這事兒為什麼偏偏叫我知道呢?
所以,跟林桐熟悉起來之後,知道了他的經曆,再見到林姐姐的境況,我就覺得我必須得要做點什麼。
你不知道,那時候他們住的房子都是用紙殼拚起來的,看起來實在是太”
說到這裡,蘇成意稍微頓了頓。
“太什麼?”
陳錦之問道。
蘇成意沉吟了半晌,回答道:
“太可憐了。
雖然用這個詞有一點高高在上的感覺,但非要說的話,的確是這樣。
本來就是那樣偏遠地區的貧困家庭,又隻有他們姐弟倆相依為命,林姐姐偏偏還是聽覺障礙人士。
這簡直是地獄難度的開局,我沒辦法袖手旁觀。”
“所以說,這一切的起源,是同情啊。”
陳錦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
“是吧。”
兩人這番話下來,蘇成意大致理清楚了自己這兩天以來一度非常混亂的心思。
林知婉之於他,其實更偏向於親情。
他可以幫助林知婉做很多事情,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而唯一做不到的,就是對她的感情給予同樣的回應。
“那我呢?”
陳錦之忽然湊近了一點,抬起眼睛看向他。
“什麼?”
蘇成意有點不明所以。
“一開始的時候,蘇老師接近我,也隻是覺得我可憐吧。”
陳錦之說道。
“當然不是。”
蘇成意下意識地否認。
“可憐我,所以想要多管我的閒事。所以在食堂替我打架出頭,所以在我懷疑有人跟蹤的時候送我回家,所以幫我補文化課想要我考上很遠的大學擺脫原生家庭.難道不是嗎?”
陳錦之的眼神溫柔而平靜,蘇成意一時間猜不出來她這會兒是在開玩笑,還是這就是她真實的想法。
“所以,蘇成意,愛和可憐究竟有什麼區彆呢?”
在這個十九歲即將到來的當口,陳錦之用著困惑又認真的語氣,這樣問道。
蘇成意忽然意識到,陳錦之為什麼會那麼確信,林知婉對他是喜歡而不隻是感激。
因為她們曾經是相似的境遇。
他在用可憐這個詞形容林知婉的時候,其實也是在提醒陳錦之,她從前是有多麼、多麼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