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成意看著林知婉有些窘迫的神情,猜到大概平日裡她受到的都是誇讚。
林桐和楊柳一向都是不舍得說什麼貶低的話的,再加上林知婉的個人情況,他們兩個“老師”肯定是能誇則誇,不能誇也要硬誇。
可是,為什麼呢?
蘇成意倚在書桌上,慢悠悠地擰好墨水瓶。
總之,他不覺得林知婉需要類似於這樣的特殊對待。
她在讀書寫字上沒有什麼優勢又如何呢?
蘇成意看向廚房,反正,她的柚子剝得這麼好。
林知婉洗好了一個透明水果碗,正帶著手套細心地把紅心柚子一塊塊剝到碗裡。
“零隻碗”的上一期視頻,是很適合夏天的甜品——楊枝甘露的教學。
所以她才專門買了芒果和柚子回家,原本以為要錄製好幾遍才能成功,沒想到一遍就很完美的過了。
芒果很容易放壞,所以當天就大家一起分著吃掉了,今天就還剩下柚子。
林知婉剝好滿滿一大碗柚子,彎起眉眼捧到蘇成意麵前。
她空不出手來,隻好用眼神向他傳遞信息:
“嘗嘗看?”
有時候覺得林知婉的眼睛的確會說話。
蘇成意微微低頭,瞧著她期待的眼神,順勢拿起一塊兒柚子。
林姐姐嚴選,味道自然是很好的,她對於食材有一種天生的敏銳。
沒有柚子常有的那種澀味,甜酸剛好,吃起來解渴又解膩。
“這都是給鄒斂的啊?”
蘇成意挑眉問道。
林知婉“嗯嗯”點頭。
“沒必要吧。”
蘇成意順手就把柚子碗從她手裡奪了過來。
林知婉還沒來得及驚訝,他就已經火速轉身往外走了。
“我聽著大飛哥好像在叫我們吃飯了來著,他最喜歡搞那種大肉串子,剛好大家一起吃點水果解膩。”
“!!!”
林知婉摘掉手套,急匆匆地跟上去,想跟他說冰箱裡還有,這個是要回禮的。
但蘇成意步子邁得很快,下樓的速度更是快得像溜冰一樣。
結果林知婉一路小跑追到樓下的時候,眼前的場景還真跟這人說的一樣。
大排檔的長桌已經搭起來了,小飛哥指揮著店裡的員工幫忙擺椅子,大飛哥光著膀子正在往大串牛羊肉上麵撒著辣椒和孜然。
原本隻是來送個李子的鄒斂也被留下來了,他果斷挑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著,並衝著蘇成意呲了呲牙,威脅他不準坐過來。
林桐原本還準備幫著端端盤子,結果剛伸出手,就被小飛哥推搡著到桌前坐下了。
蘇成意端著柚子碗,若無其事地坐在了林桐旁邊。
“吃嗎?”
“謝謝意總!”
林桐剛露出感謝的笑容,就發覺這碗好像有點眼熟好像是自家的。
他抬起頭看了一圈,果然在樓梯口看到了自家姐姐,對視之後,她微笑著點點頭。
意思是叫他就坐在那裡,好好吃飯。
林桐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從碗裡拿起一瓣柚子,吃進嘴裡的時候,莫名其妙感覺到一陣原本不存在的酸澀。
“今天大家能在這裡聚到一起,舍下真是蓬蓽生輝!”
正式開動之前,負責這場“宴席”的大飛哥照例是要講幾句的。
住在這裡的人似乎都習慣了,大家都規規矩矩地等待著,沒有人提前動筷。
雖然麵前這些烤魚和牛羊肉看起來著實特彆誘人。
不僅如此,酒杯裡倒上的似乎是大飛哥他們自己釀的梅子酒,聞起來有一種特彆的果香,叫人很想嘗嘗味道。
蘇成意舔了舔嘴唇,低聲問林桐。
“大飛哥一般要說多久?”
林桐想了想,也壓低聲音回答道:
“沒多久,大飛哥的文化水平撐不過兩分鐘的。”
“那就好。”
蘇成意重新坐正,他已經盯上了那塊看起來烤得很是焦香的魚肚肉。
“額這個,那個,咳咳。”
果然,沒一會兒大飛哥就詞窮了,他端著酒杯,有些窘迫地看向旁邊的小飛哥。
後者當然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上前一步接過他手裡的酒杯。
“今日新朋舊友來相會,不為他事,惟願把酒言歡,歡暢時辰!”
小飛哥舉起酒杯,敲了敲桌子。
“乾杯!”
“乾杯!!!”
觥籌交錯,氣氛很是熱烈。
蘇成意很難想象在市區的單元樓裡能見到這樣鄰裡和諧的場麵。
方才所說的“新朋舊友”的指向很明顯,新朋大概是指剛搬來的鄒斂,舊友.大概說的就是他吧。
蘇成意戳起那塊魚肉放進碗裡。
魚皮被烤得很是酥脆,帶著花椒的香氣,魚肉鮮嫩柔滑,裹上紅油烤得很入味。
蘇成意被辣得嗆了一口,還是覺得再昂貴奢華的餐廳也嘗不到這樣的味道。
大排檔喧囂歡騰,桌上的烤爐泛起氤氳的煙氣,混合著夏日的暖風,空氣中飄著梅子酒的味道。
蘇成意正惦記著把要那條看起來很好吃的魚尾巴夾走,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小飛哥端著酒壺笑嗬嗬地湊了過來,看了一眼他還滿滿當當的酒杯,故作不滿地“嘖”了一聲。
“哎呀呀,你小子躲在這邊害我好找!原來是在悄悄養魚呢?”
“沒來得及喝。”
蘇成意一臉無辜地攤了攤手。
“好好好,那先跟哥碰一個!”
小飛哥興衝衝地給自己倒上了一滿杯,無意間又瞥見另一個角落裡正在忙著擼串的鄒斂。
“嘿!那邊那小子!你也過來你也過來!”
小飛哥立馬扯著嗓子喊道。
鄒斂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旁邊,又指了指自己。
“我嗎?”
“對,就你!咱們一塊喝一個來!”
“.”
鄒斂隻好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上的羊肉串。
天知道他有多少天沒這麼痛快吃過肉了,總覺得今天這一頓大吃回家之後就得要消化不良。待會兒買點健胃消食片吧。
等到鄒斂不情不願地湊過來之後,小飛哥又舉起酒杯,興高采烈地說道:
“特彆好!認識你們這三個年輕人啊,感覺我都年輕了幾十歲!小鄒,你是成意的好朋友是吧?
成意的好朋友,就是咱們的好朋友,以後有啥事跟哥說,肯定不會讓你挨欺負的。”
他大力地拍了拍鄒斂的肩膀。
鄒斂被拍得嗆了口空氣,說不出話來,隻是頻頻點頭。
“好,那咱們乾了!”
杯口碰撞出一聲脆響。
自家釀的果酒味道清甜,蘇成意喝第一口的時候這樣想著。
那麼想必度數也並不是很高吧。
於是他就這樣天真無邪地放鬆了警惕。
連續幾大杯下肚之後,才後知後覺這好像不太對勁。
確實沒有那種刺激得反胃難受的感覺,但就是暈暈乎乎的,突然很困。
蘇成意逐漸感覺四周的談笑聲音都遙遠起來,紛紛轉化為昏昏沉沉的睡意。
林桐從他喝第一杯開始就有些欲言又止,但看他喝得似乎很是開心,又怕提醒會叫人掃了興,於是一直提心吊膽地觀察著他的狀態。
奈何蘇成意這人喝酒也不上臉,也不會耍酒瘋,跟平時的狀態沒太大差彆,搞得林桐監視了半天也沒監視出什麼貓膩來。
直到他不知為何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又一不小心差點把桌子摁翻了,林桐才意識到這家夥原來一早就喝醉了!
鄒斂在對麵啃著烤豬蹄,在心裡冷笑一聲。
這貨一看就是不常喝酒,酒量極其一般的人。
要知道,這世界上度數最不可控的,就是這種自家釀的酒。
看起來聞起來都好像是小清新不起眼的果酒,實際上一杯倒的可能性非常大。
不過嘲笑歸嘲笑,見到林桐艱難地扶住歪歪倒倒的蘇成意,鄒斂最終還是低聲罵了一句,站起身來。
他放下香噴噴的烤豬蹄,摘掉一次性手套,上前搭住了蘇成意的右邊胳膊。
“走吧,把他扶上樓歇一會兒。”
有人搭把手,林桐才鬆了口氣,他方才特彆擔心自己扶不住蘇成意,搞不好兩人一頭栽到旁邊的鐵皮垃圾桶裡。
“鄒斂同學。”
上樓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什麼,林桐出聲道。
“怎麼了?”
其實鄒斂對待林桐的態度還是很友好的。
“能讓意總去你那躺一會兒嗎?我的床單和被套今天都洗了,喏。”
林桐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陽台上正隨風飄揚的床上三件套。
“.”
鄒斂的臉色比吃了蒼蠅還難看。
他本來想說伱家不是有倆臥室嗎,但轉念一想那是女孩的房間,讓一個醉鬼躺進去似乎也不太好。
但是他又實在不想讓這貨去睡自己的床,總覺得.很不自在。
瞧著他一臉為難的臉色,林桐又擺擺手說道:
“其實在沙發上休息一會兒也可以的,我家沙發還挺大,是雙人的。”
“.那敢情好。”
鄒斂扭過臉去,語氣沒什麼波瀾地回答道。
兩人費了一番力氣,終於是把蘇成意移到了沙發上。
鄒斂叉著腰喘氣,沒好氣地瞪了蘇成意一眼。
“不會喝硬喝,真有你的啊!”
蘇成意閉著眼睛笑了笑,似乎聽到了他的話。
“喂,你明明醒著乾什麼裝睡?!騙我給你乾苦力是吧!!”
鄒斂又一次輕易地被他激怒了,立馬氣勢洶洶地嚷嚷道。
“鄒斂同學!他這會兒肯定是不太清醒了,你和他說話他聽不見的!
好了好了,讓他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我們先下樓吧!我剛剛聽到大飛哥也想跟你喝一盅呢。”
林桐生怕他趁著這個大好機會往醉酒的人身上撒氣,隻好找個借口先拉著他離開。
“不是,他真醒著,我剛剛都看到他笑了”
鄒斂辯駁的聲音混合著林桐勸導的聲音,與兩人下樓的步伐一起遠去了。
沙發的墊子上是洗衣粉的味道,蘇成意艱難地調動四肢換了個姿勢。
其實他的確是還醒著,但是使不上什麼力氣,意識也迷迷糊糊的。
半夢半醒之間,也睜不開眼睛。
蘇成意恍惚中感覺自己應該是睡了過去,但又隱約能聽到一些樓下聚餐的動靜。
醉酒狀態下,對時間也沒有什麼概念。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有什麼冰涼的物體蓋到了額頭上,然後是輕柔而耐心的擦拭。
在這以後,酒後燥熱的感覺消退了不少,隻剩下輕飄飄的微醺感。
朦朧間像是回到了童年某個安詳的午後,叫人隻想小憩一會兒。
喚醒蘇成意的是甜絲絲的蜂蜜混合著柚子的味道,他睜開眼睛,就模模糊糊地看到旁邊茶幾上擺著的一個白色瓷碗。
味道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還冒著熱氣,大概是蜂蜜柚子茶之類的,用來醒酒。
蘇成意艱難地揉了揉太陽穴,視線再度聚焦,便看到坐在書桌前的背影。
好像是林知婉。
她頭發的長度隻到肩膀,大概是為了平時打理起來方便,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她後背蝴蝶骨的形狀。
林知婉坐姿很端正,一板一眼的,是認真寫字的姿勢。
又在練字啊,蘇成意默默想。
他這會兒突然又有點後悔之前沒有誇獎林知婉了。
嗯,至少也要頒發一個“最努力同學獎”吧?
蘇成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這會兒距離剛開始吃飯的時候,已經過了快兩個小時了。
這樣算起來,他至少也睡了有一個小時起步。
但樓下的熱鬨聲並沒有減少,反而有越來越嗨的趨勢。
“婉婉!”
樓下突然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呐喊。
林知婉嚇了一跳,下意識轉過頭來看沙發上的蘇成意。
蘇成意反應很快,選擇閉上眼睛裝睡。
否則看他醒了,林姐姐肯定又要忙著在他這兒噓寒問暖。
“婉婉,幫忙再打壺酒過來嘛!”
似乎是大飛哥的聲音。
好家夥,蘇成意想到飯局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抬出來的那一大壇子酒。
這就全給乾完了?
林知婉走到門口,似乎點頭答應了下來。
“快來!啊呀,你今天再怎麼也得喝兩口啊。”
“就是就是!”
“桐桐去把你姐姐拉下來。”
樓下催得越發緊,林知婉顯然是個不習慣成為大眾焦點的人,她隻好無奈地點了點頭,隨後腳步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蘇成意好像能感覺到她糾結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停了一會兒。
半晌,便聽到了她匆匆下樓的聲音。
蘇成意這才重新睜開眼睛。
下次真不能貪杯多喝了,害得這兩姐弟得要輪流照顧他,跟托兒所換班似的。
蘇成意歎了口氣,艱難起身,伸手去夠桌上那碗蜂蜜柚子茶。
書桌上已經又擺滿了林知婉的專用練字道具,之前還因為他的調侃而不好意思地全收起來了來著。
蘇成意正在想著等會兒要不要昧著良心誇一誇她的大作,房間裡就刮過一陣突如其來的穿堂風。
陽台上林桐晾出去的床單被刮得呼呼作響,好在他有先見之明,提前用夾子夾住了被角。
但書桌上的練字紙就沒有這麼好運了,風一吹,它們就四散而飛,飄得不大的房間到處都是。
蘇成意攤開手掌及時護住了碗口,這才成功避免了紙張落到他的柚子茶裡。
好險。
蘇成意鬆開手,順手拾起這張作亂的白紙,饒有興致地查看上麵的內容。
雖然寫得密密麻麻的,但都是同一句詩。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依然是一筆一劃寫得很勉強,但整體居然算得上工整。
蘇成意嘴角上揚,沒想到她居然寫的是這首詩。
出自溫庭筠的《新添聲楊柳枝詞二首》。
像玲瓏骰子鑲嵌著紅豆,這深入骨的思念你可知否?
應該是楊柳教的吧,她最喜歡教這樣情感細膩的情詩了。
蘇成意一邊回憶著全詩的內容,一邊彎腰撿起落到腳邊的另一張白紙。
目光落到紙上的時候,他微微一怔。
“.”
蘇成意莫名感覺到一陣心悸,他扶著沙發起身,一並抓起散落的幾張白紙,想證明這離譜的想法大概也許應該都是他的錯覺。
然而,世界上大概是沒有那麼多錯覺的。
這些紛揚飄落的白紙上,寫的都是同樣的詩句。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