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知婉的認知裡,“世界”這個詞彙的概念一直在變化。
小時候,她覺得世界就是磚橋村那麼大。
雖然隻要繞過村口那棵銀杏樹,就會有前往鎮上的班車駛過,但林知婉隻敢遠遠地瞧上一眼,汽車後輪卷起來的滾滾灰塵。
對她來說,村子已經很大了,更何況村子後麵還有蜿蜒的群山,山上大片青翠的竹林。
風一吹,漫山竹葉如波浪一般起伏。
林知婉幻想著風吹過竹葉可能會發出的聲音,心頭惦記著去挖春季冒頭的竹筍。
後來,林桐收到了來自棠安市第一實驗中學的錄取通知。
對於他們姐弟倆來說,那就像是一張通往新世界的門票。
於是林知婉背著大包小包亂七八糟的行李,揣著身上僅有的幾百塊錢存款,帶著弟弟來到了棠安市。
從那天起,她才知道她認知裡的世界有多麼狹隘。
原來一個學校可以有幾千個學生和老師,原來高樓可以修到一百層,原來城市的夜晚可以亮如白晝。
再後來,她又去了京城。
比起棠安來說,京城還要更龐大、更宏偉一些,所以也更加叫人震撼。
漸漸的,在了解到這個世界真的很大的同時,林知婉也清楚地認識到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這個大世界不歡迎她。
從前是因為生活拮據的緣故,但現在,林知婉甚至不敢看自己銀行卡的餘額,也不敢數那個數字後麵有多少個零。
但她依然覺得,不被歡迎。
林知婉有時候會看著地鐵的路線圖發呆,其實隻需要提前幾站下車就可以到達市中心,隻是遠遠看一眼而已,不用收費。
但她隻能在無聲的惶恐中,被地鐵站台上來往穿行的人群洪流推推搡搡,呆呆看著自己的勇氣消失殆儘。
這也是林知婉儘管通過美食博主的副業掙了錢,卻依然選擇住在橄欖區這個著名的貧困區的緣故。
你說也很奇怪,曾經這個城市那麼大,卻叫人找不到一處歸宿地。
而現在這個城市卻忽然又變得很小,讓想見的人猝不及防就出現在眼前。
林知婉站在陽台邊,有些出神地看向並排站在樓下陰涼處的三個男生。
他們一人捧著一碗刨冰,切成方塊的西瓜點綴在澆了紅色果醬的冰碴上,用小小的塑料勺子挖起來有些困難。
“蘇成意,你是變態麼?你不會跟蹤我吧?”
鄒斂臭著臉問道。
“你兜裡的金錢能和你的自戀程度成正比就好了。”
蘇成意挖了一勺浸滿果醬的刨冰塞進嘴裡,舌頭被凍得有些發麻,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這兩人每次說話都是這樣爭鋒相對的,林桐把西瓜籽吐在一邊的垃圾桶裡,趕忙出聲解釋:
“不鄒斂同學,你誤會了。意總今天是過來找我的,他是真的不知道.你就住在這兒。”
鄒斂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聲。
他其實知道這大概就是偶然事件,可是這種偶然事件發生的次數太多太頻繁了,實在叫人難以接受。
雖然上次他腦子瓦特了,主動跟蘇成意說了自己現在正住在這種廉租房裡,但這不代表他可以坦然到讓蘇成意參觀他的住處,這殺傷力不亞於在傷口上澆辣椒油。
“算了,我走了!您們繼續。”
鄒斂把勺子插在刨冰上,雖然他一口都沒吃,但這一會兒功夫,邊緣的冰已經有點化了。
“親,本店售出,拒不退換。”
蘇成意一邊嚼著冰碴,一邊慢悠悠地說道。
“這他娘的又不是我要買的!”
鄒斂轉過頭來不可置信地嚷嚷。
蘇成意攤了攤手,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是的,這的確是大飛哥友情贈送的,但人家送的時候你的確是接過來了。
所以,我們的規矩是,伱吃掉,不要錢。你如果不吃浪費掉,那就付錢。”
“.我看見你這張臉吃不下了成不?倒胃口。”
鄒斂怒氣衝衝地抨擊這種強買強賣行為。
“這邊付錢。”
蘇成意優雅抬手。
林桐立馬會意,把旁邊的招牌搬起來,送到鄒斂麵前。
“西瓜刨冰,五元一碗。小本生意,童叟無欺。”
鄒斂看著上麵的字,握緊拳頭。
不就是五塊錢麼?就算他如今混成這般德行,五塊錢還是能拿得出來的吧!
拜托,現在是2015年,不是05年。5塊錢能頂個什麼用?
“冰都化了能不能給我加一勺?”
鄒斂低著頭“哼哧哼哧”哐哐吃冰,還不忘抬起頭來抱怨一句。
“是你自己磨蹭才化掉的。”
蘇成意已經把下麵的果醬刨冰都吃完了,他特地要的草莓果醬,相較起來,上麵的西瓜就沒有那麼討人喜歡了。
他戳起一塊西瓜,抬起頭來正好看到站在樓上的林知婉。
她不知道在想什麼,一副怔怔出神的模樣。
蘇成意正想出聲跟她打個招呼,一旁的林桐就提高了音量喊道:
“姐姐,你要吃嗎?”
林知婉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擺擺手,眼神從蘇成意身上飛速地掠過,隨即匆匆轉身溜回房間裡了。
蘇成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一見他跟見了閻王似的?
倒是旁邊的鄒斂莫名其妙地“嗬”了一聲,又“哎呀呀呀——”很做作地歎了幾口長氣。
蘇成意瞥了他一眼,並不理會這人在抽什麼風,隻是順勢把手裡的空碗疊到他手上。
“喂喂喂,蘇成意你神經啊,我還有塊西瓜沒吃完啊!賠錢!”
為了報複鄒斂的莫名其妙,最終蘇成意還是尾隨他上了樓,鐵了心要參觀參觀他的住處。
鄒斂雖然對此表示抗議,但也沒辦法,他總不能一直不回家吧?
大熱的天氣,雖然開不起空調,但好歹還是有把小破電扇的。
“你真就這麼巧,你在招聘廣告上看到這裡的住戶出租?然後發現周邊全是熟人?”
樓道口既狹窄又低矮,蘇成意需要微微低頭才能避免磕到腦袋。
據鄒斂所說,他真的就是隨手撕了個小廣告,就看到了這裡的廉租房信息,雖然離市區遠了點,但好歹便宜。
蘇成意對這條新街區很熟,因為上次洪災之後,橄欖區住紙板房的大家夥就集體遷移到這邊來了。
一般來講這樣的鄰裡關係是很脆弱的,很有可能一場天災就能把人衝得四分五裂,但好在他們這裡有大飛哥和小飛哥兩兄弟。
他們倆一向最注重江湖情義,所以當時的洪水一退,他倆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點人數,確認街坊鄰居都沒出什麼大事之後,便開始跑前跑後地聯係人,重新找房子。
雖然又是塞錢又是欠人情的,但是居然還真讓他們盤下了新的門麵,也幫鄰居們重新租到了挨著的房子。
於是大飛哥繼續開他的大排檔,小飛哥繼續開他的小賣部和台球室,因為環境變好了,生意比起以前甚至還要紅火上幾分。
街坊鄰居還是那群街坊鄰居,世事變幻,他們依然互相扶持著。
蘇成意是今天才知道個中細節的,對此很是佩服。
大飛哥嘴比較笨,隻是笑嗬嗬地替幾個男孩打刨冰。
小飛哥比較會聊天,拉著幾人侃了好一會兒,臨了臨了,還約好中午一起吃飯。
聽到蘇成意的問句,走在前麵的鄒斂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回答道:
“拜托,是你的熟人。我一開始根本不認識他們好嗎?”
他甚至連老同學林桐都不太認識,隻是知道有這麼個人的程度。
蘇成意想了想,倒也合理。
從前鄒斂是個正兒八經的校園風雲人物,又是廣播站又是校草的,不認識他們這些邊緣社恐人士也實屬正常。
“剛搬過來的時候,感覺這群人裡挑不出來一個守法公民。媽呀,那花臂大哥我尋思是啥道上的大哥呢,結果是賣燒烤的,嗯。”
鄒斂說著說著又有點想笑,把手裡的鑰匙拋起來,又接住。
“後來林桐認出來我,跟他們介紹說我是某位蘇大少爺的同學之後,那更是熱情得不行。
托你的福啊,我實在是有點被他們的熱情給嚇到了。”
鄒斂把鑰匙插進門鎖,打開鐵門,生鏽破舊的門發出“吱呀——”一聲。
蘇成意後退一步看了看,甚至跟林桐家裡是同一樓層。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鄒斂拍了拍手,將房間裡唯一一盞白熾燈泡擰亮。
蘇成意走進房間裡,四下環視了一圈。
麵積大概就一個臥室的大小,擺下一張單人床和桌之後,還可活動的範圍就非常狹窄了。
以一個成年人的體型站在裡頭,頗有一種無處下腳的感覺。
鄒斂倒是輕車熟路,他側身避開桌角,走到角落裡,拖出來一個塑料凳子。
“坐。”
蘇成意也不推拒,就著那個位置坐了下來。
鄒斂蹲下身,從床腳的背包裡提出一個塑料袋,放在桌上。
“今天上午的兼職,幫水果店發傳單,回來的時候老板送了我兩斤李子。我現在洗一洗,你幫我送點到林桐家裡去吧,我去送樓下那幾家。”
“哦。”
蘇成意點點頭。
鄒斂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對於他這言聽計從的反應很是意外。
他擰開水龍頭,洗水果的動作尚且不太熟練,這李子是紫紅色的,叫做“脆紅李”,看起來怪好看。
洗完第一個,他轉身拋給凳子上的“客人”。
蘇成意抬起手穩穩接住,咬了一口。
比起綠色的李子來說口感要軟一些,不過酸甜可口,汁水豐富。
“你兼職的錢夠買這兩斤李子嗎?”
蘇成意誠心發問。
“.我拜托你,當然是賣不出去怕壞掉才會送我啊。而且生意好的話,誰家水果店需要雇人發傳單?”
說完這句話,鄒斂往自己嘴裡塞了個李子,提醒自己少跟後麵那位置氣。
蘇成意點點頭,倒也沒再說話,隻是起身接過他洗好的水果盤,就推門往外走。
鄒斂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感歎人性的本質果然是犯賤。
明明平時煩他煩得要死,但是這人難得正常起來的時候,自己反而又更加不自在起來,而且還是渾身汗毛直立的那種不自在。
蘇成意瞧著盤子裡晶瑩水潤的李子,順手又拿起一個叼在嘴裡,抬手敲門。
剛好敲了三下,門應聲而開。
開門的是不知何故非常緊張的林知婉小姐。
發現是他之後,林知婉更是像隻受驚的小鹿一樣緊緊抓著門把手,隻留出一個縫隙。
看來他現在還是閻王啊,蘇成意這樣想著,抬了抬手裡的盤子,主動解釋道:
“鄒斂叫我送過來的。”
林知婉咬了咬嘴唇,還是把門拉開,比比劃劃。
“抱歉.你快進來吧。”
蘇成意猜想她大概是在為躲著自己而道歉,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蘇成意暫時還是決定不逼問這件事。
畢竟對方是一向性子很軟的林姐姐,不管用什麼方式去套她的話,都有點像欺負人。
這樣想著,蘇成意側身進門。
林家姐弟倆的房間比起鄒斂那一間要寬敞多了,正兒八經的兩室一廳。
對於美食博主來說最重要的廚房自然是被收拾得很乾淨,餐桌上鋪著一層藍白格子的桌布,礦泉水瓶改造成的花瓶裡,一束叫不出來名字的小白花靜靜搖曳著。
除此之外,客廳還有一張長條沙發,雖然看起來有些老舊,但很乾淨。
取代了通常會擺放電視的位置的,是一張書桌,不平穩的桌子腿用書墊起來了。
蘇成意打眼一看,認出來那是一中獎勵學生的“隨身錯題本”,封麵還印著校徽。
林知婉接過他手裡的盤子,小心地放到餐桌上,擦了擦手,又去廚房裡忙活著要送點什麼回禮。
蘇成意吃著李子,走到書桌前,看到書桌上擺著的是一疊練字本。
林知婉方才來開門的動作匆忙,忘了合上筆蓋,鋼筆的筆尖正滲著墨水。
蘇成意順勢拿起鋼筆,將筆尖在紙上蹭出一個黑點。
林知婉正在糾結是送柚子還是送橙子,一轉身看到蘇成意正站在書桌前,嚇了一跳,趕快放下雙手小心捧著的柚子,小跑過來。
紙上大都是一些簡單的常用字,每個字都反反複複寫很多遍,像是小學生的練習本。
林知婉在楊柳的教導下已經認得很多字了,隻不過認得是一回事,自個兒寫起來又是另一回事,所以還得從這樣的常用字練起。
蘇成意提筆在紙上寫:
林知婉。
他的字體偏向於行草,一向行雲流水,龍飛鳳舞。
這會兒為了讓林知婉看清楚,已經是刻意往楷書方向努力了。
但在林知婉眼裡,這簡直和鬼畫桃符沒什麼區彆。
她隱隱約約回憶起小時候隔壁張家阿婆中了邪,村裡特地請了道士來驅邪,那道士畫在黃符上的字體就跟此時蘇成意寫的差不多。
而蘇成意不僅沒意識到這一點,還若無其事地把筆遞過來。
“寫寫看。寫字不應該先學會把自己的名字寫得好看麼?”
林知婉緊張兮兮地接過筆,覺得自己連怎麼握筆都快忘了。
像是學藝不精的學生在教書先生麵前考試似的。
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克製住顫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學著他的方法,寫出自己的名字。
蘇成意想,林知婉與其說是在“寫字”,不如說是在“臨摹”,一筆一劃像是畫畫一樣給畫出來的。
“林知婉”三個字像是什麼不可說的咒語一樣,明明是個很好聽的名字,偏偏被她寫出了一種鬼鬼祟祟的感覺。
寫完最後一筆之後,林知婉輕輕呼了一口氣,她覺得這次寫得還算順利,過程中都沒有塗改。
於是她充滿希冀地轉過臉來,似乎想從他這裡得到一些誇獎。
一般情況下,她寫完字之後,林桐和楊柳都會誇她有進步的。
然而,蘇成意笑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說道:
“你乾脆改名叫林矢女好了。”
林知婉紅著臉把桌上的紙都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