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聽聞裴潛之語,頗為感慨的說道:
“如今的太學郎們,二十多歲可以直入太學,學成後還有朝廷分派職務。雖然屯田之事苦了些、累了些,總不用遇到這種兵災流離,也不用他們親自耕作。”
“司空,”曹睿看向司馬懿:“太常是卿同鄉吧?朕此前聽說過,他就曾在郡中耕讀過。”
現任九卿之首的太常,就是司馬懿的河內同鄉,常林常伯槐。
司馬懿點了點頭:“稟陛下,常公是臣鄉中耆老。早年兵亂時他曾在上黨山中耕種避禍,梁子虞任刺史之時,才將他舉薦為官,被武帝任命為縣令。”
曹睿點頭:“和當時的士子們比起來,現在的太學郎們實在無憂無慮了些。”
“方才司空說他們考評一事,朕還依稀能記得幾人的名字。這幾人中有傅嘏嗎?”
“有的。”司馬懿點頭:“傅嘏在洛陽號為神童,處置庶務也學得頗快,楊義山在報告中提到過此人。報告中說了,考評最優的五名太學郎,分彆是傅巽之侄傅嘏、琅琊諸葛氏的諸葛緒、陳季弼長子陳本、庾遁之子庾峻、還有李牷之子李憙。”
都是名家子弟。
曹睿心中感慨了一下,而後說道:“既然這些太學郎們都已經從隴右回來,也是時候該為他們定一下前程了。”
“司空有何想法?”
“這……”司馬懿一時有些猶豫。
按照朝廷此前派太學郎在隴右屯田之時的說法,待他們在隴右任滿三年,回返洛陽後便可授官,還可以優先晉升。
當年朝廷也沒想好如何安置他們,就先許諾了一下,這一拖就是三年。
讓他們在洛陽為官?將近一百人的規模,卻也一時找不到足夠多的官署讓他們任職。若是讓他們到州郡去,一百人就如滴水入汪洋一般,灑不出什麼水花,也派不到多少作用。
司馬懿沉默了片刻,微微搖頭:“臣一時不知,還望陛下聖裁。”
方才司馬懿沒說話的時候,劉曄就一直在琢磨著這件事。見皇帝目光朝著自己看來,劉曄拱手道:“臣以為,不如讓太學郎們悉數進入軍中。”
司馬懿有些詫異,抬眼看向劉曄。
曹睿嘴角則揚起了一絲笑意:“劉卿是想讓太學郎們入軍中?說說,劉卿是怎麼想的。”
“回陛下,”劉曄拱手道:“首批的太學郎們,都是朝廷從各地優中選優的第一批士子,其中如夏侯太初、薑伯約等人,都已在朝中和陛下身邊為官,而這等優秀的太學郎們,最應去的就是軍中。”
坐在後麵的夏侯玄聞言,腰板愈加挺直了些。
薑維此刻還在滿寵軍中,現在已經做到了兩千石的裨將軍,也是如毌丘儉一般被格外拔擢過的,隻不過不如毌丘儉這麼快。
司馬懿聽聞此言,心中略微閃過一絲不滿。自家長子司馬師若是沒有遇到浮華案,恐怕現在也能做個散騎、或者在尚書台做個郎官,如何要這般辛苦的在揚州熬資曆呢?
沒錯,在當今天下人的眼中,京畿之地、天子腳下,才是做官一等一的好去處。揚州乃是偏僻之地,比幽州好些,也隻因為揚州在南方並不苦寒罷了。
曹睿點了點頭:“劉卿所言有理。一百人的規模,放到州郡中散開,也起不到什麼作用,放在軍中聽起來不錯。不過若要在軍中,讓他們任些什麼官職為好?”
劉曄笑道:“不如都去管軍糧好了!”
曹睿眯眼看向劉曄:“劉卿此話何解?”
劉曄道:“稟陛下,自武帝起兵已有四十餘年,大魏中軍和外軍的製度,也已有了十年之久。如今國家尚未一統,而朝廷不得不將大量軍隊放在邊境,如何控製外軍不至生亂,就成了一大要事。”
“臣此前在幽州日久,沒親眼見到朝中設立樞密院和將都督改為都監之事。陳、趙二人監揚州和荊州諸軍事,想必也出於內外製衡的考慮。”
劉曄現在說出的話語雖然有些敏感,但這是在君前、是在朝議中,在場的人也都是皇帝親信之人,就是應該討論這種敏感話題的。
曹睿點頭:“不錯,朕是有這種考慮。都督的權力過大,朕有意要控製一些。”
“中軍更容易至荊州、揚州兩處,因而朕隻設了監軍。關西偏遠,朕讓大將軍在陳倉都督。而營州更遠,因而朕讓王昶都督營州。隻不過和上麵三處比起來,營州的地方和軍力確實更小了些,並無多少關礙。”
劉曄接話道:“陛下想的周道。臣在幽州兩年多,又隨陛下平定遼東,回返的路上也不斷想著將來之事。”
“遼東已定,大魏大局無憂。而吳蜀之地儘皆偏遠,難道每一次都讓陛下親自統兵征伐?若由重將統兵,朝廷又該如何製衡?臣以為,控製糧草後勤當為第一要事,因而臣建議讓太學生們都去管糧草和後勤。”
劉曄說了這麼一大通,曹睿也聽明白了。
其中的道理很簡單:糧草後勤是軍隊的命根子,而太學郎們又是天子門生、政治上是陛下嫡係中的嫡係。若以他們去管糧草,也多了鉗製外軍的一個手段。
曹睿知曉劉曄所言有理,卻並未直接回應這件事情,而是笑著說道:“眼下都是太和四年了,朕先征淮南、再征隴右、後征遼東、還收攏草原上的胡人,大魏四麵皆敵的處境也改善了許多。”
“若是以後要平定吳蜀嘛,朕在洛陽做個垂拱而治的聖天子,豈不美哉?”
眾人皆儘皆笑了起來,紛紛口稱陛下聖明。
曹睿得到了不錯的答案,於是就跳過了這個話題:“既然到了鄴城,朕今日就與你們幾人一同用膳,再將魏郡鄭太守也一並喚來。明日早上朕再出發去高陵!”
“遵旨!”眾人紛紛應道。
……
第二日辰時,毌丘儉引著兩千騎兵在駕前護衛,皇帝儀仗緩緩出了鄴城西門,朝著高陵的方向行去。
武宣皇後,這四個字就是卞氏一生的總結。
祭祀武帝曹操和武宣皇後卞氏的禮節繁複而隆重,曹睿親自祭拜起身後,轉頭看向一旁負責宣禮的司馬懿:
“司空,朕昨日疏忽了沒有問到。武宣皇後駕崩之前,可有遺願或者遺言?”
司馬懿略微糾結了幾瞬:“稟陛下,武宣皇後確有遺訓。”
隻不過皇帝聽到這個遺訓,可能會有些不開心就是了。若皇帝不問,司馬懿倒是可以用沒想起來的理由搪塞過去,等洛陽宮中的郭太後來說。
既然問了,就不得不答了。
曹睿看出了司馬懿表情的些許異樣,壓低聲音問道:“怎麼,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司馬懿搖了搖頭:“稟陛下,武宣皇後遺訓說了兩件事。其一是請陛下照拂一下卞家,其二是請陛下對雍丘王、任城王仁慈些。”
曹睿輕歎了一聲,隻覺有些無語。
第一件事很好理解。卞家在武帝、文帝之時並未享受到多少富貴,或者說還有些刻薄。
曹睿既然任命甄家的甄像為官,卞家的子弟也同樣被授與了官職。這是曹睿在聽到遺訓之前就主動做的,頗有一種心有靈犀之感。
而第二件事,就有些令人感到彆扭,或者說沒那麼自然了。
武宣卞後的親子隻有三人,一為文帝曹丕,二為雍丘王曹植,三為任城威王曹彰。
或許是因為曹丕在位之時,對近支宗親過於刻薄,而且曹彰也有些死的不明不白,卞後始終耿耿於懷。為了曹植和曹彰兒子曹楷二人,竟然特意留了一個遺訓,未免顯得有些信不過當今皇帝了。
而且,這還是在曹睿解除宗親桎梏,給以曹植為首的武帝諸子都授了職位之後,下的一條遺訓。
就這般信不過我嗎?
曹睿深吸了一口氣:“雍丘王已被朕命為大鴻臚了,此事武宣皇後還不知曉。司空,你去為朕取一張麻紙和筆墨來。”
司馬懿有些不解:“陛下這是……”
“速去!”曹睿皺眉,聲音加重了一些。
“是。”司馬懿不知所以,還是連忙轉身向後,走到隨侍著的人群中取過紙和筆墨來,還貼心的讓夏侯玄幫忙帶上了一張可以折疊的小幾。
小幾放在麵前之後,曹睿直接跪坐在地,接過司馬懿左手持著的麻紙,又從司馬懿右手中接過捧著的硯台和筆,沾滿了墨,一筆一劃用工整的隸書,當場寫了一篇敕封雍丘王曹植為九卿之一大鴻臚的詔書。
落筆後,曹睿從懷中摸出了一方光澤溫潤、形製極小的私印來。並無印泥,就直接用毛筆蘸了些墨汁塗在上麵,直接印在了麻紙左下角。
曹元仲印,一旁站著的司馬懿看清楚了印章上的四個篆字。
元仲是皇帝本人的表字,而這方玉印所印出的字樣,司馬懿此前從未在任何場合見過。可皇帝分明將此印從懷中取出,那此前都用在了什麼地方?
曹睿略一招手,夏侯玄會意向前走了兩步。曹睿將印章在夏侯玄的衣袖上擦了擦乾,而後又重新小心放入懷中。
而後曹睿又親自上前,將這張麻紙在青銅鼎中引火焚掉。紙煙向上飄去,一時未散,好似武宣卞後收到了這一訊息一般。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