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平城內,太守府中一片忙碌之景。
無論哪朝哪代,工作交接都是一件最令人忙碌疲憊的事項。遼東太守杜恕在與新任營州刺史王雄介紹州中情況,前將軍滿寵在向新任營州都督王昶講述軍事概要。
這種瑣碎事情,總是不需皇帝親自來做的。曹睿也樂得躲個清閒,帶著三名侍中、三位散騎一齊踱步走了出去,來到了襄平城的城樓之上。
襄平城依山控水,地利與水運之利兼備,據有此城可控整個遼東。這片後世被稱為遼陽的地方,在當下實為營州的心臟之處。
“登高望遠,可抒情誌啊!”曹睿在城頭望著高處浮遊不停的雲層,感慨道:“戎馬倥傯,軍中不知歲月,眼下竟快要到八月了。”
一旁的徐庶接話道:“太和元年十二月之時,陛下從洛陽出發西援隴右,二年七月返回洛陽,算來也是八個月左右。不過襄平畢竟離洛陽遠些,此番出征時間的確更長。”
曹睿扭頭看向徐庶:“都太和四年了,朕繼位這幾年裡,不是在出征,就是在準備出征的準備之中。朕其實不願如此辛勞,你們信嗎?”
“臣信。”徐庶輕輕點頭:“若能做個文景盛世一般的太平天子,陛下就不用這麼辛苦了。眼下國家不靖、吳蜀未平,雖說難為,可事情還是要做的。”
曹睿歎道:“都說創業艱難,守業更難。從武帝到先帝再到朕這裡,曹氏基業已曆三世。說到底,朕還是在創業,還沒到守業的時候。”
“此番出征遼東,耗費最多的就是糧草和時間,國力軍力並未折損。朕從許昌出發,經鄴城而至並州幽州,收鮮卑、克遼東、立營州,這半年多的時間終究沒有白費。”
裴潛在站在後麵心思一動,開口問道:“遼東割據五十年而重歸國家所有,理應如同竇憲勒石燕然一般,刻石誇功以傳後世!”
陛下喜文,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此前征蜀途中,在祁山堡的時候,陛下還曾手把手教張郃做了首詩。此時亦非戰時,想來陛下應該不會拒絕。
“刻石紀功?”曹睿想了幾瞬,笑道:“如此功績,作個石碑也是應有之義。裴卿提的好問題,那碑文該寫什麼,總不能讓朕來想吧?”
今日皇帝興致如此之好,身邊侍從著的侍中、散騎們也隨著皇帝一同笑了起來。
裴潛略微欠身拱手,嘴角也噙著笑意:“臣位卑言輕不敢多言,隻是這紀功碑文,按照常理,需點明時間、戰況、戰果等等。營州七個郡國,也應一一寫入。”
話音未落,裴潛也麵上帶笑的朝著皇帝拱手。
“哈哈哈哈。”曹睿笑著指向裴潛:“好啊,裴卿今日就是想讓朕寫這篇碑文了?”
“那好,朕今日就親作一篇!以裴卿才學,想必也用不著什麼筆墨。朕說,裴卿默記如何?”
裴潛拱手笑道:“臣遵旨,定當不存疏漏。”
就在城頭眾人說話之時,原本和煦的微風也似乎漸漸大了起來,將曹睿的衣袍下擺略微搖動。
“惟大魏太和四年……”
曹睿剛剛說出幾個字,卻發現風聲漸起,嗓音也隨之高了幾度:
“惟太和四年夏六月,大魏皇帝睿親總六師,受天明命,承乾振威,東平不臣。乃理兵於右北平,中軍羽林、領軍五校、冀州長戟、幽並健銳,虎賁四萬。烏桓前驅、鮮卑景從、匈奴隨行,萬有六千輕騎。”
裴潛束手站在原地,全神貫注聽著皇帝之語,欲要將每一個字都牢牢的記在腦海之中。
其餘臣子們也都束手肅立,靜聽著皇帝之言。碑文不僅要注重文學性,更要包含對全盤作戰的寫實記載。
這是一篇欲要刻於石上的紀功碑文,也是這次征討遼東的總結,更是這個時代的最強音。
曹睿深吸了口氣,頓了一頓,右手輕輕撫摸著城牆上的青黃色磚石:“逆酋公孫淵竊據遼東,自恃懸隔,悖棄皇恩,人神共憤。遂越幽並,跨險阻,涉遼澤,長驅近四千裡。逆醜恃險,妄圖固守。遂五路渡遼,大破賊逆。然後四日奔襲,進逼紇升骨城;一朝奮威,梟獍逃亡授首。”
裴潛還是一動不動。
陛下這才剛剛說完戰役,後麵還要總結。雖然裴潛記憶力好,此刻卻容不得他半點分心。
曹睿接著誦道:“於是分遼東、玄菟、樂浪、帶方四郡以成營州,並高句麗、扶餘、百濟藩屬為郡國。上歸遼東於華夏,揚武文之雄烈;下以靖幽、營烽燧,開遼東於荊棘。”
“今日六師振旅,臨襄平城郊勒石銘功:”
說完了此句,曹睿看向自己身邊圍著的一眾臣子:“自古邊功之最,無非封狼居胥和勒石燕然兩事。漢時竇憲率軍北擊匈奴,在匈奴燕然山麓勒石銘刻以紀功,全文由寫了《漢書》的班固執筆,碑文最末之處做了幾句詞句。”
“今日朕與諸卿君臣在此,恰逢其會,不如一人一句,以作記念!如何啊?”
徐庶道:“陛下,今日此處有臣與裴、盧二侍中,以及和、二夏侯三位散騎。一人一句,正好六句。”
“不如陛下做開頭和首尾,臣等填入中間?”
“不必了。”曹睿擺了擺手:“就六句吧,一人一句,按照徐、裴、盧、稚權、子期、太初六人的順序。”
徐庶默默頷首,想了幾瞬後從容誦道:“赫皇旅兮統鷹揚。”
裴潛一刻不停的接道:“克賊虜兮靖邊疆。”
盧毓似乎在斟酌字句,慢了幾拍:“置郡國兮行魏法。”
以文才著稱的夏侯惠則快了許多:“順天命兮布教化。”
最後兩句應為全篇做個結尾,和逌想了好一會才說道,聲調還微微升高了些:“紀盛事兮銘石上。”
眾人都已經說完,目光都聚在了最後一個發言的夏侯玄身上。
夏侯玄嘴角揚起,從容有度的朝著皇帝躬身一禮:“弘聖德兮澤萬方!”
曹睿點頭道:“紀盛事兮銘石上,弘聖德兮澤萬方。此乃大魏之功,非朕一人之功、諸卿亦在其內。”
“待到八月一日,大軍開拔回返鄴城!”
“遵旨!”六人在城牆上齊齊行禮。
……
吳國眼下的都城名為武昌,卻與後世人們熟知的‘武漢’、‘武昌’並非一處,而是在位置更東一些的鄂城。而後世的‘武昌’,在當下孫權這個時代名為夏口。
總而言之,吳國疆域涵蓋大江以南,既要顧及荊州、又要顧及揚州的情況下,孫權也隻能選擇更為中間一些的武昌作為都城。
武昌的配置一直在增加。
去年和前年,孫權在武昌的吳王府升級成為了吳王宮,今年夏天武昌城的城門也進行了拓寬增高的改造,城牆的增厚增高也在進行中。有識之士隻要打量上一眼,就知道這是要仿效洛陽的規製。隻不過武昌畢竟不是洛陽,再怎麼粉飾也隻能學得洛陽的一二分形態,神韻什麼的就更不必說。
八月一日,武昌城內城外的暑熱尤甚,好似今年再不熱一下就沒機會了一般。
每月初一的朝會結束之後,孫權率先從殿中步行而出,身後跟著丞相顧雍顧元歎、輔吳將軍張昭張子布二人,其餘臣子官員隨在後麵魚貫而出。
吳王儀仗開路在前,鼓吹緊隨其後,前方還有著甲的騎兵扈從,場麵異常的正式與莊重。隊伍前後約有半裡多,兩旁還偶有維護秩序的官吏。
全琮隨在張昭的身後,抬眼略微看了看太陽,小聲對著旁邊的諸葛瑾說道:
“將軍可知這是誰的主意?日頭如此之烈,竟要百官穿著朝服、步行從宮中走到西山山頂,就為了參加那個什麼道觀的落成禮?這恐怕有五裡路吧?”
諸葛瑾目不斜視看向前方,小聲說道:“洞玄觀。”
“對,洞玄觀。”全琮說道:“我在外領兵的時候多,對至尊的這些賓客不甚了解。聽說這個葛天師是左慈左元放的弟子?左慈不是多少年前就失蹤不見了嗎?”
諸葛瑾斜了全琮一眼:“子璜,你在外領兵不知,難道我就常在武昌嗎?既然至尊相信這個葛天師,又為他建了道觀,我等一同隨之看看就是了。”
全琮小聲嗤笑:“將軍信這些神異?”
“至尊信就好。”諸葛瑾微微搖頭。
就在二人小聲嘀咕之時,一名站在隊伍側邊之人快步小跑了過來。
“肅靜!”校事都尉呂壹板著臉看向二人,高聲提醒道:“還請兩位不得喧嘩!”
諸葛瑾接著目不斜視、看著前方一丈處丞相顧雍的後背。而全琮則是莫名詫異的朝呂壹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也隨之閉口。
而孫權本人就在前麵四、五丈遠的地方、在儀仗的傘蓋遮陽下從容走著,仿佛沒有聽見呂壹糾正諸葛瑾與全琮二人一般。
待全琮餘光瞥見呂壹往後麵走去之後,低聲暗罵了一句:“狗腳校事,方一得勢便猖狂如此,如何敢在大臣麵前這般作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