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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赤霞伸出手,接過“宗經劍”,神情一怔。
這位聲名卓著、獨掌回雁峰的大真人,此時竟然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張了張嘴,又看向手中的宗經劍,最後還是沒說出話來,隻是沉重頷首,轉身便要馳援青城山。
因為燕赤霞知道,酆都即將爆發的戰鬥,定然會涉及真仙級數的強者,那是隻有徐行、裴征聖這種巔峰大真人,才有資格踏入的戰場。
如他這般道基有損,不再純粹的劍修,麵對裴征聖時,還能尋隙趁機出手。
可對手若是換成五方魔教中的天魔,憑他燕某人如今的狀況,說送菜都是謙虛,隻怕援手不成反要被魔染。
思及此處,燕赤霞麵上湧出一抹落寞。
他不禁想,若是自己潛心修行、專注劍道,不去異想天開地想要徹底解決酆都之事,是否如今還能更有用些?
最起碼,不至於像如今這般,空有一身劍術,卻在兩處戰場,都沒能起到絲毫作用。
念及此處,燕赤霞忽然感受到,手中那口宗經劍傳來一陣顫鳴。
金鐵鏗鏘,好似是久在樊籠中,難得伸展的不甘怒吼。
這個大真人級數的劍修,在這一刹那,難以控製地感受到一陣戰栗冰冷。
——裴師叔之所以踏入魔道,是否也是由這無能為力的不甘而起?!
燕赤霞回過頭來,看了徐行一眼,卻見這位金剛尊緩緩頷首。
裴征聖這位德高望重、處事沉穩的雲崖峰主,一向被所有青城劍宗的劍修視為壓艙石。
似乎隻要有他在,劍宗三十六峰的弟子、長老、峰主,乃至掌教至尊本人,便可以不用去擔心任何事,隻顧劍鋒朝前、一心除魔。
可無言的信任,對裴征聖來說,實在是太過沉重,他其實已經做得很好,卻總想要更好一點、再好一點。
正是這樣的信念,令魔念有了可乘之機,甚至可以說,那根本就不是魔念,而是包裝得極好的勇猛精進之心。
徐行此前早已在誠惠身上,見識過這種他化自在天的手段,但是那位對裴征聖,顯然是更為用心。
自在天主甚至不曾用上魔染手段,隻是潛移默化、不疾不徐地拔升裴征聖的進取之心,令其思想越趨極端,行事亦越發激進。
在裴征聖心中,青城劍宗如今最大的問題,便是處於失控階段的酆都。
為了解決此處,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不惜令宗門弟子、蜀中黎民去做出犧牲,甚至是令自己葬身其中,亦在所不惜。
至於再之後的事,裴征聖無法思考,也無能去思考,因為光是這一個目標,就已足夠占據他全部的視野。
從裴征聖的角度出發,這一切想法、思緒都是極其正常,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影響和乾擾。
但是當徐行獲得了他的記憶,身臨其境地感受過一遍那種轉變後,卻是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如果說徐行從誠惠身上,見識到了魔染的無孔不入,那麼裴征聖的遭遇,則是讓他明白,純粹的情緒神通,究竟可以做到什麼事。
當然,若非裴征聖自己動心起念,饒是自在天主的情緒神通已然登峰造極,想要辦到這一步,亦是難如登天。
但是想要一念不起、一心不動,又是何等困難?
即便是同樣精擅情緒神通、了解魔門法度的徐行,亦不能保證,下一次麵對自在天主,還能夠保得自身無恙。
徐行更是可以感受到,這些年來,自在天主為了裴征聖,究竟耗費了多大的苦功。
那麼,酆都之事,是否如他所想一般,同天魔星,以及可能存在的第二對“七世怨侶”有關?!
看著燕赤霞的神情,徐行忽然問道:
“燕兄,你有沒有想過,換一條路走?”
燕赤霞抬起頭來,望向徐行,不明所以,徐行卻認真道:
“其實,我將要在十萬大山開宗立派,其中有一脈道傳,便是精研劍術,燕兄若是有意,可為此脈道主。”
燕赤霞其實對徐行並不熟悉,隻是從李修儒、錢塘君口中,聽說過這位“赤劫魔君”的行事風格。
徐行取出紫金缽,自稱乃是金山寺金剛尊時,燕赤霞就已是極為震驚,如今聽到這種招攬,震驚更是轉化為不真實的荒謬。
——不管對方是何種出身來曆,想招攬他這個青城劍宗掌教親傳,甚至還是讓他換個地方研究劍術,這是否有些……
燕赤霞甚至懷疑,徐行不會是見如今兵凶戰危,又看他燕某人心情不佳,特意說個笑話來逗樂子吧……
徐行根本就不用情緒神通,都可以感知到燕赤霞的心念起伏,隻是搖頭道:
“等到此間事了,我會仔細同燕兄商討,除了你之外,還有你那兩個徒弟,我也會一一拜訪。”
徐行的確是誠心相邀,在他看來,燕赤霞乃是整個青城劍宗裡,除了裴征聖之外,最好被動手腳的人。
若是入他門牆,徐行還能為其想想辦法,更何況其人的純粹劍胎已然受損,倒不如試一試,乾脆走這條博采眾長之路?
聽徐行提到兩個徒弟,燕赤霞隱約意識到什麼,又想起自己如今的現狀,便隻是再次頷首,禦劍升空,回轉青城山。
可口口聲聲兵凶戰危,要馳援酆都的徐行,竟然始終立於原地,一動不動。
等到燕赤霞的劍光消失於天際儘頭,又過了好一會兒後,徐行才緩緩開口。
“你師父已經走遠,也是時候,真正現身一見了吧?”
徐行身後,忽地傳來一個沉悶聲音。
“這一路上,皆是徐先生替我護持小師弟,這份情,寧某人自當銘記心頭。”
徐行轉過身去,卻見一位書生打扮,頭戴儒巾的年輕人,站在自己身後。
這人自然便是燕赤霞的首徒,被譽為“寧氏一劍,無雙無對”的寧采臣。
在李修儒口中,自己這位大師兄,一向溫文爾雅、謙和有禮,為人略顯木訥,像書生勝過像劍修。
隻是此時此刻,徐行所見,卻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寧采臣的外表雖是仍然背書箱、戴儒巾,可一舉手、一抬足,眉眼間那種自信飛揚、雍容華貴的氣度,卻是根本掩飾不住。
任何人隻要一見到現在這個寧采臣,便會清楚知道,他乃是一位天潢貴胄、身世顯赫的王孫公子。
在寧采臣腰間,還掛有一柄漆黑如墨玉的長劍,此劍同青城劍宗的風格截然不同,寬約二指,極其纖薄。
這口劍即便是鎖在鞘中,仍是能令人感到一種極度迫人的淩厲鋒銳。
徐行來到這個世界後,已經見過燕赤霞、裴征聖、李劍詩三位大真人性命交修的劍器。
但是純論鋒銳,即便是“潮汐瑰瑕”、“宗經”這樣的天下名劍,也無法與寧采臣腰間這口劍器媲美。
麵對這樣一個寧采臣,徐行也並不感到驚訝,隻是負手而立,淡然道:
“你知不知道,裴征聖之所以要如此針對回雁峰,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你?”
寧采臣乃是燕赤霞逐退黑山老妖後,從蜀中帶回來的弟子,出身來曆一概不明,對劍術卻有得天獨厚的敏感,簡直是生來就該學劍。
下一個有他這般資質的人,還是李氏出身的李修儒。
隻是,裴征聖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劍道真種,始終抱有極其強烈的警惕心。
燕赤霞執著於酆都之事,執念深重,在青城劍宗裡已是人儘皆知,並且其人一向重情重義,難保寧采臣非是魔門埋下的暗子。
在長久調查中,裴征聖也當真發現了些蛛絲馬跡,也正是這種內憂外患,加劇了他的緊迫感,令其最終心態失衡。
徐行再一結合聶小倩之事,基本可以斷定,寧采臣絕對有問題,隻是還需要最後驗證一番。
徐行更想知道一件事,此人究竟是否與自在天主合謀?
寧采臣點頭,乾脆道:
“這些年來,師父因我受了很多委屈,我都看在眼裡,我的出身也的確如裴峰主所想那般,並不算清白。”
直麵徐行的探尋目光,寧采臣張開手,極其坦蕩地道:
“我並非是中原人士,而是桑皇扶搖天出身、陰月皇朝中人,在家鄉那邊,他們都叫我……七夜。”
提到這個許久不曾使用的名字時,寧采臣的目光也有些複雜,顯得格外生疏。
其實,在寧采臣現身時,徐行的第二元神,就已經運起“天魔視角”,從頭到腳地觀察這位回雁峰首席。
可無論他怎麼看,從寧采臣身上,都隻能看到一道鋒銳至極,好似要撕天裂地、破虛遠去的凜冽劍意,更沒有絲毫魔門氣度。
不過粗略一想,徐行也不感到奇怪,畢竟寧采臣能在青城劍宗潛伏如此多年,就連那位劍仙都瞞了過去,定然有所依仗。
當然,也有可能李雲顯深知這一切,隻是沒有戳破而已。
至於陰月皇朝這個名字,徐行也聽說過。
黃舉天在攻陷長安,奪走陰世幽泉後,就一直在嘗試,將蘊含幽冥輪轉之秘的陰世幽泉,與桑皇扶搖天那充斥磅礴生機的法門結合於一處。
陰月王朝,便是他其中一個成果。
黃舉天以人類為藍本,硬生生造出來了一批半人半魔,天生擁有種種奇能,貼近魔道的生靈。
這些生靈,便在古長安建立起了屬於他們的王朝,並命名為陰月王朝,與西方婆羅利仞天之主的大燕國爭鋒相對。
在陰月王朝中,半人半魔的魔族,雖是天生的貴族,但是民眾亦擁有修行魔道功法的權力,隻要能夠修成,亦可受萬人奉養,地位尊崇。
不過,如寧采臣這種氣度,一看也是魔族出身,甚至有可能是其中最為尊貴的皇族。
直麵徐行的疑惑目光,寧采臣輕笑道:
“金剛尊既然精擅他化自在天的情緒神通,我就算想要遮遮掩掩,又有何用?”
徐行卻了然道:
“看來,你也早有脫離魔門之心?”
徐行其實很清楚,寧采臣之所以來到此處,正是放心不下燕赤霞。
再結合李修儒之前提到這位師兄時,所說的那些往事,徐行也知道,寧采臣就算是魔族,也是一個極有人情味的魔族。
寧采臣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徐行又道:
“方才我給燕兄的承諾,你應當也聽見了,你若想入我門牆,條件仍是不變。”
這一次,換寧采臣驚訝了。
“金剛尊既知我是魔族,還敢邀我入門?”
陰月王朝中的魔族,之所以說是半人半魔,實則隻是指他們還保留著人身,可性情、心境、喜好,都更加近似天魔一族。
如寧采臣這種,天生情緒豐富、共情能力極強的魔族,可說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也是因此,才會離開陰月王朝,最終被燕赤霞撿到,帶入青城劍宗裡。
隻不過,這樣的事實在是太過荒謬,寧采臣也從未希冀過有人能夠理解,更不曾對人提及此事,而是真心把自己當成了一名人族。
徐行伸出一隻手,指了指自己,反問道:
“我連魔門功法都敢練,還會在乎這個?”
聞言,寧采臣不禁恍惚了下。
就如徐行所說那般,他此前在陰月王朝中,所見那些修行魔道法門的人族,但凡能修煉到真人境界的,都要比原生魔族更凶狠、更殘忍。
這麼一看,倒也不無道理啊……
徐行見他露出思索神情,又隨口補充道:
“忘了告訴你,許仙許漢文,也已決定加入,你可以再考慮一下。”
寧采臣聽到許仙的名字,又是一愣。
他雖是不知“七世怨侶”之事的原委,卻也明白許仙在金山寺三尊眼中,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怎麼會加入彆的宗門?
哦,這個門派的宗主就是金剛尊啊,那麼事了……
對啊,他是金剛尊,那還開宗立派?
一時間,寧采臣也有些糊塗了。
徐行卻沒有再做解釋的意思,拂袖一掃,撕開虛空,邁步進去,隻傳來一聲回蕩山間的餘音。
“你的事,你師父當也有所察覺,倒不如先去找他聊一聊,等我回來,再說拜入山門的事兒。”
看著徐行離去的背影,饒是寧采臣這等人物,也不禁感到一陣錯愕。
他這一次從青城山出來,早已有了要暴露身份,大打出手的心理準備,卻沒曾想,徐行竟完全無視了他的魔族身份,徑直離去。
這位金剛尊還真是……
寧采臣駐足原地,思索半晌,也隻能苦笑搖頭,想出來瀟灑二字。
另一邊,徐行也的確沒想那麼多,寧采臣在陰月王朝中,的確身份不凡,可這跟他又有何關係?
隻要這位不做傷天害理之事,管他是魔是人,又何妨?
徐行此時,又想到裴征聖的所作所為,念起法海常說那句話,不禁搖頭道:
“果真是眾生顛倒,夢想癡妄。”
——
酆都城。
此處曾為幽冥裂隙所在,為生死樞機,雖是被張天師以符法鎮壓,本質仍是未改,終年陰雲密布,不見天日。
等到魔劫爆發後,此處更是化為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怨靈遊蕩、凶魂淒厲,無論如何掃蕩,都攔不住新的鬼物產生。
如今,幽冥洞口外,正有一位麵目清冷、玉肌仙容,渾身縈繞銳利劍氣的青衣女子,正在不斷出劍斬鬼。
其人每次出手,都至少會斬滅數以千計的鬼物,在這片昏暗天地中,留下一抹宛如青玉的晶瑩光痕,久久不散。
每一個觸及光痕的鬼物,都會在慘叫聲中,徹底魂飛魄散,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不會有。
很顯然,這位絕美女子的劍術,亦如她的麵目一般,帶著森然淩厲、無可抑製的澎湃殺性。
整個青城劍宗,都很少有人知道,雖然幾位大真人會輪流前往酆都坐鎮,但其實,還有一位身份隱秘的劍修,從始至終,都在此處砥礪劍鋒,幾乎從不出世。
那人,便是如今這位青衣女子。
她的根腳同白素貞極為相似,乃是在峨眉山中修行得道的一尾青蛇,實乃此地山水之所鐘,亦有走江化龍的資本。
不過,峨眉山中的道士、和尚都非是易與之輩,更是自視甚高,哪怕青蛇乃是山水之靈,亦被無情驅逐。
所以,青蛇隻得來到青城山中,托庇於白素貞,隨這位姐姐一同修行。
等白素貞幾經劫數,明悟身為“七世怨侶”的天命,入金山寺,成菩提尊,坐鎮雷峰塔後,青蛇卻選擇回到了青城山。
法海當初正是因為她,才會專程走一趟青城劍宗,向裴征聖討了一份人情,令其能夠進入劍宗修行劍術。
隻不過,青蛇的身份終是有些敏感,而她的性子也不如白素貞一般溫婉,便自請坐鎮酆都,終日不離此地,潛心砥礪劍術。
在這女子身後不遠處,是一位身披大氅,麵容俊逸得近乎秀美,肌膚勝雪,白發三千丈的男子。
此人的身姿雖是挺拔,充滿昂藏之氣,但過於白皙的肌膚,以及一頭白發,仍是令人感覺,這分明是一尊冰晶堆砌成的塑像,完美無瑕。
他看著那正在奮勇斬鬼的青衣女子,目光無奈,卻也隻能搖一搖頭。
男子名為彆小樓,他雖為半個青城劍宗之人,卻並非劍修,而是百家中的縱橫家修士,一身神通也儘在腰間那柄“詩賦”刀上。
而之所以說是半個劍宗之人,就是因為他的道侶,乃是古嶽峰主李劍詩。
彆小樓嚴格來說,也算是旁門修士,可其人那一身源自縱橫家的刀法,卻極其精妙,號稱“縱橫一刀”,與石敢當並稱為此界刀法雙壁。
彆小樓知道,小青之所以在此砥礪劍鋒,正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替姐姐斬開宿命枷鎖,不再受“七世怨侶”身份的限製。
隻因,她曾親眼看著,許仙上一世舍棄畢生修為,鎮壓龍涎口後,自己的姐姐究竟是何等無助、絕望。
這樣的感受,小青絕不想體會第二次。
這般拚命修行,難免會為魔道所趁,但這本就是小青的心關,旁人就算能耐再大,也插手不得。
這也是青城劍宗曆代門人弟子、祖師高人都要麵臨的一關。
劍修之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乃一等一的殺伐大術,可執劍人,又要以何種心態,來麵對手中這柄神鋒?
在小青出劍時,彆小樓亦是手按“詩賦”,刀氣四溢,銳光紛紛灑落,縱橫交織,結成一座自行運轉的陣勢,如磨盤般絞殺一眾鬼物。
雖然因為小青性情的緣故,兩位大真人還談不上配合無間,但仍是將酆都中不斷湧出的及時抹殺清除。
隻是彆小樓心中,亦有疑惑。
如今已近中元節,按道理來說,宗主早就該前來酆都,行斬鬼之事,怎會到了如今,還沒有絲毫動靜?
就在此時,彆小樓胸中,忽地湧現出一股極強烈、極濃鬱的警兆,心弦更是緊繃到極限。
他猛地抬起頭,“詩賦”刀豁然出鞘。
刀光旋動,盤結成圓,宛如一輪滿月,自大地冉冉升起,頃刻間來到天心處,映得昏沉的酆都地界,皆是一片清涼明麗。
小青猛地回過頭,卻見彆小樓神情肅穆,右手更是緊握“詩賦”,如臨大敵。
她與這位“縱橫一刀”也算是相識多年,清楚彆小樓性情沉穩,鮮少貿然行事,可如今這一刀,又是……
小青雖不明所以,仍是握緊手中長劍,舉目望向天穹,神情戒備,肅然以對。
忽然間,卻見那刀光明月正中,浮現出一粒芥子般的小黑點。
隻頃刻功夫,那黑點便膨脹至半個明月大小,更是將月光刀氣儘數吞沒,隻留一個虛淡光環,好似天狗吞月一般。
從那“光環”正中,傳來一個無比沉悶,卻巨大到仿佛要撼動天穹、震蕩後土,甚至是徹底翻天覆地的嗓音。
“刀法,不差。”
這個嗓音的音量雖是極其巨大,語氣卻無多少起伏,這誇讚聽起來,也滿是敷衍意味。
下一刹那,光環中的黑暗應聲而動,仿佛是翻湧的沸水,衝破“光環”的束縛,朝無垠人間、廣袤酆都傾瀉下來。
黑暗中,可見一隻筋肉虯結、骨骼粗大,好似擎天巨柱的龐然手臂,手掌更是極其寬厚,掌心隆起而飽滿。
每一條掌紋上,都充斥著銳利如天刀、斬裂虛空的鋒芒,掌沿邊緣、五指指縫,皆是遍布裂紋,令人看不真切。
那並非是手掌肌膚破裂,所產生的紋路,而是虛空本身都被撕裂,自然呈現出的景象,五光十色、光怪陸離。
這隻巨掌剛剛自虛空裂隙中伸出,就已引得方圓百裡的元氣劇烈暴動,一應鬼物、邪魔儘是俯首,魂體脆弱者更是直接爆碎而亡!
彆小樓、小青隻一見這好似末日來臨,天驚地動,乃至天翻地覆的聲勢,就知道來人定然是一位真仙級數的強者,更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彆小樓渾身刀意凝練,筆直向天,長嘯道:
“安祿山,你竟敢親身至此!”
言語聲落定,刀氣並劍氣,一同升騰而起,宛如一掛逆衝排空的天瀑懸河,氣象萬千,極是恢弘。
刀劍之氣盤旋圍繞、縱橫切割,整片戰場立時遍布淒厲白痕,似是要從虛空本源開始崩碎,可那隻巨掌竟是毫不為所動,下壓的勢頭更是越來越快、越來越強。
西方天魔的體魄之堅韌,本就是舉世聞名,再加上練到巔峰的“陰魔裂空大法”,一掌拍出,足以撕開虛空,乘隙而入,號稱“兩界無間”。
正因如此,“安祿山之爪”在天下間,才會人人聞之色變。
又過一刹,彆小樓、小青的刀劍合擊,直接被安祿山一掌拍碎,劍氣、刀勁恍若遊絲,四溢散開,遍布百裡酆都,將群鬼再次犁過一遍。
彆小樓修為深厚,以“詩賦”刀硬生生頂住七成雄勁,仰天嘔出一口朱紅,一退百來丈,才勉強穩住身形,四肢百骸仍是震蕩不已。
小青則是直接顯出原形,以青蛇之身,硬生生頂住剩下三成力,再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獠牙,朝著“祿山之爪”猛地撕咬下去。
安祿山對此隻是哈哈大笑,手腕一擰一轉,巨掌再次變大,竟是將這長達數十丈的蛇軀,一把握在手中。
“好個性情潑辣的小妞,真令朕歡喜!”
小青雖是在那粗壯五指中極力掙紮,鱗甲不斷同安祿山的粗糙肌膚摩擦出一連串火星,仍是難以脫身,甚至被越捏越緊。
於此同時,一尊好似頂天立地般,高有百來丈的法相,撕開天際“明月”,揉碎漫天陰雲,真正君臨酆都。
祂雖是並未踏足大地,隻是居於虛空,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從上下四方傳來,沉凝如鐵,堆在每個人心頭。
這尊法相滿臉橫肉,胡須濃密長亂,披頭散發,好似一名蠻荒野人,卻充斥著一種粗獷原始的生命力,以及濃烈的雄性氣息。
雖然他的麵容、身姿、穿著都同常人無二,但是相差懸殊的體形,以及那種無處不在、充塞天地的壓迫感,仍是讓人打從心底裡認為,那不是人,而是一尊神。
一尊無與倫比的巨神。
巨神垂頭望著不斷扭動掙紮的小青,目中燃亮起灼灼神光,咧開嘴,露出一排格外猙獰的雪白牙齒,笑得格外肆意。
因那格外龐大的麵容,讓巨神如今的野性欲望,千百倍、億萬倍地放大,情緒好似化作浪潮,讓人好似要被徹底吞沒。
任何人,哪怕從不曾見過他,隻是一見這無比偉岸的身姿,充滿野性的麵容,也知道他的身份。
正是如今的婆羅利仞天之主、西方天魔、大燕皇帝——安祿山!
就在這時,安祿山忽地挑起濃密眉頭,抬起左手。
以他的體形,哪怕是隻是微小的挑眉、抬手,也顯得格外緩慢、沉重,充滿無匹力量感,好像是動的不是手,而是一座高山。
可這一抬手,偏生快得出奇,空氣乃至聲音都不曾反應過來,安祿山的左手,就已攔在右耳耳畔,將一抹清亮刀光夾在粗壯指縫中。
下一刹,其人微微一彈,彆小樓就已橫飛出去,手中“詩賦”更是咯吱作響,似是要徹底崩碎開來。
而安祿山的手指,隻不過是多了一條,連傷口也算不上的白痕,皮肉微微凹陷而已。
天魔之威,一至於斯!
他這一次,終於舍得轉過頭,看著彆小樓那格外秀美的麵容,安祿山笑得越發猖狂,欲望之火燃燒得更加熾盛。
“久聞遙星公子之名,果然是好身段、好麵目,不要急,你和這小美人,朕都會一並收入後宮,日日臨幸。”
說到此處,安祿山眯起眼,那張粗獷而蠻橫的麵容上,竟爾顯出一種奇特的沉醉神色,怪笑道:
“遙星公子、旻月才女,乃享譽天下的神仙眷侶,朕既然收了你,也不忍看劍詩一人留在青城山,終日以淚洗麵,定當令你們這對佳偶,在後宮團圓。”
言畢,安祿山又垂下頭,看著手中的小青,神情愈發滿足,緩緩搖動肥碩的巨首,哼哼道:
“小美人,怎地弱了力道?再來再來!”
不遠處,再次被安祿山擊飛的彆小樓,又聽得這般汙言穢語,極其罕見地流露出怒容,卻是不言不語,儘力調息,預備搏命一擊。
彆小樓雖是心懷死誌,仍是不禁思考,為何事到如今,掌教至尊都不曾現身。
以魔門的底蘊,究竟還能出動哪位天魔,攔下了掌教?
更何況,自從李林甫被大靈官斬殺後,西支在五方魔教中,便隱隱有邊緣化的趨勢,安祿山這廝,又怎麼請動其他幾位的?!
安祿山一手鉗製小青,又轉過頭來,望向嚴陣以待、蓄勢待發的彆小樓,再次大笑道:
“怎麼,是不是還在想,你們那位劍仙宗主,究竟去了哪裡?
哈哈哈哈哈,李雲顯這廝自己找死,竟敢通過酆都裂隙,深入九幽冥獄,試圖尋回狄懷英。
如今有朕在此,他便絕無可能重回人間!”
彆小樓、小青聞言,皆是身形一震。
隻不過,對自家掌教極為熟悉的他們,並沒有懷疑安祿山的話,心中更是湧現出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想法。
李雲顯身為魔劫後,正道唯一一個保存了巔峰戰力的真仙,實乃當今天下最重要的頂梁柱。
無論是誰也想不到,在如此情況下,他竟然敢借助酆都,深入幽冥絕獄,探尋那位總理山河大靈官的所在。
但彆小樓卻深知自家掌教的想法,一向是不同尋常。
在他看來,與其固守一隅,等著魔道蠶食,倒不如趁自己戰力完好,賭一把大的。
但凡能救出那位總理山河大靈官,更多一位真仙,人間就絕不是沒有希望。
隻是……
思及此處,彆小樓亦不禁搖頭,這種決策,到底還是太過莽撞了。
小青則是奮力抬起頭,望向安祿山,從豎瞳中流露出來頑強的不屈神色。
看著一人一蛇的神情,安祿山笑得越發歡快,胸中油然生出一種滿足感。
事實上,李雲顯這件事做得極其隱蔽。
不僅整個青城劍宗沒有人知道,自家的掌教,早已深入幽冥,就算是五方魔教,對此也是一無所知。
不過,李雲顯沒有料到,自在天主已經複蘇,又花費了數十年時間,在青城劍宗裡布置,更同南支天魔達成了合作,助力其療傷。
也正因如此,魔門才能發現他的蹤跡,勘破這個謀劃。
徐行本以為,青城劍宗之事,皆是魔門擘畫、引發,實則這不過是對李雲顯冒險之舉的反擊而已。
不過,安祿山雖然看似言談無忌,可他說的那些,也隻是為了打擊彆小樓、小青兩人的鬥誌而已。
這種有損魔門形象的真相,他當然不會說。
彆小樓、小青兩人得知真相後,近乎萬念俱灰之時,安祿山那顆巨首,忽地一百八十度地轉過來,嗔目大喝:
“蟊賊!”
這一聲渾如巨靈擂天鼓,百裡酆都皆是一震。
安祿山須發揚起,激射出去一百八十根長針,化為一條條烏黑長線,將麵前看似空無一物的虛空,儘數包裹、囊括。
這每一條長線,都是一根“利仞魄羅魔針”,乃是安祿山為了對付北支那群阿修羅、旱魃、夜叉,耗費數十年苦功,才最終練成,專毀形體、精元,陰狠歹毒,威力無窮。
可那虛空中,卻忽地浮現出一抹粹然金光,同樣凝成一條長線,竟是從這一百八十根長針的縫隙間,硬生生穿了過去!
安祿山神情一愕,胸口處又忽地亮起一點鮮紅血焰,雖隻是微弱火苗,可這位西支天魔仍是感受到了實質性的疼痛。
他眉頭一皺,知道是因為自己方才心緒波動過大,才會讓對方有機可乘,但是此人在情緒神通上的造詣,也實是令安祿山心驚。
當年李林甫之所以選中安祿山,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位胡人出身的邊軍驍將,胸中的野心、欲念實在是太過強烈,已不隻是難以抑製,根本就是無從抑製。
這種人一旦入了魔門,隻要能度過心魔精進法那一關,定然會突飛猛進,卻也要終生為他化自在法所製,實是最好的傀儡。
所謂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哪怕安祿山如今已然成了西方天魔,仍是無從改易自己的本性,逃脫不了這種情緒神通的撥動、操弄。
但是,徐行的神通造詣,到底比不過在真仙級數,已算是頂尖強人的李林甫,反倒是令安祿山心中戾氣大增、怒火大盛。
這種戾氣和怒火,甚至令他放下了對小青、彆小樓的覬覦之心,將精力全部放到針對徐行身上。
一介小輩,竟敢挑動朕的心緒,治不了李林甫,朕還治不了你?!
此念一起,就算是安祿山自己,也無從抑製,雙手齊出,朝著徐行打出兩記“祿山之爪”,好似將百來丈的虛空打了個對穿,直接拍到徐行頭頂。
徐行身姿一晃,再次顯出三頭六臂的全盛姿態,全力祭起“紫金缽”,以這件金山寺的鎮山之寶,抵擋安祿山的沉雄巨力。
於此同時,他亦在“紫金缽”下,祭出了“真武昊天鏡”,將鏡中界,以及自己體內的五大秘境全數展開,鞏固周身虛空,不至於被安祿山一擊打碎。
安祿山這兩掌,本是想直接從徐行體內拍出,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徹底撕爛,但他沒有想到,這小賊的自辟虛空竟是如此穩固。
是以,這足以打死任何一位大真人,乃至擊傷真仙的兩記兩界無間之重擊,最終隻是拍在了紫金缽上。
“紫金缽”亦是金山寺曆代祖師祭煉多年的重寶,即便是在真仙強者的爭鬥中,亦不會輕易損壞。
安祿山縱使是含怒出手,也隻是在紫金缽上,留下來兩個深深凹陷的掌印,更打出一道雄渾沉悶、無遠弗屆的巨響。
聲波蕩平四野,激起一陣狂風,吹得彆小樓衣袂飄揚,他雖是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來援,卻也及時抓住機會,將小青救了回來。
而徐行雖是借助紫金缽,勉力擋下這一擊,三頭六臂的法體,亦是劇烈顫動,歸複為原型,一襲青衫更是獵獵作響。
安祿山正要動手,卻見徐行眉心忽地一亮,從中傳來一股浩然正大、光明堂皇,好似遍述聖人之道,滌蕩身心的粹然劍意。
彆小樓剛帶著小青退出去三四百丈,就察覺到這股熟悉至極的劍意。
彆小樓根本想不通,為何裴征聖的成名劍術,竟然會在這個陌生人身上重現,並且重現得如此之好?
他驚駭回頭,卻見一道灼然昭明的劍光,憑空現世,從紫金缽中飆射而出,挾係天維、撐地柱的當仁不讓之意,正中安祿山眉心!
彆小樓忽地想到一句話。
——天地交泰,後以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
彆小樓曾經不止一次地,同裴征聖交流過劍術,自然知道在他的設想中,除了“宗經”、“原道”兩大劍境外,還有更上一層樓的“輔相”、“裁成”之境界。
老友卻始終未能將之完成的劍境,竟然在這個年輕人手中重現,他到底是誰?!
不管是何人,這一劍造成的戰果,都真實不虛地展現在了彆小樓麵前。
“輔相”之劍一出,安祿山亦不禁發出一聲輕微的痛呼,眉心處的堅韌皮肉,亦是向兩側翻卷,裂開一條狹長創口,血光暴現,化為熊熊烈火
這位自降臨以來,便始終不可一世、魔威滔天的西方天魔,終於在徐行劍下,首次負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