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1nove.com/最快更新!無廣告!
言語落定,裴征聖隻見前方雲層翻湧,一隙天光垂落,仿若日光,卻並不熾熱,隻是清亮而晶瑩,像是一痕鏡影。
裴征聖見狀,搖頭失笑,喟然長歎道:
“你不願知道個中原由,裴某卻想問一句,閣下究竟是何來曆?”
裴征聖其實一看到攔路的燕赤霞,就知道,背後定然是徐行在一手操弄。
若不是有這位“赤劫魔君”的虛空神通,以燕赤霞的遁速,就算“萬山連峰劍陣”不去攔他,也絕對趕不上自己。
這樣一看,這位赤劫魔君的立場,就很值得玩味了。
裴征聖實在是很好奇,這到底是哪方培養出來的人物,又怎麼能如此恰到好處的出現,要來壞自己的事。
他甚至更好奇另一件事。
——這位赤劫魔君,當真是魔門中人嗎?
鏡光之下,那位赤劫魔君馮虛禦風、衣袂飄揚,負手而立,望向裴征聖,目光淡然。
徐行對此問題,隻是微笑:
“金山寺現任金剛尊,見過雲崖峰主,代摩訶尊向峰主問好,不知峰主可還記得李鐘侯否?”
李鐘侯前來拜訪金山寺時,徐行雖是不在,卻也從法海口中聽說過,如今正好拋出來,試一試裴征聖。
“李鐘侯?原來如此。”
裴征聖聽到這個名字,果真麵露恍然,令徐行越發肯定,李鐘侯這位正一道都功,隻怕底子也不算乾淨。
徐行雖是默不作聲,在心中卻對自己的計策極其滿意。
——果然,對這些聰明人根本不必把話說全,他自己就會補足來龍去脈。
裴征聖慨歎道:
“早知摩訶尊智計不凡,卻不曾想,隻是些許蛛絲馬跡,就能讓他懷疑到我身上。”
裴征聖這一下感慨乃是再真心實意不過,他和法海曾經打過交道,也知道這位摩訶尊與曆代摩訶尊的性情都略有不同,實乃麵善心狠之輩。
也隻有這樣的人,能夠領著金山寺,屹立於鎮江,在符籙三宗與五方魔教的傾軋中,爭取出一方立足之地。
其實,青城劍宗與金山寺都是一般處境,所以裴征聖很能理解法海,甚至是頗為佩服這個年輕人,真心認為他能挑起佛門大梁。
隻是沒想到,這位摩訶尊竟然狠到這種地步,敢讓關乎金山寺存亡的三脈尊者之一,以身入魔道,攪動天下局勢。
不僅自己沒想到,符籙三宗,乃至五方魔教都不曾料到這一點,才會出現今日的變數。
並且,這位金剛尊不僅身入魔道,竟然還能將南支、北支的魔門大法,練得如此爐火純青,令一眾魔道強者都要為之汗顏。
裴征聖念及此處,目光偏轉,落到徐行身上,感慨神色越發濃鬱。
“但摩訶尊的智計雖是不凡,在裴某看來,卻還比不上金剛尊的決斷。以身飼魔,又豈會是那麼容易的?
魔門之道,一旦踏入,便終生不得解脫,即便是西天那群證得菩薩果位的強者出手,也未必就能讓你重歸正道。”
五方魔教中的夜叉修羅天、婆羅利仞天、他化自在天,不是直接來源於佛門,就是同佛門牽扯甚深。
這也導致,佛門高僧極容易被天魔盯上,入魔幾率極大,神通越高,就越是如此,且一旦入魔,幾無回頭路可走。
正因如此,裴征聖才會佩服徐行。
——這位金剛尊果真不負“金剛”之名,心境堅如金剛,業用銳利,能摧破惑障以證實相之理。
魔門道途的凶險,徐行又何須裴征聖來說,他早已親身感受過不止一次,隻灑然一笑:
“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我本非常人,又何來正道一說。”
在徐行身旁,始終沉默不語,緊盯裴征聖的燕赤霞,聽聞此言,忽歎道:
“尊者所言極是。”
當日魔劫降臨,酆都動亂,燕赤霞曾親眼見識過萬鬼哭嚎、夜行食人的慘烈景象。
劍修的劍氣雖是精且銳,卻是不善久戰,麵對鬼氣無窮無儘的酆都,效果並不好。
在以前,這種特性正好方便後輩弟子砥礪劍鋒。
但是青城劍宗在魔劫後,本就人手緊缺,酆都就成了尾大不掉的負擔,至少要一位大真人坐鎮,才能保證不出問題。
即便是李雲顯這位劍仙,麵對酆都,都隻能做到暫時鎮壓,而無法徹底根除。
其實酆都在曆史上,不是沒有像如今這般爆發過,隻是被正一道祖天師,以道門正法所封印,且抑製至今。
在佛門中,也有鎮壓十八地獄的世尊地藏之法,正因如此,燕赤霞才會開始尋求這兩家的修行法。
燕赤霞雖是熱愛劍術、劍道,但要是能夠為本宗解決這個絕大疑難,那麼即便不當劍修,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小有遺憾而已。
說到底,劍宗弟子們誓願追尋的無上劍道,對燕赤霞來說,其實並沒有這些同門本身來得重要。
隻不過,他終究是沒能做成,反倒是為此損傷了本命劍胎,境界停滯,再無寸進。
正因有此經曆,燕赤霞對徐行的言語,才會有如此深的感想共鳴。
徐行向前踏出一步,悠然道:
“燕兄如今傷勢未愈,難同此獠匹敵,不妨稍退遠些,且看徐某破賊。”
燕赤霞也很清楚自己的斤兩,禦劍遠離兩人身側,隻是始終注意著裴征聖,一身劍意、劍氣更是引而不發,予其人濃重的心理壓力。
他的劍境雖是多年未有寸進,純粹的劍術、劍氣卻打磨得越發鋒銳,甚至就連劍胎本身都有些承受不住。
哪怕對裴征聖來說,這口沉寂多年、塵封已久的神鋒,仍是充滿足夠的威懾力。
隻是麵對燕赤霞的威脅,他麵上仍是不為所動,也不氣惱,隻是大袖一拂,握緊“宗經”,長笑道:
“方才一戰,你我皆束手束腳,裴某也實在很想知道,你這條道路,究竟有何奇能。”
裴征聖雖是被譽為,“最不劍修的劍修”,實則身軀中依舊流淌著好鬥善戰的血,如今見到徐行這個前所未見的好對手,自也不禁鬥誌昂揚。
下一刹,徐行當即發動“真武昊天鏡”,要將裴征聖攝入鏡中界。
裴征聖卻似是早有預料,倏然化成一抹煙雲,如絲如縷,自四麵八方溢散開來,劃破虛空,脫離出去,再襲向徐行全身。
這還是徐行自進入此界以來,所見的第一個,能夠免疫虛空神通的強者。
但徐行卻是不驚反喜,他早就聽說過,裴征聖乃此界真仙之下,首屈一指的頂峰強者,非是尋常大真人可以比擬。
此前在回雁峰上,裴征聖有意藏拙,還看不大出來,如今一出手,果真是盛名無虛!
劍氣遊絲充斥天地,每一絲每一縷,都是裴征聖數百年苦功之所聚,足以洞穿山嶽,即便是當日誠惠禦使的虛空世界,也要被這劍氣撕碎。
徐行卻是不動不搖,手捏佛印,肌膚泛起一層鎏金光澤,頃刻間彌散周身,在體魄中凝成一方壇城佛國,五方佛各自坐鎮一端,滿是堅不可摧,不為外物所壞之意。
正是金剛界胎藏曼陀羅。
劍氣遊絲宛如魚蝦,在其中盤旋竄動,卻也隻能激起一連串火花,甚至不能令五方佛法相出現哪怕一絲一毫的裂痕。
裴征聖從不曾寄希望於隻一劍便可克敵製勝,所以才會將劍氣化散萬千,試探徐行的修行缺漏。
但一劍之後,他還是不禁心驚,更是意識到一件事。
——方才那自辟虛空的大神通,果然不是單純的法寶之能,而是此人自悟得來!
徐行自從修成五臟廟後,體魄中就已蘊有五大秘境,隻是在上個世界,由於十陽真火、真武七截之力太過強悍,才難以運用自如。
而在破碎虛空,來到這個世界後,他又兼修了魔門大法,將這具肉身二分,秘境之力更是難以利用。
直到接受了上一代金剛尊的心印傳承後,徐行的金剛禪法再做突破,才能夠將五大秘境重新統合,輔以他對虛空神通的領悟,結成這一座肉身壇城、金剛法界。
裴征聖一擊無功,徐行已釋放出純陽拳意,手印變化,抬手朝那溢散虛空、充斥天地的劍氣遊絲,自上而下地蓋落。
那隻手掌出手之時,本與常人一般無二,可每下落一點,都會變大一倍,掌心隆起、掌紋清晰,有如黃金澆鑄而成,神聖輝煌。
裴征聖隻覺有一股無形無質、無相無色,照見五蘊皆空的般若之力,自那手掌中蕩開,令虛空都產生莫名震動,化為縷縷劍氣的肉身,立時並合為一。
金剛四正照見諸法!
此界諸多神通,皆是以一道真意為本,輔以道基調度,再填充法力,才能最終成型。
而“照見諸法”這一招,便是能夠將神通結構分割、還原,令其呈現為最初之貌,堪稱天下第一等的破法神通。
徐行這一招“照見諸法”,還混合了他破碎虛空的感悟,堂堂正正,以沛莫能禦的大勢、大力壓人。
虛空本就承載一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正是此理。
裴征聖見狀,也不再用這等試探手段,眸光一沉,宗經劍再次亮起昭明灼然、煌煌赫赫的浩然之光。
宗經之道,雖是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極其貼近先賢古聖,卻也僅僅是貼近,難以憑此真正成為。
但如今,裴征聖這一劍,卻已不隻是儘述聖人道,也不再是“聖文雅麗,銜華佩實”,反倒是變得極其古樸、端方、肅正。
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
這一劍,名為原道!
麵對這簡練簡潔到,近乎以術近道,物、理相合的一劍,饒是“照見諸法”亦無法令其分解還原,隻能演變成最直接的碰撞。
掌劍交擊,徐行真氣所化的金剛巨掌,竟是被這“原道”一劍從中截斷,肉身五指同劍鋒正麵硬碰,發出一連串仿佛要震碎天地、撕開虛空的刺耳滋啦聲。
——這一劍,氣力好生雄渾!
徐行見獵心喜,右手五指猛然握緊,渾然不顧“宗經劍”的銳利,要將劍鋒限製於掌中,即便手指、掌心都已裂開細紋,滲出淡金血絲,亦絲毫不為所動。
——這廝的體魄,好生堅韌!
就在徐行為裴征聖的劍氣、劍術而震驚時,裴征聖亦為他的體魄堅固程度而感到震撼。
金剛一脈的法體,在此界雖向來有不壞之稱,但在大真人境界,就硬到徐行這個程度的,裴征聖不僅沒有見過,甚至都不曾聽說過。
——不過,就是這樣的金剛法體,砍起來才有意思!
劍鋒受製,裴征聖也不退避,手腕一擰一轉,劍尖旋動,與徐行五指摩擦出一片燦金火星,更帶起一蓬淡金血霧。
於此同時,他身形亦是擰轉,一腿踢向徐行胸腹。
——正如南宮恨所說,劍修因為將資源、精力都耗費於提升劍胎,體魄便不免顯得脆弱。
裴征聖亦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刻意在磨煉自己的體魄,更無師自通,創了一門以肉身為劍,施展劍術的法門。
隻是這種近身肢接的戰鬥,徐行又怎會怵他,左手翻掌下壓,抵住裴征聖膝頭,一記頭槌更是奪路而出。
兩位神通廣大、動輒移山摧嶽,翻江倒海的大真人,在此刻竟然如市井廝混的花臂漢子,打得如此醜陋且凶狠。
砰砰砰砰!!!
饒是需要以一隻右手,鉗製隱有靈智的宗經劍,徐行也在近身戰中,將裴征聖牢牢壓製,打得這位雲崖峰主鼻青臉腫。
隻不過,對大真人來說,這根本連傷勢都稱不上,最多不過是丟些麵子而已。
經過四五十合的交手,裴征聖忽地再次握劍,身隨劍走,朝天穹高處縱去,劍氣沛然且凝練,遁速快絕。
這一次爆發,力道之大,讓徐行都沒能握住劍鋒,五指皮肉更是切得翻開,露出其中晶瑩如玉的白骨。
下一刹那,裴征聖的身影,忽地消失於徐行頭頂二十丈處,再出現,劍鋒已撕裂虛空,直指徐行全身各處,皆帶著大道至簡、洞明物理的原道之意,刹那斬出三十六劍。
裴征聖同西支合作,也曾參悟過“陰魔裂空大法”的精髓。
並且他也根本不用把陰魔當耗材,隻用足以洞穿虛空的至純劍意為引導,輔以強絕劍氣,便足可撕裂虛空。
這三十六條劍光,全無間隔,同時襲來,充斥徐行上下左右、四麵八方,這一刹那,他甚至感覺自己忽地陷入到一處劍氣天地中。
裴征聖這一連三十六記以“裂空大法”催動的“原道之劍”,不隻是逆四時、亂五行,顛倒虛空,甚至已有了自辟天地的氣象!
饒是以徐行如今的體魄,正麵接下這三十六劍,也定然要被磨成齏粉,再無拚合重構的餘地。
千鈞一發之際,徐行周身那座充盈皮肉,與體魄融為一體的壇城法界,忽地染上一抹濃鬱到化不開的血色。
他身形一晃,竟是變作一尊三頭六臂,每一麵氣質都截然不同,各有其妙,威勢極深的法相。
朝向裴征聖那一麵,仍是現金剛相,縈繞琉璃佛光,氣質清聖,手托一方紫金缽,笑意溫和,似要渡儘天下孽障。
身後那一麵,則是一尊頭角崢嶸、鱗甲輝煥,渾如血玉紅晶,生有三目的阿修羅魔相,左手持“無相血煞神刀”,右手握“血焰烈雷槍”,有大忿怒、大破滅之力。
居中那一麵則是容貌威武,披頭散發,手持“洗墨鯤鋒”,渾似一尊戰天鬥地、蕩魔除災的真武帝君,腦後現龜蛇二相,盤轉旋動,隱隱顯出一方星域。
其實說是“法相”,還不算是太準確,裴征聖感覺得出來,這完全是基於徐行肉身體魄,所產生的變化,實乃一種鬥戰法體。
這法體一現,每一麵都揮動各自的法寶、神兵,迎向裴征聖的“原道之劍”,或是劍斬刀劈,或是龍噬槍刺,亦或是直接被吞入紫金缽中。
僅彈指功夫,三十六記原道之劍,便被三頭六臂的徐行,穩穩接了下來,沒有絲毫支絀。
隻是洗墨鯤鋒、無相血煞神刀、血焰烈雷槍三大法寶有了缺口,受損嚴重,暫時淪為廢鐵。
即便是貴為金山寺鎮山之寶的紫金缽,表麵也出現了幾道深邃裂痕,其中劍氣凝練,久久不能散去,也是受損不輕。
裴征聖此時卻全然沒有在乎攻勢失利,隻是望著三頭六臂的徐行,目光中既有驚訝,更有震撼。
其實,三頭六臂、銅頭鐵額一類的神通,在此界非是沒有流傳。
但裴征聖還沒有見識過,有誰能夠把水火不容的佛、道、魔三家道傳,儘數融為一身,並以三頭六臂的方式,展現出來。
他很快便意識到另一件事,徐行如今展現的法體上,似乎沒有哪一家的道傳,是凝結了本命真符,亦或是金剛胎一類。
就算是那尊阿修羅相,道基也頗為殘缺,隻是通過種種方式,才補足完整,卻也已有脫離北支體係之意。
裴征聖方才見過徐行的陰山白骨法身,知道這尊法身乃是有完整道基,故此才沒有對阿修羅的殘缺感到奇怪。
可如今一看,那擁有完整道基的法身,分明是第二元神,這人真正的根基,竟然是落在旁門中,不因循此界任何正道正法!
裴征聖震撼時,徐行卻沒有絲毫耽擱,金剛相右手一揮,竟是將紫金缽遠遠拋了出去,直擊其人額頭。
與此同時,他整個人亦撲了上去,要再次將裴征聖拖入正麵作戰中。
這三頭六臂的法相,也是徐行走了一趟金山寺,能夠短暫完成佛魔平衡後,才開發出來的新能力,可以令他儘情施展一生所學。
裴征聖當然認識紫金缽,但他也從未想過,有哪位出身金山寺的高人,會以如此粗蠻的方式,來使用這件鎮山之寶。
但此時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認,對徐行來說,這的確是最好的用法。
裴征聖橫劍一擋,被紫金缽所攜的沉雄大力,震得皮肉如水波般顫動,骨骼更是一連串爆響聲,整個人借勢向後飛退,撞向一座山峰。
徐行卻得勢不饒人,金剛相右手一揮,將紫金缽重新托回手中,身形帶起三色虹光,如一座雄偉山峰,落到裴征聖頭頂,六臂齊出,自上而下地轟落。
轟隆隆隆隆隆!!!!
拳影披靡,彷如巨浪翻湧,帶著排山倒海般的磅礴氣勢,朝著裴征聖傾覆而下,一個彈指間便響起千百個炸雷聲,連綿不絕。
方圓十裡內,所有山峰都被勁氣波及,搖晃震顫,無數山石崩裂,塵土飛揚,林木摧折滾落下山。
裴征聖所在的這座山峰,更是在幾個呼吸間,就被徐行硬生生打得向下塌陷了數十丈,並且還在以極快的速度下降。
現如今,塵土已濃鬱得遮天蔽日,堅硬山體不斷滑坡,有如一場無可抑製的大雪崩,裹挾無數草木。
隻是這些山體剛滑落幾丈,就會被反複激蕩的勁力徹底碾成粉,或是直衝向天,或是朝四麵八方卷去。
在燕赤霞眼中,這方圓十裡的天地,已是一片暗沉,被塵土、勁力、碎屑所充斥,唯有最中央,可見崩碎四濺的燦然金光,景色絢麗。
這位回雁峰主雖也是身經百戰、見多識廣的角色,卻也從未見過,天底下有哪位強者,作戰方式是如此粗暴。
哪怕是錢塘君這種,以上古神魔之道聞名世間,凶蠻至極的大妖,和眼前這位金剛尊比起來,都顯得有些……溫文爾雅。
不過,燕赤霞雖是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卻也隱隱有些振奮,隻覺這種戰鬥方式,實在是酣暢淋漓、直戳了當。
任何人隻要一看,都會覺得熱血沸騰。
其實真要說,徐行的拳法看似簡單,也飽含武學真意,每一招每一式,都不隻是渾然天成,而是真正的完美無缺。
從性質上來說,這種拳法與裴征聖的“原道之劍”類似,難以破解,隻能以力抗之,才會導致如此場麵。
這座山峰足足被削平了一百丈後,裴征聖才終於醞釀出一記淩厲至極的反擊。
一道燦爛白虹起自“山巔”,正麵撞在徐行胸腹,卻並沒有碎裂,反倒是如江水拍岸,化為條條細流,沿徐行身形輪廓,流瀉而下。
這一劍氣力亦是極大,徐行也不禁向後退了十來丈,裴征聖再次撕裂虛空,一劍指向徐行的真武帝君法相。
其實,裴征聖在這一場互毆的中途,不是沒有機會離開,但他仍是選擇忍耐,就是在等待這個製勝之機。
徐行的三頭六臂,的確擁有蠻橫至極、難以抵禦的無匹巨力,可裴征聖也看出來,他的三麵身並沒有達到圓滿平衡。
佛相、魔相各自都有森嚴法度,彼此爭鋒相對、水火不容。
道相與這兩大法相一比,就顯得虛淡許多,雖是肩負居中調停的責任,卻難以持久。
裴征聖也是由此明白,為何徐行不把陰山白骨法身,也給填充進來,隻因這三大道統,已是他能掌握的極限。
所以,裴征聖在隱忍多時後,一出手,便直指真武帝君法相。
徐行的真武身及時抬起手,運起真武元氣拳的架勢,要鯨吞天地之氣,固鎖虛空,運化氣場,抵禦這一劍,再尋反擊之機。
隻是,裴征聖這一劍,竟不帶絲毫殺傷力,反倒是挾一股催人奮發、勇猛精進之意。
一劍點中真武身手臂,那本就運轉艱難、形貌虛淡的龜蛇之相當即崩碎,取而代之的乃是一抹幽暗魔念,如野火般燎遍徐行全身。
阿修羅身更是從中得了無窮助力,那股破滅災劫之意,當即大漲,甚至隱隱有壓過佛相的趨勢。
此消彼長之下,原本運轉完善,威勢無比的三頭六臂法體,竟隱隱有崩潰之狀!
徐行精研魔門大法也有些時日,自然一下便認出來裴征聖所用的法門。
——這是,心魔精進法!
心魔精進法,乃是在心魔不淨之時,不但不去及時斬出心魔,平複濁念,反倒是引導心魔,以種種方式激發人身潛力,達到突飛猛進的效果。
其實,徐行此前與陰魔共存時,乃至他如今所用的佛魔互礪、道魔互擊的法門,便是“心魔精進法”的一個變種。
如今裴征聖,正是用至純劍念,將自己體內用來增益修為的陰魔,“轉贈”給了徐行。
遞出這一劍後,饒是裴征聖這種,在大真人境界上積累深厚,隱約已見到真仙門檻的頂尖強者,也覺一陣疲累。
他不得不承認,徐行的拳意、拳勁、拳勢,都實在是過於強悍。
裴征聖雖是不斷以劍術,切割徐行的拳力拳勁,仍是被連綿不絕、層層疊加的震蕩餘波,打得幾乎支離破碎、四分五裂。
就算是堅韌至極,千錘百煉的劍胎,也動蕩不已,事後若要養好傷勢,少說都要百年以上的時光。
裴征聖完全可以料想得到,除了自己之外,青城劍宗裡無論換了哪個大真人來,都不可能撐持到現在。
——這位金剛尊,的確已有角逐真仙之下第一人的實力。
隻不過,他如今就要死在這裡了。
想到這裡,裴征聖的目光中,甚至多了惋惜、遺憾之色,搖頭不語。
因掌管宗門庶務之故,這位雲崖峰主極其精於術算之道,近些年來更是錙銖必較。
在他眼中,徐行雖是阻礙計劃,不得不鏟除的變數,但這位金剛尊若是以這種方式,死在青城山中,也是不可容忍的浪費。
可惜,可惜啊。
裴征聖雖是如此想,心念卻極其堅定,氣機始終鎖定徐行,隻等調息完畢,便會發動雷霆一擊,徹底將之葬送。
可就在這時,他卻忽然發現不對勁。
——徐行的眼神,實在是太平靜了。
麵對內魔煎熬,強敵在外的危急局麵,這位金剛尊的目光,竟然都沒有絲毫波動。
那不是視死如歸,看淡生死,而是一種儘在掌握、胸有成竹的從容。
徐行在燃起魔火時,隻頓了一個刹那,便放出了溟海轉龍變相圖”。
圖卷一展,其中群龍遊曳,陰山巍峨,無垠溟海中更是倒映出一尊高冠博帶、氣機森然的白骨帝君相。
裴征聖亦在此時,被拖入這個畫中世界,但他仍是不明白,徐行到底要做什麼。
此前戰例已經證明,自辟虛空的無上大神通,亦鎖不住他的劍遁,如今裴征聖的狀態,隻要短短一個呼吸,便可以發動劍遁。
並且,陰山白骨法身一出,充盈溟海的陰魔,陰山中的一眾鬼物,皆會助長“心魔精進法”,令其道基崩潰得更快。
麵對裴征聖的目光,徐行隻是一笑,傳過去一個無比明晰的意念。
“九幽輪回,啟!”
言語落定,他的身軀驟然炸開。
以“火中栽蓮”的手法,混雜“無明血焰”的情緒神通,根基動蕩的裴征聖,自是無法抵禦這種程度的爆炸,當即被掀飛出去。
無數血肉碎裂成塊,燃著血焰,有如火星一般,墜入溟海,將幽深海麵,儘數染成赤紅,更映得天際大亮,一片光明。
裴征聖當空嘔出一口血來,又見一具遍布裂紋的白骨,自那自皮囊中脫出,與陰山道基合二為一,施展“九幽十獄冥遁法”,來到自己身旁。
徐行的骨骼,竟然承受住了這樣的爆炸,顯化出陰山白骨法身後,竟是直接抱著裴征聖的身軀,同墜無邊血海中。
裴征聖雖是在這一刹那,激發出無窮劍氣,仍是無法掙脫這具白骨法身的鉗製。
他的元神,更是被一整座陰山,以及紫金缽、溟海轉龍變相圖、真武昊天鏡三大法寶,聯手鎮壓,根本不能出竅。
生死一刹,裴征聖忽地想到,自己方才對徐行的評價——這位金剛尊,果真是極有決斷之人!
身為青城劍宗之人,裴征聖自是聽說過“九幽輪回法”的名頭,知道這是南支大法真正的精髓。
“九幽輪回法”一旦施展,便是修行儘毀,必須全力在生死間爭渡,稍有不慎,就會跌落無底深淵,絕不可分心旁顧。
是以,幽遊夜摩天曆代高人,哪怕是敢於嘗試這“九幽輪回法”,也要布置好一應法陣,絕不敢令外人打擾。
如徐行這種,要帶著敵人同走輪回路的,裴征聖根本是聽都沒聽說過。
哪怕到了生死關頭,裴征聖也不覺驚惶絕望,隻是露出饒有興趣的神情。
——九幽輪回,倒也算是一次不錯的砥礪,你要鬥,那便來吧!
思及此處,裴征聖也不再抵抗,而是任由自己的肉身,儘數消融於溟海中。
劍胎朽壞、劍氣溢散,元神崩解,唯有一抹本性靈光,沉入溟海最深處。
不知道下降了多少,裴征聖睜開眼,隻見一片漆黑的海底中,有一人與自己四目相對,盤膝而坐。
在其人身後,還有一條形貌猙獰、充斥兵戈殺伐之氣的凝實魔影,正在啃食他的身軀。
但這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反倒是任由此魔施為,這一幕,儼然便是“以身飼魔”四字,最為真實的寫照。
裴征聖睜開眼,不禁歎道:
“九幽輪回,生死往複,陰極生陽,本是要吞儘陰山群鬼,重塑身軀,再造肉身,怎麼到你手中,竟是完全反了過來?”
徐行拍了拍袖子,隻淡然道:
“一味索取,吞儘眾生成道,那是魔門路數,我不欲為之。”
裴征聖了然道:
“原來,你是用這種方式,馴服了這頭魔物,令其成了你的第二元神。”
徐行微笑道:
“以魔製魔之法,到頭來,也不過是把人變成另一種魔頭。我倒是想反其道行之,試一試,能否把魔頭變成人?”
裴征聖沉默片刻,隻誠心實意道了一聲:
“佩服,佩服。”
自從離開北宋世界起,徐行和這頭陰魔,雖然有明確主次之分,卻也是實實在在的共生關係。
這頭陰魔本就是誕生於武風熾盛,鬥爭之念濃烈的九空無界,與此界這些“同族”們,從底子裡就不太一樣。
跟了徐行後,它也可以說是時刻都在經受著徐行的“染化”,雖然本質仍是“他化自在”,比起以往也已大有改觀。
獲得“九幽輪回法”後,徐行更是試著讓這頭陰魔,吞噬自己的元神,用這種方式,對其進行最直接的“染化”。
等吃得差不多後,他再開啟九幽輪回,與這頭陰魔同走輪回路,磨碎這魔頭積攢下來的魔識、濁念。
這也是為何,凶頑難馴、隨時有可能反噬的魔道法門,在他手中竟是這般如臂指使,甚至足以與佛、道共存。
在徐行的設想中,等陰魔真正體會到,何謂“吃飽”,抑或說“克製”,這條製魔之路,才真正算是完成。
在這個過程中,徐行將所要經曆的煎熬痛苦,自是難以想象,不過他卻是甘之如飴。
裴征聖看了會兒,又問道:
“既是如此,咱們是不是也該開始了?”
徐行背著那頭陰魔,魂魄雖是顯得殘缺,仍是笑道:
“自從來到此界後,你還是第一個,將我逼到這般境地的強者。
為表敬意,以‘九幽輪回’為磨盤,磨碎你之元神後,我會把你的劍術、神通,儘數傳下去。”
裴征聖聞言,了然道:
“原來,你當真是域外來客,既是如此,裴某算不到你,倒也不算出奇。”
裴征聖說到此處,稍微頓了頓,忽然道:
“隻是裴某實是好奇,你這狀況,又如何能比我撐得更久?”
他又翹起嘴角,微笑道:
“難道你就不怕,那陰魔吞吃了裴某,令你的一切謀劃,儘數付諸東流。”
徐行灑然一笑。
“你若是能夠做到這一點,就算將我一生所學儘數拿去,又算什麼?!”
言語落定,徐行背著那頭陰魔,合身撞向裴征聖,三條本性靈光交織於一處,引得溟海劇烈翻騰,咆哮不已,好似天地末日降臨。
不知道過了多久,三道輪轉交織的靈光,忽地破碎成齏粉,宛如一場瓢潑大雨,灑落海中,引得群龍歡嘯不已,爭相吞噬。
沉入海中的陰山,亦漸漸浮起,蘊生於其中的種種鬼物,已如承接甘露般,將這些靈光融入己身,鬼氣、陰氣、魔氣皆更為濃烈。
過了一會兒,徐行的皮囊、骨骼,乃至幾件法寶,都從海中升起,重新拚成了那副翩翩少年郎的形貌,青衫磊落、大袖飄飄。
徐行拂袖一掃,將裴征聖遺留的“宗經劍”攝入手中,俯瞰斑駁劍鋒,搖頭道:
“看來,你到底是做不到。”
裴征聖不知道,徐行的神魂,早已融入了從肉身精元中提煉出的純陽拳意,這一點純陽之意,就算是九幽輪回法,也無從磨滅。
如果說尋常南支強者,想要從九幽輪回中掙脫,由死轉生,便如在黑暗中尋路,那徐行眼中則始終有一道明亮道標。
如此一來,他從輪回中歸來的幾率,自是遠大於旁人,這也是徐行敢於以身飼魔,與其同墜輪回的關鍵。
徐行手持“宗經”劍,回想了一番裴征聖的記憶,也不禁搖頭,歎息一聲,踏步而出。
——
“溟海轉龍變相圖”外,燕赤霞正手持法劍,焦急地等待。
他本是想在戰局中段,遞出一劍,為徐行創造必殺的戰績,卻沒想到,這位金剛尊居然生猛至此,竟能壓製裴征聖,一路窮追猛打。
至於兩人最後那方寸間的交鋒,更是令燕赤霞難知其妙,不知該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燕赤霞隻見圖中濁浪滔天、大雨瓢潑,一位青衣少年人自海中升起,一步踏出,便來到自己麵前。
他見到徐行的麵容,心中本能地湧現出一股慶幸欣然,隻是看到那把熟悉至極的宗經劍時,仍是不免黯然。
徐行隨手將劍拋給燕赤霞,隻是道:
“接著吧,他的事,都在裡麵了。燕兄,還請把這口劍帶回青城山,我現在要去酆都,參與這最後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