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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聲音冷而厲,硬而剛,像是雷霆霹靂接連轟在鐵石上,濺射萬千星火,卻沒有一絲溫度。
雷是冰雷,火亦是寒火。
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一股森然冷意,如薄冰般隨聲散開,這刹那間,仿佛整座孔雀樓都被徹底“凍結”,陷入無聲寂靜中。
比之這聲音本身更令人震撼的,是他這句話中的內容。
準確來說,是其中的四個字。
或者說,由這四個字組成的一個名字。
這名字就是:
六、分、半、堂!
“六分半”的意思是,天下好漢都將自己所得分出三分半來,交給六分半堂。
一旦遇上任何禍事,六分半堂就必然拿出六分半的力氣去支持他們。
能喊出這種口號,足見六分半堂野心如何、勢力如何。
其實,稍有見識者都知道,雖然近來金風細雨樓風頭一時無兩,樓主蘇夢枕亦是一代人傑,畢竟起勢太短、底蘊不足。
自從關七聖瘋魔、迷天盟分崩瓦解後,六分半堂便是無可爭議的京師第一大幫派。
因此,縱然再不忿,在那人展露實力、表明身份後,孔雀樓裡的絕大部分食客,已不得不收斂怒氣,剛剛群情激奮的慷慨氣勢頓時一掃而空。
寂靜中,出現一個輕微的腳步聲。
一個身子枯瘦的漢子,從三樓緩緩走下來。
此人唇薄下巴窄,顴骨高聳,臉頰瘦削,生得陰鷙刻薄。
看見他的一刹那,很多人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恐懼從心底滋生出來,頃刻蕩遍全身。
——竟然是他!
——六分半堂四堂主,雷恨!
六分半堂雖是高手如雲、強人輩出,這位雷老四也能憑一身爐火純青的“震山雷”心法、一手登峰造極的“五雷轟頂”掌功,穩坐第五把交椅,足見其人武功如何。
跟這身武功同樣出名的,還有他睚眥必報、酷烈殘忍的性情,雷恨人如其名,永遠是一副恨意滔天的模樣。
據說,他以恨意練功,一旦發恨,就立即要殺人來平息,又據說,他一天至少要恨上五六次。
寂靜中,二樓又響起段譽的聲音。
他轉頭望向徐行,敲了敲自己的額頭,哎呀一聲,頗不好意思地道:
“徐兄,今日之事,是因我無知發問,故而才惹來這般惡果,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
段譽歎了聲,愁眉苦臉道:
“這位朋友雖是動了嗔念,我卻不能不奉陪,真是罪過。”
雖然說是“惡果”,可段譽的語氣中,卻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緊張感,隻是純粹為自己的錯誤自省罷了。
徐行完全可以相信,這位頗具佛性的大理世子就算是在路上踩死一隻螞蟻,多半也是一樣的態度。
這個比喻的妙處就在於,對段譽來說,無論是踩死螞蟻還是打死雷恨,都是同樣的性質、同樣的輕鬆,沒有絲毫區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至誠赤子的姿態,甚至比殺了雷恨,還要讓他更痛苦。
至少是更羞辱。
對雷恨這種自視甚高、滿懷嗔念之人,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來自旁人的無視。
所以,徐行笑起來。
“凡人畏果,菩薩畏因,段兄,你這是菩薩心啊,不過……”
他抬起頭,轉動手裡酒杯,悠悠道:
“我既然來到這世上,就絕不想天下事事皆與我無關。
既然要做事,就一定會沾上因果,惹出事端,若是畏手畏腳,怕這怕那,還做什麼事兒?”
段譽愣了愣神,才由衷道:
“徐兄這話,真像是我大師兄會說的。”
徐行也是哈哈一笑。
“我也很有興趣,想要與他見麵呢。”
孔雀樓雖大,可在這種寂靜時刻,兩人的聲音就顯得極為明顯。
眾食客都吃了一驚,不知道來者究竟有依仗,竟然敢在“雷老四”麵前如此托大?
此際,雷恨全身都已充滿恨意,恨得筋骨顫抖、牙齒發癢、胸膛起伏,就像一個極不穩定、即將爆發開來的火藥桶。
尋常這個時候,他至少要用三條命,才能將恨意發泄出來。
不過,雷恨雖恨意高漲、恨火熾盛,卻毫不衝動。
甚至於,就連雷恨的語聲中也沒有了那種冰雷寒火般的激烈和森冷,反倒是無比沉著,就像是要將意誌和力量都集中起來,一擊製敵。
“就算是金風細雨樓的那個病癆鬼,都不敢如此侮辱雷老總,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就在這時,酒樓之外,也遙遙傳來一個洪亮且豪壯的聲音,這嗓音之大,絕不輸給雷恨半分,甚至猶有過之。
“六分半堂,倒是好大威風!”
嗓音在酒樓牆壁上來回激蕩,互相碰撞,竟是如江潮浪湧,波濤起伏,一浪高過一浪,甚至令整座孔雀樓中的食客都由衷升起一股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之感。
隻要在武道上稍有常識者便知道,縱然是如諸葛神侯這樣的絕頂高手、無上宗師,隻怕也不能單純以嗓音摧垮一座三層酒樓。
可此時此刻,這些食客們卻偏偏升起這種感覺,就仿佛他們的思維、意識,乃至數十年人生經曆凝聚出來的固有認知,都已給這聲音影響。
縱然荒謬,他們也不由自主、不講道理地相信,這個聲音的主人,就是能辦到天下人都辦不到的事!
話音剛落,段譽和雷恨,已齊齊將目光投向酒樓門口,在那裡,一個極其高大雄壯的身影,已然跨過門檻,走進酒樓中。
全場感知最強的徐行,更能清晰察覺到,此人發聲之時,還在數百步外,最後一字吐出,已在酒樓門口。
他約莫三十許人,披一襲略有破舊的灰布袍,濃眉大眼,高鼻闊口,麵容輪廓無比方正,線條剛硬似刀削斧鑿而成,亂發濃密如獅鬃,隨意披散在頸後。
哪怕被眾人目光所注視,其中還有段譽、雷恨這樣的江湖一流高手,這大漢也沒有絲毫手足無措感,一派自然而然,仿佛他那種生來就該是被人仰望、被人崇拜的人物。
所有人都看到他的第一眼,都會升起同樣的認知:
——此人從容貌到氣質,都在詮釋著“英雄豪傑”這個詞的存在意義。
雷恨就像被人澆了一整桶冰水下來,雙目圓睜,驚慌失措,渾身恨火也不再燃燒,隻高呼道:
“喬峰!”
這兩個字一出,整座孔雀樓的人臉上,都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們沒有絲毫驚訝,甚至有幾分意料之中的了然。
除了喬峰,還能是誰?!
除了丐幫十大分支共主,一手締造君山丐幫總舵之輝煌的丐幫總舵主,還有誰能有這種氣質、這種豪情?!
天底下,誰不知道喬總幫主的豐功偉績?!
自當初武林三大天柱之一的“神行無影”裘無意戰死後,丐幫“錦、汙、更、破”四大分支已漸漸衰頹,弟子良莠不齊、泥沙俱下,幾乎已將丐幫的俠名威風敗壞乾淨。
前任幫主汪劍通雖有雄才,亟欲厲行改革,到底是無力回天,直到傳位給年方弱冠的喬峰,這垂垂老矣、日薄西山的龐然大物,才真正迎來了新生。
這位喬幫主一上任,便展露手腕,雷厲風行地成立了“素衣幫”,獨立於“錦、汙、更、破”四衣之外,專職戒律,製裁敗壞門規的丐幫弟子,整頓丐幫風氣。
因丐幫組織形式特殊,樹大根深,又見喬峰上任後,有厲行改革之心,許多武林名宿、江湖前輩都願意支援丐幫。
故此丐幫又再分作五支。
這十大分支的領導者中,最為傑出的之人,當屬出身於“南天門”及“五澤盟”的“狂僧”梁癲、“瘋聖”蔡狂。
這兩人雖都是正派人物,行事光明正大,卻因師門而結怨,乃武林中極著名的對頭,兼之雙方皆身負奇法,一身武功深不可測,一旦打起來,便是不死不休。
喬峰不忍見兩人如此輕擲性命,便於君山丐幫總舵,約戰癲狂二人。
決戰之日,他先以至陽至剛的“降龍十八掌”,破了“狂僧”的“斷未大法”,又用自悟而成,越挫越勇、愈戰愈強的“天狼印”,勝了“瘋聖”的“阿含神功”,以一敵二,大獲全勝。
經此一戰,癲狂二人不但被這年輕幫主的天賦才情所震撼,更是被喬峰的胸襟氣度所折服,遂握手言和,以“藏”、“密”二門彙於丐幫,自成一宗,為喬峰馬首是瞻。
此戰之後,喬峰又大力邀請“天機龍頭”張三爸加入丐幫。
天機組織本就是江湖上極有實力的幫會,曾多次組織義軍,協助官府抗擊外敵,鞏固邊防,頗有俠名。
真正讓天機組織享譽天下,躋身一流勢力的,是他們的龍頭,張三爸。
據傳,這位龍頭的武功不在“九幽神君”、“絕滅王”、“捕王”李玄衣、“捕神”劉獨峰等絕頂高手之下,幾與“六五神侯”諸葛正我相提並論。
因此,幫中很多老人都認為喬峰此舉無異於引狼入室,頗擔心天機借此機會,雀占鳩巢,可喬峰卻渾不在意,隻是道:
“既為同道中人,又哪兒來雀、鳩之分?”
喬峰遞給張三爸的信裡,也隻有一句話:
“洞庭湖大,聚義廳寬,願與天下好漢為家,龍頭若至,喬某當自辭總舵主之位。”
收到喬峰的邀請後,張三爸隻撫掌讚歎一句,“喬幫主胸襟之廣、格局之大,我不如也”,便率眾投入丐幫。
喬峰本已準備履行承諾,卸任總舵主之位,讓於張三爸,卻被這位老前輩一句話勸住:
“喬幫主的降龍掌法,已至前人未至之境界,深得‘群龍無首’真諦。
隻有像你這種人,才能真正穩坐‘群龍之首’的地位,而不會被權勢所害,你當總舵主,不是虧待我,反倒是大大的幫助我啊。”
張三爸此言完全是發自肺腑。
因為他知道,丐幫諸多分支本就來自五湖四海,成員構成更是無比複雜,這些人能上下一心、團結一致,完全要歸功於喬峰那無與倫比的個人魅力。
若是沒有他,丐幫還叫丐幫嗎?
正因這番談心,喬峰才不再堅持,退了一步,讓張三爸做副總舵主,自領天機組織獨立在外,並令天下丐幫弟子,見張三爸如見他喬峰本人!
有了這些高手的加盟、助拳,君山丐幫才真正擺脫了江河日下的窘境,重振聲威,一舉成為能夠與縹緲峰靈鷲宮,蜀中唐門,京華神侯府並駕齊驅的巨擘。
天底下,除了他,還有誰能夠折服如此多的英雄豪傑,還有誰能令癲狂二聖俯首稱臣,還有誰能夠讓天機龍頭自愧弗如?
隻有喬峰,唯有喬峰!
與這位堪稱完人的總舵主相比,雷損陰沉太甚,豪邁已失,蘇夢枕傲氣有餘,雄姿略欠,關七至情至性,心意難定。
他的確是一個天底下最適合當大哥的人!
哪怕早有預料,可這刹那間,整個酒樓都沸騰了、瘋狂了。
沒有人再在乎什麼六分半堂四堂主,更沒人關心雷恨的手段如何,他們隻是用一種無比狂熱的眼神看著喬峰,發出山呼海嘯的歡呼聲。
“喬幫主!喬幫主!喬幫主!”
喬峰本就是丐幫出身,自沒有什麼尊卑貴賤的想法,見眾人這般興奮,也是拱手笑道:
“諸位朋友如此盛情,倒教喬某汗顏了。”
喬峰此際講話,並未用上分毫功力,雖仍是中氣十足,卻無剛剛那般排山倒海的聲勢。
可眾人卻仍是自覺地閉上嘴,做出傾聽模樣,足見這位喬幫主究竟是如何得人心。
言畢,喬峰又抬起眼,掃向矗立樓梯,不知該自處的雷恨,略帶譏誚之意地道:
“你們六分半堂對上諂媚,依附蔡京、傅宗書等權奸,對下則是包賭包娼,暗地還打家劫舍,偷騙搶盜,可謂是無惡不作。
如此行徑,難道那位小哥還說錯了不成?你雷老四如果聽得不順耳,喬某現在就再說一次。
不僅僅是你們總堂主雷損,甚至於你們整個六分半堂,都是蔡京腳下的一條狗!”
喬峰這句話說得是斬釘截鐵,每個字中透出鐵骨錚錚、血湧澎湃的力量感。
雷恨完全沒想到,以喬峰的身份,竟然會公然在大庭廣眾下,說出如此不計後果的言語。
現在招惹六分半堂,對他們丐幫有什麼好處?
這個瘋子!
其他人也沒有想到,這位一向以寬宏大量、胸襟開闊而聞名的總舵主,一開口,竟然是如此尖銳、如此不留餘地!
這不像是坐擁一方基業的雄主,倒像是個鋒芒畢露、熱血激昂,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這時候,很多人才意識到一件事。
——拋開這他身上的重重光環,再忘掉他做過的種種大事後,這位總舵主,本也是個剛過而立之年的年輕人!
倒不如說,如果沒有這股嫉惡如仇的直爽,這種無所顧忌的闖勁,喬峰也就不成其為喬峰了。
段譽更是聽得激動莫名,恨不得當場就衝下去,跟這位總舵主結識一番,一拍桌子,大喊道:
“好!”
他雖然也是剛到京師,一路上也聽自家的父親、叔父反複提及京師武林格局,對六分半堂不擇手段的風格也有了解,心底自然是無比厭惡。
是以,如今見喬峰如此直白地揭露這一切,並明確表示要與之勢不兩立,段譽心頭自然是難耐激動,熱血沸騰。
徐行見了,不由得會心一笑,升起些熟悉感,心頭更是感慨莫名。
果然,縱然換了世界,段譽還是段譽,喬峰也還是那個喬峰!
雷恨頓了半天,才艱難道:
“喬峰,你們丐幫如今已是自顧不暇,這時節,你還想惹上我們六分半堂?!”
在這瞬間,雷恨腦中已轉過許多念頭,作為六分半堂的堂主、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很多時候,做人做事,都難以遵循本心。
就像今天這件事,雷恨未必有多尊敬總堂主,對這位雷門老人,他也就是不敢恨而已。
可他既然聽到了徐行的言語,就絕不能坐視不管,為了維護六分半堂的尊嚴,勢必要出手。
不過,對雷恨來說,這件事更多的意義還是在於,他可以借助維護本堂尊嚴的名義,發泄自己的恨意和施暴欲望。
反正,就算真惹上不該惹的人,出了事兒,二堂主雷動天、三堂主雷媚都會看在同為雷門弟子的份兒上,替他說情,為他掩護。
這也是雷恨敢於肆無忌憚的另一個原因。
可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會遇上喬峰!
他更想不到,這位丐幫總舵主的言行舉止,竟然比自己還要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可在這個關頭,無論雷恨如何畏懼喬峰的名頭、害怕丐幫的實力,都絕不能退讓半分。
這也是成名人物、身居高位者的悲哀,一旦擁有了名聲、權勢,便永遠甩不掉。
江湖人終其一生,都要為這些東西戰鬥。
喬峰眉頭一豎,正想開口,就聽到另一個聲音響起來。
“我雖然愛惹麻煩,卻不喜歡給人添麻煩,喬幫主出言援護之情,徐某感念在心,但這件事,還是我自己來吧。”
徐行推開門,走出包間,對喬峰拱手一禮,在他身後,段譽也跟著走出來,望向喬峰的眼睛裡,仿佛都閃著亮光。
喬峰在酒樓外,聽到徐行和段譽的談話,就斷定此人是個不懼強權、敢怒敢言的硬氣性子。
他平生最愛結交這種人,故而才急急趕來,想要替徐行攔住一劫。
喬峰剛剛之所以要複述徐行的話,本意也是為了讓雷恨、雷損等人把這筆賬算到自己身上。
反正丐幫在江湖上,本就跟六分半堂多有齟齬,兩方所屬背後站著的大靠山,在朝堂上也是相互對立,是注定了不能相容。
最重要的是,喬峰本就極其看不上六分半堂的行事風格,以及他們總堂主的為人!
身為一方雄主,喬峰對這些關節處的認知,遠比雷恨要清楚。
知道什麼人可以得罪、什麼人必須得罪、什麼人不可得罪,是所有掌權者的第一課。
喬峰無疑就是最好的掌權者。
當雷恨還在畏手畏腳、不敢開罪丐幫之時,喬峰早已明白了此戰是無可避免,也因此無所顧忌。
不過,喬峰還是沒想到,這年輕人竟然拒絕了自己的好意,決心要獨挑雷恨。
——看來,此兩人是有備而來啊。
——指不定,我這番好心,反倒還辦了壞事呢。
喬峰絲毫沒有感覺自己的好意被辜負,反倒是自嘲一笑,生出些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慨。
此時,那種一方之主的霸氣和沉穩,又回到了他身上。
徐行說完,抬起頭,看向正站在樓梯上的雷恨,發自內心地誠懇道:
“這位朋友,既已結怨,不妨儘快了斷,畢竟……我還等著跟喬幫主一起喝酒呢。”
年輕人的眼眸清澈透亮,那溫潤的眸光像是融成了一股熱流,飛淌進了喬峰眼中。
那是最為純粹、也最為真誠的欽佩。
喬峰生平所識這人物中,冷峻憂悒如大捕頭無情、風流倜儻如小侯爺方應看、瀟灑清逸如“低首神龍”狄飛驚等,皆以姿容俊美而聞名世間。
可這些享譽武林的俊逸人物,跟眼前之人比起來,竟也顯得欠缺了一份出塵的氣度、一種慷慨的壯懷。
仿佛他既能為超拔之誌而上下求索、遺世獨立,也能為同道中人拋灑熱血、舍生忘死。
喬峰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好個少年人,這頓酒,我請了!”
這一刹那,喬峰更意識到三件事。
一:這是極有主見,不會輕易為旁人所動的堅決之人。
二:此人一定有不凡的過去,若沒有精彩動人的經曆,決計養不成如此氣派。
三:他一定有踐行自己意誌的能力。
可奇怪的是,以喬峰的眼界,竟然也從這年輕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屬於內家高手的氣勢。
他隻能模糊從徐行的站姿、身形、動作中,看出此人一定有非凡業藝。
喬峰忽然有了個猜想。
——他總不可能,是個外功高手吧?!
這樣的想法,同時也在雷恨心頭浮現,他居高臨下地俯瞰徐行,輕蔑道:
“一個不練內功的年輕小子,安敢如此狂妄,你真以為在喬峰麵前,老子就不會動手殺人了?!”
當目光從喬峰身上移開後,雷恨骨子裡那股囂張跋扈的氣焰便又竄了出來,甚至因剛剛的短暫憋屈,變得更加熾盛、更加灼熱。
他不敢恨喬峰,自然隻有將這恨意加倍地記在徐行身上。
雷恨能夠穩坐六分半堂第五把交椅,自然憑的不隻是武功,他的頭腦也轉得很快,同樣得出是三個結論。
一:這小白臉生得如此俊秀,隻要稍微有些來曆,就絕不會寂寂無名,所以他的確沒有背景。
二:江湖上真正的高手無不修行內功,此人全無內力,武功就算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
最後也最重要的一個結論,隻有兩個字。
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
——可殺!
得出結論後,雷恨又微不可查地移開視線,瞥了喬峰一眼,見這位丐幫總舵主沒有出手的意思,才放下心來。
——的確,看這小子的相貌、氣度,哪裡有半分丐幫的樣子?
徐行雙手負後,站在二樓走廊上,笑得比雷恨還要輕蔑、還要不可一世。
比這笑容更輕蔑、更不可一世的,是他說出來的言語。
“武學的世界,你目光短淺!”
徐行話未說完,雷恨已無法再忍耐半分!
樓梯上,驟然炸開一個如玉瓶破裂般的脆響聲,脆響之後,便是轟隆隆的滾滾雷聲,浩大而沉悶,呼嘯激蕩,席卷整座孔雀樓。
光論氣勢,這一聲已不輸給喬峰未入樓時,展露的那一手傳音。
連通二樓與三樓的木質樓梯,登時四分五裂,碎成無數木屑,寸寸崩解,朝大廳中崩塌而去。
這些原本質地堅硬的紅木碎塊上,如今正遍布漆黑灼痕,彌漫出一股股灼熱白煙,好似並非人力所致,而是遭了天譴,被雷霆劈打而成。
樓梯崩解後,這勁力竟然還未消弭,碎塊還沒有落地,便被其中餘勁震成洋洋灑灑的塵埃。
這正是江南霹靂堂的“震山雷”心法。
所謂震山雷,其實並非字麵意義上能震動山石的雷霆,而是周易八卦之中的震卦之雷。
震者,兩雷重疊,反響駭異。
這門武功的要旨,就是在於將自己全身精力、氣力,進行一種震而合的疊加狀態,以達到爆發出驚天動地威能的目的。
剛剛的木質樓梯,便是被兩股相互交織、相互碰撞的“震山雷”氣勁震成齏粉。
“震山雷”心法運至巔峰,雷恨的須發末梢、乃至四周卷起的氣流,都炸開一連串劈裡啪啦的電火花。
他也真的像一抹電光,倏忽落在徐行身前。
雷恨伸臂、探手、出掌!
掌未拍中,徐行的發絲、衣袂已在驟起暴風中飄揚飛舞,獵獵作響,好似已不能自持。
雷恨的“震山雷”心法,極為注重破壞性和爆炸力,哪怕很多功力在他之上的高手,都沒有辦法反應過來這一下突襲。
但徐行不一樣。
早在出聲之時,他就已準備好出手。
——甚至是已經出手!
砰!
雷恨這一掌還沒有落下,一隻黑布鞋已結結實實地踢在了他的小腹上,可怕的是,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雷恨竟然沒有絲毫察覺。
仿佛這一擊不是來自於人身,而是來自於寄居於虛空中的鬼神,否則,他怎麼能如此無聲無息、甚至是神乎其神?!
中腳的那一刹那,根據體表遍布的內力氣勁,雷恨能夠明顯地察覺到,有一股強悍到沛莫能禦、甚至堪稱恐怖至極的巨大力量,從這具沒有絲毫內力的軀體中激烈爆發。
這力量不是內力,而是皮肉筋骨、五臟六腑,乃至精氣神意都被擰成一股繩後,爆發出來的最純粹、也最雄渾的生命力量!
直麵徐行近在咫尺的爆發,雷恨隻覺得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亟欲噴發的活火山,光是在那體內流動著的,宛如熔漿般的熱血,就已令雷恨感覺五臟如焚。
——此人渾身血氣極盛,已不輸給有數十年正宗純陽功力的內功高手!
意識到不好後,雷恨立時調動全身功力來抵禦,但這股力量實在是來得太快、太令人猝不及防,他哪怕竭儘心力,也隻能令身形略作偏轉。
砰砰砰砰砰!!!!!
在一聲聲沉悶的破碎聲中,雷恨的身體硬生生在徐行麵前轉了一個彎,如一發由重弓床弩射出來的勁矢,在長長走廊中橫飛出去,接連洞穿了五間包房的牆壁,撞碎了桌椅板凳、屏風梁柱。
其人帶起的狂風隨之席卷而來,將這五個房間再次肆掠一遍,本就破爛不堪的房間更是狼藉,滿屋精致和器具,則是被碾成更微小的碎塊。
一時間,風聲呼嘯,塵埃飛卷,宛如一條煙塵長龍,鼓動滿樓簾幕,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哪怕是武功高深如喬峰,此時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此生見過、甚至是拚過的神功絕藝,都已不止百來種,卻也從未見過如此強悍直接的武學。
喬峰甚至感覺,出腿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東西,從那年輕人的皮囊中掙脫了出來,就像是一條鱗甲崢嶸的惡龍,隻是短暫現出原形、翻江倒海一刹那後,便又退了回去。
如此強悍的肉身,當真是人能夠練成的?!
因為此界的內功武學過於發達,故而很少有人會去研究單純利用肉體的拳術,所以,徐行這一下出手,當真是不摻任何水分的“技驚四座”。
其實,又豈止四座?
根本是十座、數十座、上百座!
徐行收回腿,臉上也顯出有些詫異的神色。
剛剛踢中雷恨那一瞬間,他明顯感受到,此人的體表、骨骼肌肉、乃至五臟六腑中,都充盈著一層柔韌力量,將那具紙糊身軀支撐起來,硬生生抵住了自己一腳,竟然沒有當場被踢死!
若要比喻的話,這種結構有點類似朱婆龍的“虯筋板肋”。
不過“虯筋板肋”的原理是將筋絡煉製粗大,直至與皮肉融為一體,填充進每根骨頭的縫隙中,遠不如這種法子來得簡單方便。
——內力,果然很有意思啊!
懷著這樣的想法,徐行一踏地板,雄渾力道被妙至毫巔的“借物傳勁”之法轉移,滾滾蕩蕩地散開去,甚至令整個二樓都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兩下、三下!
這一次,不是仿佛,而是真真正正的晃動!
搖晃第一下時,徐行的身影已破空消失,唯有一道氣旋劇烈蕩開,頃刻間化成席卷全樓的暴風。
搖晃第二下時,徐行已來到雷恨麵前,這個一生都在恨人,麵容凶惡的四堂主,眼睛、耳朵、鼻子等處,都淌出蜿蜒如小蛇的血液,神色更顯猙獰!
第三下搖晃方起,逐漸失去生命力的雷恨已抬起手,發出此生最後也最狂猛的嘶吼,打出此生最後也最強橫的一擊!
這是燃燒生命、燃燒恨火、燃燒一切的一擊!
轟!!!
這一招,便是雷恨的成名絕技:
五雷轟頂!
雷恨的“五雷轟頂”掌力冠絕雷門,論及純粹的威力和殺力,也隻輸給六分半堂二堂主雷動天的“五雷天心”一籌,如今施展出來,當真有種天打五雷轟的氣魄!
“五雷轟頂”遠比“震山雷”氣勁,要來得更加暴烈且不可抑製。
所以,這一招無法隔空遙擊,隻能順著肢體傾瀉出去,但這也意味著,對方一旦中招,便無法引導雷勁外泄,除卻四分五裂、骨肉分離、成為一堆焦炭外,沒有彆的下場。
生死的最後關頭,雷恨的恨意已到達頂峰,這一招“五雷轟頂”亦是他此生最巔峰、最完美無缺的傑作。
他完全相信,這一招的威力,已經完全超過了二堂主雷動天的“五雷天心”,就算是總堂主雷損,能否在這一招前全身而退,也在未定之天。
兩人如今相距不過三尺,徐行要怎樣躲避?
——他不避!
徐行此來京師,本就是為了見識天下英雄、領教世間絕學,如何會放過這麼有趣、這麼強勁的一招?!
見獵心喜之下,徐行也同樣抬起右手,硬碰硬地跟雷恨硬拚一記!
雷恨在彌留之際,忽然有種錯覺。
他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從樓閣來到了漫無邊際的大海中,周遭是此起彼伏的浪潮,波濤洶湧澎湃,發出沉重而雄渾的連綿濤聲。
此際的雷恨,已沒有餘力去分辨真實和虛幻。
所以他不知道,這不是幻覺,而是真的有湧動聲,在他身旁響起。
隻不過,那不是海潮聲,而是血液流淌全身,喧沸鼓動的聲音。
——那是徐行出掌的聲音!
雷恨那條蓄滿雷勁真力的右臂當即炸開,皮肉四散飛濺,骨骼寸寸斷裂,連帶著半個胸膛都炸開,肝腸肺腑流了一地,濃鬱血腥氣一下子彌散出去,充斥整座酒樓。
一掌。
僅僅一掌,徐行就用雷恨這個六分半堂四堂主的性命,向整個京師武林、乃至全天下,宣告了他的到來。
他混天大聖徐踏法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