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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一色,壯闊無邊,日光灑在紅獅子號帶起的浪花上,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這是艘在西班牙海軍服役的大型三桅帆船,數十丈的艦體上裝備著足足四十門火炮。
這樣船體結構和火力配置,使得它在整個南海都稱得上是龐然大物,令沿途無數海賊望而生畏、不敢直攖其鋒。
紅獅子號上地位最高的人,便是立在甲板上眺望海景的戈爾伯爵。
作為老牌的殖民帝國的一員,這些西班牙官員們擁有極其敏銳的嗅覺,他們對那個雄踞東方的老大帝國,更是極為關注,一舉一動,都放在心上。
戈爾這次不遠萬裡地前來,正是因為收到了古老東方帝國,正在大開國門,廣泛進行海上貿易的消息。
這個保持了幾千年統一的龐大帝國,領土廣袤、人口眾多,有著無可質疑的體量。
若是能夠與這個當之無愧的東方霸主建立緊密的貿易聯係,可比在海岸線上架起幾門火炮,征服幾個蒙昧不開化的土著國家要重要得多。
一想到自己竟然有機會成為“第一個叩開東方帝國大門的西班牙大使”,戈爾伯爵隻覺得胸懷激蕩,躊躇滿誌。
可這位西班牙伯爵沒有料到一件事,紅獅子號的龐大體型,固然有極強的震懾力,能令絕大多數海盜望而卻步。
但反過來說,在絕大多數之外的極少數海上大寇眼中,這艘款式新奇,造型彆致的巨型三桅帆船,簡直就是一頭最好的獵物!
很快,戈爾伯爵就感受到了來自東土的熱情。
轟轟轟轟轟!!!
碧藍如洗的海平麵上,數十發火炮帶著淒厲白痕,當空劃出一條條曲線,落在豎著紅黃旗幟的船支上。
為了不擊沉這艘船隻,炮手們選擇的著彈點都頗為考究,不是桅杆就是帆布,展現出極其高超的戰鬥素質。
儘管坐擁四十門火炮的紅獅子號在火力上要遠勝過對方,可過差的精度和準頭,以及龐大的體型,卻讓西班牙人們在這一輪齊射中落入了下風。
當戈爾伯爵以為炮擊結束,終於可以暫且安生一會兒時,洋麵上忽地飄過來一陣極其濃鬱的硝煙味兒。
“隱蔽!”
大使的嗓音響徹整個紅獅子號,然而不等他喊完這句話,裹挾濃鬱火星的箭矢,已如一片密集的流星火雨,鋪天蓋地般射中船體。
幾乎一刹那,紅獅子號便燃起火來,被燒傷的水手們在甲板上四處打滾,爆炸聲連綿不斷,空氣中除了腥鹹的海水潮氣外,還多了一股烘烤皮肉的焦糊味兒。
戈爾目睹那如蛇扭動的火焰,耳聞此起彼伏的慘叫,不敢置信地驚呼道:
“上帝啊,這是什麼東西?!”
其實戈爾剛剛看得很清楚,這些箭矢都是由對方船隻中的弓箭手們,拉弓拋射過來。
但他想不通的是,為什麼這些箭矢在跨越如此長的距離,刺破了海風與空氣後,還能有如此強悍的威力?
該死,難道這群人全部都是參孫那樣的大力士嗎?!
這鋒矢上的火油,又怎麼會這般難以撲滅?
就在這時,更難以置信的一幕,出現在戈爾眼前,他分明看見在起伏跌宕的波濤中,竟然有一群人踩著浪花,朝著紅獅子號奔襲了過來。
哪怕船上諸多水手、軍士皆是出身於號稱“無敵艦隊”的西班牙海軍,眼見此情此景,仍是被嚇得麵如土色。
若論海上正麵對決,無論對方是來自哪個國家的強軍,這些西班牙人都不會有半點畏懼,可……這些海盜們還是人嗎?!
就在這時,“踏浪而行”的海寇們已經接近了船體,一根根鉤索拋飛出來,緊扣船舷。
海寇身手靈活似猴子,一手握飛索,一手拿兵刃,三兩下便翻了上去。
西班牙人這才看清,這些人腳下踩著長約一尺的薄木板,他們正是憑借此物,才能在海上踏水而行。
——但這時,已經太晚了。
儘管水手們及時反應過來,或打或砍或刺,阻止了部分海寇登船,還是有更多海寇靈巧地翻到了甲板上,灑出一個個包裹,從中釋放出濃煙,在煙中進行刺殺。
縱然這些西班牙人們都是積年老兵,經驗豐富,手段狠辣,又什麼時候見過這種“跳幫戰”,一時間亂了陣腳。
煙霧中,往往隻是刀光一閃,便有數顆人頭落地,就在這一片混亂,使團衛隊節節敗退的當口,海天之間,一點帆影突兀而現。
這艘船通身修長,船首如劍,劈開重重浪潮,朝著紅獅子號和那艘海盜船飛速駛來。
在這艘船最高處的桅杆上,懸掛著一麵金紋大鵬旗,迎風招展。
海寇們一見這般旗幟,立時大驚失色,就連唾手可得的紅獅子號都毅然決然地放棄,就像下餃子一樣紛紛跳入水中。
那金鵬旗下,立著一條虎背熊腰的漢子,他不披甲胄,隻穿了件無袖短打,肌肉虯結的雙臂抱在胸前,目視前方,眼神銳利如鷹隼,威風凜凜。
大漢一見那艘海盜船,眼神放光,哈哈大笑道:
“毛海峰,老子今天看你往哪兒跑!”
此人的嗓音之大,簡直是不可思議,縱然隔著這麼遠,戈爾也能清晰地聽見。
那艘海盜船上,也傳來一個同樣宏大,卻顯得有幾分氣弱的嗓音。
“齊大柱,你他娘的,放著好好的倭奴國不管,怎麼就死追著老子不放?!”
此人赫然便是“五峰船主”汪直的義子,毛海峰。自汪直被胡宗憲和徐渭設計擊殺後,他繼承了“五峰船主”名號,成為三十六船主之一。
不過,時至今日,他也是三十六船主中,碩果僅存的最後一人。
為了逃避戚繼光、齊大柱的追殺,毛海峰甚至不惜遠渡重洋,來到天竺海域做老本行,卻不曾想,齊大柱追殺他的意誌,竟也是如此堅決。
齊大柱豪笑一聲,傲然道:
“師父既然打死了朱老龍,你們這些死剩種,理應讓我來收拾乾淨!”
這位戈爾伯爵之所以能夠被選為大使,就是因為他曾經率領艦隊攻打過呂宋國的馬尼拉,在此期間,接觸過在呂宋的明人,學會了一些漢語。
所以,戈爾完全聽得懂那大漢的話,更一下子明白過來,正在襲擊他們的海寇,究竟是從何而來。
竟然是“寶龍王爺”的殘黨!
戈爾終於知道,為什麼這群海寇的戰鬥力竟然會如此驚人,以及他們的火油為什麼會這般恐怖。
縱然距離“寶龍王爺”被“混天大聖”打死在海上起,已過去了數年時光,但這位四海霸主的威名,始終在海上廣為流傳。
他仗之以縱橫無儘汪洋的拳術和火器,仍舊是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話題,戈爾昔年率領海軍攻打呂宋時,就曾親眼見識過“三十六船”的厲害。
這群遍布東洋、南洋的東方海寇們,就像是被烈火鍛打過無數遍的精鐵,渾身充斥著火藥的燥氣和烈性,動起手來,凶悍猛烈之處,遠勝過西班牙人們引以為傲的海軍士兵。
所以,儘管已過去二三十年,但戈爾如今想來,仍是心有餘悸,既為這些海寇的戰鬥力而震驚,也對那位神秘的“混天大聖”感到由衷恐懼。
——連統帥如此軍勢的寶龍王爺都敗了,這位“混天大聖”究竟要強大到什麼地步?
現如今,“混天鬥覆海”的故事,更是已演變成種種話本傳奇,風靡海內外。
那些戲班子們光是排這出戲,就能排出三個大場,九個小場,十六回武戲,且但凡演出此段,定然是場場爆滿,足見其影響力如何。
金陵唐氏書坊之一的世德堂,甚至專門刊印了一本《混天傳》,此書雖是以神魔體裁問世,且隱去了關鍵人物的姓名,但世人皆知寫的究竟是誰。
這本書能夠廣泛發行於天下,沒有受到朝廷的任何管控,也從隱隱約約佐證了一個事實:
這位大聖爺的確與主持新政的當朝首輔,有著某種意義上的聯係。
取代“寶龍王爺”,成為第二個“四海霸主”的人,正是當初那位“混天大聖”的親傳弟子,“大鵬魔王”齊大柱。
相傳,這位“大鵬魔王”在戰場上,會用混鐵長棍挑起對方的屍體,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渴飲鮮血,論凶殘狠厲,猶勝乃師,故稱“魔王”。
接下來,戈爾便親眼見識了,什麼叫做一邊倒的掃蕩。
那些在西班牙人看來,猶如人形怪獸、力大無窮的海寇們,對齊大柱以及他手下那群軍士的來說,根本就是待宰的羔羊。
隻見這位大鵬魔王單臂一揮,整個人真如一頭振翅而起的大鵬,在空中劃出一條長長弧線,落到海盜船上。
戈爾甚至清晰看見,那龐大海盜船的船身都因此人落到船上的動靜,而微微晃動了下,船體下方的白浪甚至都騰起得更高。
不消一炷香的時間,齊大柱等人以極其驚人的殺戮效率,將整艘海盜船血洗一遍,並開船靠近了紅獅子號。
看著這一幕,西班牙人們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隻覺得那仿佛不是一場血腥的屠戮,而是一場精彩絕倫的演出,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暴力美感,極其震懾人心。
戈爾則注意到,這些軍士們乘坐的巡邏艦,要比皇家海軍的獅子號體量小很多,低矮的船體更是幾乎與水麵平行。
但是這種狹長的巡邏艦有著極快的速度,如同飛魚一般在海麵上穿梭。
不論是西班牙人還是荷蘭人,在漫長的遠洋航行中,都為了承載大量的貨物,而將船隻打造成巨大的移動城堡,可眼前這艘巡邏船則是更重視速度而不是噸位。
看到這裡,戈爾有些心頭有些震動,從歐洲的商人和傳教士那裡獲得的情報來看,過去的東方大國是一個不重視海洋的大陸國家。
儘管它富庶、強大而人口眾多,卻從來沒有認識到它廣闊的海岸線意味著什麼。
但是這艘巡邏艦的出現,卻讓戈爾有些懷疑了,自己獲得的情報,是不是出現了什麼問題?
還是說,有什麼特彆的變故已在這個古老的東方帝國中出現,令他們不再滿足於統治廣袤的陸地麼,而是要將目光投向無垠大海?
哪怕隻是管中窺豹式的驚鴻一瞥,但這位老練的水手、軍官、外交家卻分明可以看見,他即將造訪的那個國家,似乎即將自數千年的遲鈍中緩緩醒覺。
戈爾完全想象不出來,當這個古老廣大的國家徹底蘇醒,不再將目光局限於東方,而是著眼於全世界後,究竟能夠爆發出多強大的生命力。
在戈爾的觀察中,齊大柱等人已漸漸靠近,這位大鵬魔王手持一顆尚在滴血的頭顱,昂首傲立船頭,渾身充斥著驚濤駭浪般的威勢。
旁邊有個軍士朝他嘀咕道:
“齊爺,這些紅夷弄這麼大的船,莫不是蓄意來劫掠的,咱們要不要乾脆……”
齊大柱將這顆頭顱拋到甲板上,沒好氣地道:
“他媽的,老子們現在是領俸祿的武裝商司,又不是海寇,先問問來路再說,要真是來者不善……”
說到這裡,他咧開嘴,眸光透亮,露出屬於獵食者的笑容,凶殘卻充滿美感。
“那老子們今天可就發達咯!”
聽齊大柱這麼說,周遭那些軍士們都笑起來,紛紛摩拳擦掌,看向紅獅子號的目光中,也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躁動。
齊大柱昂起頭,看向那宛如大樓般高聳的船體,大大咧咧地喊著:
“那邊的紅夷聽好啦,你們誰是管事的,出來一個來答話。”
按理來說,就算是再威風、再有氣勢的人,在抬頭仰望時開口說話,都不免會有一些氣的阻礙、勢的凝滯。
所以貴人們都喜歡占據高位,居高臨下地俯瞰。
可對齊大柱來說,這道理像是不存在一般,他縱使從下向上仰望,也覺沒有絲毫氣弱,甚至有一種層層遞進、重重積累的勢頭,更顯威風。
扯著嗓子喊過之後,齊大柱才發覺對麵這艘大船上的紅夷不論老的少的,都愣愣地看著他。
齊大柱皺了皺眉頭,就見這群紅夷之中,一個身材格外健碩的高大男人走了出來,他的衣衫雖有些破舊,依然是精致華美,難掩富貴氣。
戈爾伯爵來到船舷旁,硬著頭皮直麵齊大柱的目光,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有膽子回話道:
“我等乃是西班牙使節團,特地來此覲見至高無上的東方皇帝,挾珍寶萬千,以求通好中國,互許市易。”
戈爾伯爵的語氣,不像齊大柱那般強勢霸道,雖然剛開始還因恐懼而磕磕碰碰,可說出幾個字後,他便平靜了下來,不緊不慢、不疾不徐。
這番話雖是字正腔圓,聽在眾人耳中,卻有一種怪味兒,充滿異質感。
齊大柱反應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奇道:
“哦,你們是想通貢啊,這麼大的事兒,找皇帝有什麼用,你們得找政事堂諸位相公,找張大人啊。”
戈爾雖然是個中國通,可聽到齊大柱這般說話,還是不由得一陣陣地疑惑。
——不找皇帝找政事堂,找張大人?
反應了好一會兒後,戈爾才真正明白齊大柱言語中的意思,雙目圓睜,麵色巨變,驚呼道:
“你們居然不受皇帝統治?你、你們簡直是大逆不道、無法無天、有悖綱常、無君無父!”
這個西班牙大使情急之下,一係列成語如連珠炮般蹦了出來,惹得齊大柱等人哈哈大笑。
齊大柱肩挑長棍,瞥了眼這咋咋呼呼的紅夷,隻覺得此人實在是見識短淺,遂搖了搖頭,感慨道:
“諸位,慢慢習慣吧,咱們這地界兒,稀奇古怪的事情還多著呢!”
如果將目光兩條船上移開,就會發現,這個世界的確如齊大柱所說,有了許多極為深遠的改變。
八年前,嘉靖帝暴卒後,有陸竹、戚繼光支持的張居正,公然引東南甲兵以及兩大宗師入朝。
在太和殿上,這位曾經的清流黨魁、內閣元老毫不留情麵地嗬斥群臣,直言天下傾頹至此,一為天子無道,二為公卿腐敗,三為豪強兼並。
並且,張居正還提出了製憲法、虛君權、清君側、改稅收的口號,從此震驚天下。
沒人能夠想到,他竟然會提出這般直接粗暴的口號,不帶絲毫懷柔色彩,如此行為,在某些人看來,甚至比改朝換代還要嚴重百倍。
麵對洶洶議論,被朝中眾臣視為亂黨逆賊的戚繼光站了出來,隻說了一句話:
“你們不願意改,那就死在這裡,然後我們東南三省便要揭竿而起,哪怕打得山河破碎,也要從無到有,再造新天。”
這時候,朝中諸公才猛然意識到一件事:
對他們來說,想要翻天覆地,有什麼難度?
甚至於若不是顧忌萬千黎民性命,不願見天下生靈塗炭,這群人隻怕早就要舉起反旗,打上紫禁城,踢翻龍椅,活捉皇帝了。
哪怕不論那位“混天大聖”,光憑戚繼光和陸竹兩人,也有能力對朝堂勢力來個大洗牌,屆時不管他們如何收拾局麵,至少在場的諸位朝臣是一個都跑不了。
想到這裡,諸公都已動搖。
在這時,即將登臨大寶的當朝太子,裕王朱載坖站了出來。
這位一向以性情溫吞綿軟著稱的太子爺,竟然毫無懦弱之態,雙手攏袖,昂然以對,問了一句:
“張師傅,你能保證,做到這些事後,國家就會變得好嗎?”
張居正毫無遲疑地答道:
“自然!”
“那便好,此事,我準了。”
見裕王如此言語,張居正斂容正色,肅然以對,朝他拜了三拜,沉聲道:
“陛下明見萬裡,雄姿高邁……臣替天下蒼生,感謝陛下如天之德!”
八年後,整個天下的氣象,已是煥然一新。
登基之後的裕王果真信守承諾,隱居深宮,不問世事,安心做起了“虛君”,讓張居正等人放手去做。
張居正則是以高拱、胡宗憲等人為骨乾,改內閣為政事堂,推行改革措施,他一邊改革大明稅製,一邊又放開海禁政策,設立通衢商行,主持貿易。
通衢商行之下,另設武裝商司,有保護商船安全,靖海清平的職能,若遇海寇可自伐之,或請官械為用、或請官船為護衛,供沿岸補給,擊大寇者,奏請為官保義民。
齊大柱這批由徐行一手操練出來的拳師,身上都帶著些無法無天的氣質,不耐官場規矩,便乾脆入了這武裝商司,除去指定通衢的商家外,他們可以打擊一切非法入侵明朝海域的船隻。
大海茫茫,島國無窮,如此廣闊天地,正適合齊大柱放手施為,他出海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奏戚繼光,點齊大軍,攻打倭奴國。
經過數月激戰,齊大柱闖出了“大鵬魔王”的名頭,也令倭奴天皇臣服,徹底成為“新大明”的殖民地。
“混天大聖”的橫空出世,讓全天下人都意識到,原來拳術居然真的能夠強悍到這種地步,一時間,本就已熾盛的武風再度膨脹。
武行各派、大明朝廷、九邊軍將,一種昂揚奮發的尚武精神流傳開來,為固步自封、門戶之見嚴重的江湖、甚至是整個中原大地,都注入了一股全新的活力與生機。
當西班牙使臣的信箋傳回中樞時,那個向來勤於政事,幾乎從無半分懈怠的政事堂首相卻沒有在簽押房辦公,而是在趕赴一場私宴。
如今已近新春,等張居正趕到地方時,無邊夜空中已飄落紛紛揚揚的雪花,與燈籠火光交相輝映,一片紅一片白。
推開門,府中已是坐滿了人,見張居正到了,戚繼光立即拎著暖好的酒壺,起身相迎,笑嘻嘻地調侃道:
“總算來了,為了趕這頓飯,我可是從中午就沒吃。”
張居正脫下披風和狐裘大氅,隨手掛在交給侍從,走進廳裡,笑道:“至於嗎?”
戚繼光晃蕩了下酒壺,抱怨道:“這不是老徐說要給小陸送行,特意搞了些好貨,我才留著肚子嘛。”
張居正看向在場眾人,微微一笑,今天這場私宴的確都是熟人,除了戚繼光之外,還有作為正主的陸竹、細雨。
他坐了下來,舉起酒杯,道:“行了,我先自罰一杯,小陸,此去天竺弘法,路途遙遠,萬望珍重。”
這些年來,張居正能做成種種大事,少不了戚繼光、陸竹兩人的鼎力支持。
不過戚繼光畢竟是已是當朝大將,既要靖平四海,又要掃蕩漠北,甚至進軍遼東,兵事繁忙。
真正坐鎮京師,幫張居正掃除阻礙的,還是陸竹,兩人交情自然深厚。
已過而立之年的陸竹,仍是少年般的模樣,聽張居正這般說,他也隻是微微一笑,舉起杯子,一飲而儘,再道:
“這些年來,能與太嶽兄同道一程,為這天下做些實事,已足慰平生。”
細雨也端起酒杯,朝張居正回敬了一杯,見兩人這般默契,戚繼光想起昔年舊事,不由得笑出聲來。
“想當初,在南少林那會兒,當著我和踏法的麵,你們兩個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現在倒是琴瑟和鳴、相濡以沫啊。”
陸竹也想起那件事,會心一笑,細雨雖是麵色如常,卻在桌子底下輕輕踹了他一腳。
以戚繼光的拳術境界,自然能察覺到這種小動作,笑得更加開懷。
不過,當然他忽然意識到,那已是八年前的事後,目光裡就帶上了些感慨。
陸竹笑完之後,也忽地歎道:
“八年過去,徐兄竟然不曾再現世間,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兒?”
戚繼光晃了晃酒壺,仰頭一飲而儘,才擦了把嘴角,悠然道:
“像他那種人,就算是破空飛升,我也不奇怪。你們佛門不是講緣分嗎,或許緣分到了,他自己就會再現世間了。”
張居正自落座之後,便一直捏著酒杯,眺望院落中飄灑的片片雪花,聽到這話,才轉過身來,先點點頭,再搖頭道:
“無論徐大聖如今身在何處,咱們隻要做好這些事,就算是不辜負他一片苦心了,至於緣法雲雲,可以聽聽,也未必要全信。”
張居正本就是個極重實務的人,自從見過徐行的手段後,更是不耐這些虛無縹緲的鬼神之說,加之在戚繼光等人麵前,他根本懶得遮掩,隻是直言不諱。
被張居正刺了一刺後,戚繼光又提出一壺酒,佯裝動怒道:
“嘿,衝我來的是吧,來來來,太嶽,今天咱們就好好鬥一鬥!”
就在這時,門口又傳來一個輕佻的嗓音。
“你們幾個,說不等還真不等啊。”
聽到這話,在場眾人同時會心一笑,那人推開門,大踏步地走了進來,赫然便是徐渭。
自張居正改製政事堂後,便將這位東南第一幕僚調到了京城,來為自己出謀劃策,至此也已有八年了。
徐渭手裡提著一包醬菜,抱怨道:
“虧我還專門去六必居打醬菜,你們倒好,自己吃上了?”
徐渭話是這麼說,還是三兩下就跨到廳堂裡,放下荷葉包,招手道:
“吃吃吃,愣著乾嘛,民以食為天啊,先吃飯。”
在場眾人都是多年舊相識,又是為陸竹送行而來,自然沒有那麼多客套話,該吃吃該喝喝,氣氛熱烈。
酒過三巡後,戚繼光還是忍不住聊起舊事。
“想當年,平定東南後,老子最遺憾的就是,沒能跟踏法喝上一場,這小子,走的是真他娘快、真他娘瀟灑啊!”
陸竹貼心提醒道:
“元敬兄,瀟灑是我說的。”
戚繼光一翻白眼,怪叫道:
“行行行,什麼話都給你說完了,俺老戚又不是不會做詩,你小子逼那麼緊乾嘛?
怎麼,走之前手癢,想跟老子鬥一鬥?”
陸竹搖了搖頭,氣定神閒道:
“我又不是徐兄那種人,沒必要的架,我從來不打。”
戚繼光哼了聲,這才消氣。
“不要說是你,就算是踏法親至,俺老戚現在有膽子找他問一問拳。”
陸竹肅然起敬,主動端起杯子。
“元敬兄的膽氣,我是真佩服。”
戚繼光雙手一攤,混不吝道:
“不過就是被一拳打趴下嘛,他還能打死我不成?”
很難相信,這位一向以性子嚴肅方正聞名的戚將軍,竟然會有如此無賴、如此兵痞的一麵。
在場眾人都哄笑起來。
徐渭長出一口氣,忽地站起身來,拍桌跺腳,怒罵不止。
“臭小子,見都不見一麵,說走就走,白瞎了老子這些年的心血!”
這句話猛然打斷了大家的思路,為本就熱烈的氣氛更添了一把火。
戚繼光首先響應:
“就是,要我說,踏法這事兒還真是辦得拖泥帶水,自己拍拍屁股走了,給我們留這麼大個爛攤子,嗎的!”
兩人越罵越是起勁,聽到後麵,就連陸竹也眉毛一動,有些想要加入。
其實,徐兄這個人還真……
過了不知道多久,熱烈的討論才倏然終止,戚繼光又仰頭灌下去一大口酒,卻是怔在原地,過了許久,才道:
“其實,我隻是想再見他一麵。”
這句話,說出了在場眾人的心聲。
他們本就是天南海北的人物,能夠為了一個目標,聚集於一處,成為同道中人,本就是因為徐行的串聯。
如今八年過去,大事將成,故人卻不見蹤影,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感慨。
徐渭頹然坐回座位上,想著三十多年前,想著這三十多年,想著自家侄兒這一路走來,做下的事兒。
他忍不住搖搖頭。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總而言之,至少是個做事的好人吧。
——
時光的流動對世間萬物同樣公平,即便是那位攪動天下風雲,隱為一個時代之主角的“混天大聖”消失後,曆史也總會向前發展。
一個舊的時代過去了。
在這個過程中,天下百姓已經遭遇了太多的戰亂與流離,承受了太多的蒼涼和悲痛。
真正推動新時代降臨的,也絕不是隻有徐行一人。
還有無數如俞大猷這樣的仁人誌士,在每一個看得見、看不見的角落,為之奮鬥、犧牲,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叫我情淒切。
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儘的英雄血!
什麼是大勢,什麼是國運?
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如是而已!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