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六月。
南京城。
雖然北京城各方封鎖消息,但京營八萬大軍南下,消息到底還是傳遍江南。
隻不過因為嚴紹庭禁嚴京師,他要對江南下狠手的消息並沒有泄露出來。可數萬大軍南下,到底還是攪的整個江南人心大亂。
有關於朝廷忽然調動兵馬的緣由,也有了各種各樣的猜測。
但大體都算不上好事。
出身北直隸的南京吏部尚書王本固,愁容滿麵的看向眼前諸位同僚。
因接聞京營大軍南下,而京中卻無行文送來,導致這位坐鎮南京的吏部尚書近來不覺間就連睡覺也少了許多,以至於兩眼都變得有些渾濁。
王本固抬頭看向麵前幾人:“如今天兵南下,欲要踏江而來,中樞片紙不來,惹人猜忌,地方已經謠言四起,我等食君之祿,坐鎮南直,諸位以為當下該當如何?”
“難道你們都沒聽到那則傳聞?”
忽然一道聲音有些不和諧的響起。
眾人循聲看去。
隻見正是南京禮部尚書秦鳴雷。
南京戶部尚書曹邦輔皺眉側目:“子豫所言何意?”
秦鳴雷看向對方,而後又看向吏部尚書王本固:“子忠公、子民公,你們難道都未曾聽到北邊傳來的消息,皇帝已經……”
堂下頓時生出一片躁動。
王本固更是眉頭一緊:“子豫不可妄言!”
秦鳴雷卻雙眼一凝,掃向在場眾人。
能在此間的,無不是南京城裡頭頭腦腦的人物。
他開口道:“自京師禁嚴之後,本月隨八萬京營大軍南下,京師已有消息傳來,皆言陛下已經賓天!”
曹邦輔目光一震,睜目看向對方:“子豫豈敢妄言聖上!此乃欺君!”
秦鳴雷卻隻是淡淡一笑。
這時候同在席間,同為浙江出身的南京工部尚書張翰,已經開口道:“諸公,子豫公所說並無錯。試問當下八萬京營南下,直奔我江南而來,然中樞卻無一張紙送來解釋。加之京師禁嚴,近來毫無訊息傳出。除了皇上賓天,中樞生變,我等實在是想不出還能有什麼樣的事情,能讓中樞如此不受規矩的做事了!”
等張翰表明了和自己一個態度後。
秦鳴雷立即冷笑道:“如今不管京中出了什麼事情,鎮遠侯顧寰帶來的那八萬京營才是最為要緊的事情。雖然如今外麵已經流言蜚語此起彼伏,人心惶惶,皆不知中樞究竟何意。難道我等之輩,又猜不出中樞的意思?”
這話一出,眾人紛紛沉默了下來。
都是大明朝頂尖的人精,若不然也不可能坐到南京六部尚書的位子上。
秦鳴雷看著眾人不說話,隻是冷笑了幾下:“若我沒猜錯的話,中樞這是驅兵來索我等江南官員的腦袋了!”
“胡言亂語!”
王本固當即揮手拍在了桌子上,目光中帶著幾分惱怒的看向秦鳴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中樞當真要問罪我等,自有旨意送來道明緣由,何來八萬京營南下?”
秦鳴雷卻咧嘴露出一抹恨意,而後起身道:“子民公當真還要裝糊塗嗎?子民公乃是順德人氏,可我等皆為江浙出身。如今中樞驅兵南下,所謂的除了是要大索江南地界上的錢糧,還能為何?”
南京戶部尚書曹邦輔板著臉側過身。
如南京兵部尚書劉體乾、刑部尚書謝登之、總督倉儲大臣粟永祿、都察院左都禦史傅頤紛紛挪動視線。
事情幾乎已經是要被秦鳴雷給當眾挑破了。
王本固也是麵色漲紅,沉聲道:“老夫不知什麼江南錢糧,中樞亦無行文,老夫今日自會上疏朝廷,詢問近來諸事。”
秦鳴雷眯著眼注視著似乎是要置身事外的王本固,臉上帶著冷笑。
而工部尚書張翰則是冷聲道:“子民公……還有在座諸公,大家都是在南京為官的,有些事情曆來都是上不了台麵,也上不了秤。非得要讓人把話說明白了?”
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傅頤當即彆著臉說:“子文公,老夫可是今年方才到任憲台。”
緊隨其後,便是南京總督倉儲大臣粟永祿說道:“本官亦是今年才接了任的。”
他倆分明是想要依次置身事外。
秦鳴雷當即回頭看向兩人,眼裡閃過幾道譏諷,語氣陰森道:“不論幾時到任,江南的份例每月都不曾少過!”
粟永祿和傅頤兩人立馬抬頭看向屋頂。
而張翰這時候則是麵露笑容,看向王本固和曹邦輔兩人,笑著說:“子民公、子忠公,我等同朝為官,又是同地操事,向來都該是和光同塵,也該是合舟共濟才對。如今天兵近在眼前,中樞意圖不明,我等亦不知中樞究竟生了何等事宜,聖人如何更為知情。總得要想些法子,度過這一關才是。”
他和秦鳴雷兩人算是打著配合,為的就是要將這些同在南京為官的人一起拉下水。
不管朝廷那邊現在是怎麼想的,準備對江南做什麼。
隻要是有事,那大夥就一起扛。
到時候中樞見狀,總是要好生考量權衡一番得失。
王本固目光閃爍,看向曹邦輔,卻見對方已經是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麼,他隻能是輕歎一聲。
“要不……去請李少師前來南京一趟?”
他說的李少師,自然就是這幾年剛被高拱從貴州都司那邊趕回老家的李春芳。
和之前幾位內閣輔臣相比,李春芳的結局無疑是好的。
他隻是從官場上被趕走了,卻也保留了一身的殊榮。
去職還鄉的時候,他的老父母還都健在。
還鄉揚州興化縣故裡當天,李家更是將歡宴從早擺到晚。
如果是過去,江南地界上自然是要以徐階為首,作為話事人。
但如今徐階一家都還在雷州府種田。
算來算去,現在江南地界上也就李春芳夠資格和中樞對話談條件了。
秦鳴雷見終於逼著王本固表了態,臉上一喜。
他要的其實就是王本固入夥下場,至於法子什麼的倒是無所謂。
中樞便是大軍南下又能如何?
當真敢將江南人殺光?
不過王本固作為南京吏部尚書,現在當眾表了態。
秦鳴雷亦是笑著拱手道:“子民公英明,既然子民公拿了法子,我等這便去辦,總不能再如現在這般袖手旁觀,坐等天兵駕到。”
王本固捏過頭,心中卻有些沉悶,隻能悶聲道:“有子豫公操事,自然無虞。”
說完後。
王本固心頭又有些異樣,總覺得這事怕是要弄不好的。
不過江南這邊。
很快也隨之動作了起來。
在鎮遠侯顧寰帶著八萬京營官兵直撲而來,俞大猷、譚綸等人奉命南下。
首先就是在一個大晴夜,坐落在玄武湖中的黃冊庫燒起了一把大火,熊熊烈火燒了整整一夜。即便是整座黃冊庫都轟然垮塌,已經化為廢墟,餘火還在地上燒著,就連玄武湖的水溫都好似滾燙了幾分。
而後就是各地府、縣的庫房接連失火。
最後就連兩淮鹽場也開始莫名的出現火情。
好似今年大明朝的江南招惹了祝融一般,火情接連不斷。
隨後就是民間開始有越來越多的流言蜚語傳出。
皇帝似乎已經駕崩的消息也終於是流傳了出來,加之京畿禁嚴,流言已經開始往皇權更迭動蕩、京師大亂的方向發展。
地方上愈發的亂了起來。
首當其衝就是民間出現了中樞橫生奸佞禍國的聲音,直指中樞內閣和六部五寺九卿大員們。
然後就是江南士林開始流傳著,這是皇家不休仁德所致。
總之,整個江南幾乎是在眨眼間的功夫裡,就已經變得亂作一團,隱隱有揭竿而起的跡象。
就差有人當眾喊出北伐清君側的口號了。
……
蘇州府。
常熟縣。
因是昔年虞姬故裡,此地又稱虞城,有山坐落在虞城西側,名曰虞山。
近日大概是因為江南的火情太多了些,上蒼察覺許是祝融侵犯人間,便降下了連日的小雨。
火情倒是立時結束。
這一日。
一張油紙傘遮掩著天降的小雨,自常熟縣城沒入虞山之中。
傘下,是一襲鬥牛袍服,披著殷紅的披風。
皂麵白底的官靴踩在山澗小道上,惹得淺淺的積水坑裡泛起一圈圈漣漪。
雨水淅瀝瀝的落下,垂在山澗樹梢枝頭上,而後又滴滴答答的砸在傘麵上。
油紙傘跨過一座石橋,停在了一座山門前。
徐文璧抬頭越過傘麵,看向前麵的山門。
山門上懸著前唐亨通九年唐懿宗親筆禦賜的興福禪寺匾額。
如今已經是大明稅司衙門掌印官、總督稅兵各營的徐文璧,臉上帶著從容和平靜。
一名身著饕餮服的稅兵百戶官從角落裡劈雨而過,到了徐文璧身後。
“回稟督台,已經查明,那人正在禪寺中。”
徐文璧嗯了聲,側目看向左右。
在見不到的地方,茂密的山林中傳來了一聲動靜,灌木林木晃動。
他開口道:“城中如何?”
百戶官回道:“咱們一個千戶所進了城,已經和錦衣衛的弟兄將縣衙及縣庫都拿下了。至於那人家中,去了一整個百戶所的人。”
徐文璧臉上露出一抹笑容,而後好整以暇的看向唐懿宗親筆的匾額,輕聲說道:“本官這些年久在江南,便時常聽聞這興福禪寺的素麵頗為可口,也不知今日能否得以品嘗一番。”
身著大明稅司衙門特有官服饕餮服的百戶官臉上也露出笑容:“督台想吃,定然是能吃上的。屬下這就去安排。”
徐文璧點點頭:“去吧,莫要和在營中時一般粗鄙,好生些說話。”
百戶官應了聲,轉眼便再次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徐文璧則是繼續抬起腳步,走進這座坐落在虞山之中的興福禪寺。
未幾。
他便已經到了一處坐落在禪寺裡半山腰位置的亭子裡。
先前奉命辦事的百戶官此刻正站在亭外,而在亭中的石桌上,則已經放好了一碗撒著些許小蔥,冒著熱氣的素麵。
而在另一側。
卻又端坐著一人。
徐文璧帶著一抹笑意走進亭中,看向對方,也不做聲,隻是拱手行了一禮,便坐下端起麵碗,手拿筷子吃了起來。
雖然此地乃是禪院,碗中也是素麵。
但徐文璧卻吃的動靜很大。
吸溜溜的吃著麵喝著湯,毫無顧忌。
等到一整碗的麵儘數入了肚,徐文璧端著碗一仰頭,便將最後一點麵湯灌入嘴裡,順入腹中。
吃的乾乾淨淨之後。
徐文璧才將碗筷放下,張著嘴長出一口熱氣。
而後他便目光定定的看向麵前那人。
一直平靜注視著徐文璧吃完一整碗素麵的嚴訥,不由一歎。
“督台當真要趕儘殺絕不留情麵?”
徐文璧看著麵前已經被罷官多年的原禮部尚書嚴訥,嘴角一揚,咧著嘴道:“本官近來許是做事太多了些,也餓的緊,總有些吃不飽。”
嚴訥神色黯然了幾分:“江南財稅甲天下,國帑泰半取自江南。如今天降祝融,各地火情不斷,民怨四起,士林震蕩,該是朝廷降下仁政之時。”
徐文璧卻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根細細的牙簽,毫無形象的剔牙:“說來本官當年在京頑劣,從了戚帥帳下,這才走了時運執掌一方。如今中樞也有旨意,當真是好事,竟然是升了稅兵衙門為稅司衙門,本官帳下如今的稅兵竟然也有兩萬?按照我家長輩們的說法,我們英國公府這一脈,當真是沐浴皇恩深厚,得了恩自然是要為大明效死力,便是如忠武先祖、忠烈先祖一般,為國捐軀也是值了!”
嚴訥目光一沉,藏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攥著。
徐文璧嘴裡的忠武先烈,說的是在靖難之時戰死的河間郡王張玉。而忠烈先祖,則是在土木之變中陣亡的定興郡王張輔。
而這話,也是用意明顯。
嚴訥很快鎮定下來:“聽說嚴紹庭已經官進少師、太子太師、皇極殿大學士,機預內閣,執掌軍機,總領中樞?”
徐文璧看了眼嚴訥,撇了撇嘴:“這怕是不知起於何處的謠言了。朝廷自然是高閣老操持,嚴少師不過是為內閣輔臣而已。”
嚴訥目光不明,又說:“聽說陛下……”
徐文璧立馬說道:“陛下念元輔辛勞多年,本官倒是聽說近來中樞正在議要給高太傅一個爵位,許是要落在蘇鬆兩府。”
嚴訥的臉色一變,神色有些悵然:“太傅?封爵?”
他當即身子向前,目光定定的看向徐文璧:“兩淮可歲產二百萬引!南直、浙江可什一納商,兩稅儘明呈!”
徐文璧沉默了一下,心裡開始琢磨著。
當真是沒想到,兩淮藏得這般深,如今刀斧加身,終於是爆出兩淮一年可以產鹽兩百萬引,而以嚴訥為首的江南清流士紳也願意將這些全部拿出來交給朝廷。
甚至他不假思索就同意南直隸和浙江兩地,可以完全按照什一稅來繳納商稅,就連兩地的夏稅秋糧也不再遮掩,全數交給朝廷。
這是為了自保,將幾乎所有的遮掩都交出來了。
但是……
徐文璧卻神色玩味的搖了搖頭:“晚了。”
嚴訥臉色瞬間煞白一片,他的臉上滿是不解。
他們已經退讓到這一步了,幾乎是將所有的東西都交出來了,可朝廷還是不認嗎?
當真是要逼的江南揭竿而起,立起北伐清君側的旗幟?
而這時候,徐文璧隻是扭頭側目看向一直守在亭外雨中的稅司百戶官。
得了督台的眼神。
百戶官當即押刀入內,掃了一眼已經神色大亂的嚴訥,臉上浮出一抹輕蔑和嘲諷。
百戶官冷聲道:“奉旨,稅司衙門稅兵各營兩萬兵馬,已儘數到位,奉旨接管南直隸十四府四州九十六縣、浙江十一府一州七十五縣,凡府衙、州衙、縣衙及各倉。”
“另,東廠、錦衣衛已入南直隸、浙江各衛所大營接管兵符。”
隨著百戶官的介紹,嚴訥神色大震,他滿臉驚駭的看向徐文璧,神色震驚不已。
半響後。
嚴訥才嗓音沙啞道:“何至於此?豈非逼人太甚!”
徐文璧依舊是搖了搖頭,臉上帶著幾分冷意:“其實你們的消息慢了些,鎮遠侯確實帶著八萬京營大軍南下,胡閣老也確實隨軍南下,俞大猷、譚綸等人及一眾京中勳臣也都分赴山東、河南、湖廣、江西、福建等地坐鎮。但其實京營還有萬餘人是乘船南下的,對了,他們坐的是海船。”
嚴訥臉上露出一抹不解。
海船又如何?
見對方似乎還沒有想明白此間細則。
徐文璧不急不慌道:“如果本官沒有猜錯的話,那些……嗯,就是那些引來祝融之人,還有搗毀兩淮鹽庫、散播謠言鼓動百姓生亂、在士林掀起風聲的人,如今大抵已經被押去南京錦衣衛詔獄了。”
一股無力感,從嚴訥的骨髓裡蹦出。
他如何都想不到,時局竟然會演變到眼前這等地步。
然而也是在這時。
忽然有大隊的人馬從山下上來,進到禪院裡。
數不儘的兵馬眨眼間便將整個亭子圍住。
一名腰佩千戶官牌的將領上前,看了一眼亭子裡的局麵,便在亭外對著徐文璧高聲稟報。
“啟稟督台,屬下等人已奉命按律查抄常熟縣衙,抄沒常熟士紳豪右三十七戶,期間有抗旨不遵者儘已斬殺,俱斬有一千七百二十九人,餘下七千八百二十三人儘已羈押,留待中樞欽差前來定奪。”
嚴訥渾身一軟,幾乎是要坐不住了。
徐文璧大概是剛剛吃飽素麵,眼疾手快,跨步上前,轉了個圈竟然是從後麵拖住了嚴訥。
隨後他才鬆手貼近嚴訥身邊,殺氣騰騰道:“一縣才殺了一千七百來人,抓了不到八千人,到底還是少了些啊。”
嚴訥臉上已經不見半縷血色,滿目蒼白,瞳孔震動。
他憤然起身:“你們到底要殺多少人!難道你們當真要將江南屠儘!你們不怕青史昭昭,寫儘爾等屠夫之名?”
徐文璧卻是神色從容,上前伸手,生生將激動不已的嚴訥壓著坐在原位上。
而後他才重新開口:“說了你們如今的消息不太靈通。一縣才殺了千餘人,南直隸、浙江才不到二百縣,便是殺一遍,加起來也不過十……十幾萬人罷了。你是覺得到時候天下震動,覺得我們都是屠夫?”
徐文璧眼裡儘是鄙夷。
“忘了告訴你們,自今日起,大明要在南直隸、浙江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糧,還會因為爾等暗中串聯蓄意謀逆,將會取消兩地一切非在朝之人官身及功名優待。”
“你說,這些讓出來的份額和田地,分給兩地百姓,每家每戶該能得多少田地?能少交多少賦稅?”
嚴訥已經啞口無言。
而剛剛才帶人趕來的千戶官則是冷笑一聲,而後笑著說:“屬下聽聞,鬆江府那邊已經有百姓開始聯名,要送萬民傘進獻入京。”
萬民傘進獻入京的話一出。
嚴訥終於是從裡到外整個人都崩潰了。
他再也支撐不住,身子滑落在地。
“晚了……”
“當真是晚了……”
“你們這是要用我等的人頭邀買天下人心,好成全你們的聖君賢臣之名啊!”
原本臉色蒼白的嚴訥,忽然間滿臉漲紅。
一口濁血噴出。
而他也奄奄一息的倒在了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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