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胡宗憲心中暗自思量著,這一次重回江浙為官,要大開殺戒,好生破一破兩地積弊的時候。
同樣的。
午門前自淩晨得知宮闈失火便趕來此處,等候至今的文武百官們,亦是隻覺得口舌乾燥難耐。
是個人都明白。
嚴紹庭這是要亮出屠刀,在江南大開殺戒了。
他根本就不在乎江南是不是血流成河,是不是會人頭滾滾,無數人破家滅門。
而官員們又驚訝的發現一個問題。
那就是即便他們如今知道了嚴紹庭要這樣做,他們也沒法子傳訊給江南提前做好準備。
京師城門皆在嚴紹庭掌控之中,剛剛對方更是當眾說了要封鎖城門,更要京營和廠衛監督。
雖然禁嚴的是商賈百姓,以及通往邊關的商路,但有廠衛那幫虎狼爪牙在,能放任大軍南下開進江南的消息提前流出去?
便是楊博也不得不開口道:“兵馬調動,曆來皆為軍國大事,少師如今執掌京畿內外,以皇上聖體有恙而禁嚴京師,我等自無指摘,此乃應有之意。然十萬兵馬調動,三位國公離京南下,京營總督、鎮遠侯親率兵馬,又調俞大猷、譚綸等邊臣悍將南下操練兵馬,與製不合,若無陛下明旨,恐怕會惹來誹議。便於少師而言,雖為國家社稷,難免會真有權臣竊國之言流傳。”
此番楊博開口說話,算得上是公允。
他認嚴紹庭現在執掌中樞大權,掌控京畿內外。但調動兵馬南下,卻並不認同,但也隻能以規矩體統來說話。
其實在楊博看來,若是真有機會能殺一殺江南的銳氣,好生打壓一番那幫安於江南富貴,不知國事艱難、邊關凶險之輩,也未嘗不可。
自太祖高皇帝創立大明,至今二百年,那幫江南人整日隻知喊著天下財稅泰半取自東南,而東南賦役甲天下,以此彰顯他們為國奉獻犧牲。
可這幫人卻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江南是出錢出糧。
可天下卻是四境在守著。
若無九邊數十萬邊軍,數百萬邊民,蒙古人早就重新南下打進中原了。
若是沒有江西、廣西、貴陽等地土兵、狼兵支撐,浙江、福建、廣東一帶早些年隻怕真要叫那些倭人給搶去了,又豈會輪到倭患泰半為假,真倭不過寥寥。倭患動靜鬨得大,可實際上裡麵道道卻又盤根錯節。
自己出身晉地,自然樂得看見江南人受難。
不過嚴紹庭這一連串的動作,卻並沒有將晉黨人放置其中,卻讓自己不太能接受。
就算不是奔著功勞去的。
難道自己晉地之人的刀便不利了?
總要叫江南人知曉知曉他們往日瞧不上的晉地之人,究竟是有幾分悍勇,不似他們江南人隻知風花雪月。
而楊博現在依舊是兵部尚書。
嚴紹庭見狀立馬看了過去,心中大抵是了然對方想法。
他隻是默默的從身上,將那塊不久前拿到手的虎符取出,朝著楊博晃了晃,而後又妥當放回,這才拱手朝拜西苑方向:“兵部建言警訓,本官前番已得皇上賜下虎符,按製當有調兵遣將、統禦兵馬之權。”
見嚴紹庭竟然連虎符都拿出來了。
楊博眼皮跳動了兩下,便不再多言。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
嚴紹庭竟然依舊對著楊博說道:“本官雖不常經軍事,卻也知曉兵貴神速,軍機大秘。此番用兵江南,亦非自相殘殺,乃為節製地方,提防無故生亂,致使謠言四起蒙蔽黎庶,其意僅為彈壓震懾宵小不臣之輩。南直隸、浙江三十餘府,地廣人多,本官昔年整訓操練京營,知其根底,此番定會短缺最善守地戰將。中樞各部官員,可以此舉薦將校於兵部,早陳內閣,檢校無誤,調用東南分兵坐鎮東南。”
從一開始。
他就在用分化拉攏打壓的手段。
無論是攤丁入畝還是一體納糧,乃至於是禁止蓄奴,都是將整個南直隸、浙江及各地與朝廷官員分彆對待。
畢竟。
我可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和你拚命,但若是要我為了他人的利益和你拚命恐怕得要三思而後行了。
如今南直隸和浙江就是他親手放在飯桌上的點心。
邀請所有人上桌分潤肢解。
果然。
嚴紹庭讓朝中官員舉薦武將一事即出,立馬就引來一陣關注和期待。
在朝為官,誰都有那麼幾個親朋好友,即便是文官不常與武將來往,但得了舉薦之權,也能借此和那些想要南下立功勳的武將有一番交情。
楊博當即便臉色大變,眼裡閃過笑意,看了眼首輔,而後朝著嚴紹庭拱手道:“少師謀國之言,兵部擔此差事,必當儘忠公允。”
他已經在想著是不是要和王崇古聯係一番,從邊軍和晉地挑選幾人送去南邊。
不求多砍幾顆江南的腦袋。
至少晉人這次不能在這等事情上落後於人,丟了臉麵。
而見楊博都開口認同了嚴紹庭的計劃,高拱心中又是一沉。
就連晉黨現在都開始站在嚴紹庭一方了嗎?
正當此刻。
嚴紹庭的目光卻已經盯上了高拱:“元輔,此次大軍調動,雖然京中已經戒嚴,嚴防消息外傳。但大軍開動,所謂糧草先行。我知高世兄如今依舊在戶部當差,不如此次軍機糧草調動,便由高世兄操辦吧。”
高務觀。
這個當年被自己拉出來與高家結好的人,也是自己當年拉著對方和高家,在軍需事宜上和徐家打擂台的關鍵人物。
這幾年雖然在朝中沒有步步加官進爵,但在戶部也算是有些名頭了,是個能乾事的人。
高拱初聞自己兒子也被嚴紹庭點名,臉上一愣。
而一旁的趙貞吉卻已經是笑著開口道:“元輔累年秉國,操勞國事,從無私利子弟之事。這些年務觀在戶部當差,或許旁人不知,但我於內閣執掌國家錢糧之事,卻對務觀頗為了解,是個能做事的人,若非元輔的緣故,早幾年我都要提舉務觀了。”
有了趙貞吉這位總管天下錢糧的閣臣開口作保。
高拱更是心中沉甸甸的發悶。
沒來由。
高拱眼神裡帶著幾分幽怨的刮向麵帶春風的嚴紹庭。
“潤……嚴少師如今亦算臨亂受命,與我等機預內閣,料理國事,所言句句為國,處事公允,老夫雖年長,卻是受教頗多啊。”
也不知這話是在酸嚴紹庭大權在握,還是感謝對方提攜他兒子。
總之。
高拱態度是軟下來了。
見此情形,嚴紹庭臉上笑容愈盛:“既如此……”
高拱點了點頭,而後轉頭看向在場的官員們:“今日聖上有命,少師機預內閣、操弄國政軍機,而今新政成法,條條在理,國政興旺,理在於變,變則盛、不變則敗。老夫深以為然,列位同僚在朝為官,可儘言嚴少師所言之策,查缺補漏,以匡社稷,使江山穩固。”
雖然嚴紹庭現在是皇極殿大學士,執掌京畿兵馬大權。
但自己到底還是明麵上的內閣首輔。
這種總結性的話,需要表態的事情,還是得要自己來帶頭。
嚴紹庭麵帶微笑,少不得又要拱手開口:“元輔深明大義,國家興旺有盼。”
至此。
他要做的事情便算是統一了京師中樞的意誌。
至於其他官員?
無關緊要。
內閣和六部意見統一,下麵人再有什麼不同的意見,也得憋著。
他可以分化拉攏給好處,但也不妨動刀子。
確定好一切。
兵部和五軍都督府要去調動兵馬,還要會同戶部籌措軍需糧草。
吏部也要調閱儲備官員防止東南大規模罷免治罪地方官。
至於刑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則是開始商議著要派遣三司官員組隊南下,好讓之後處理南直隸、浙江官場的事情變得符合規章製度。
其餘各部司衙門,也自有差事要辦。
總之。
隨著嚴紹庭一朝大權在握,整個北京城又開始陷入到繁忙之中。
至於皇帝的安危如何,反倒是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與皇太子有著孺慕之情的嚴紹庭,就算是朝堂皇權更迭,也不可能失去大權。
既然沒法反抗。
那不如躺平,順其自然。
隨後整整三日,整個北京城徹底進入戒嚴狀態。
為了防止消息外傳,除了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人員儘出,東廠和錦衣衛也是爪牙齊出,嚴加督查各處城門出入人員。
至於京營那邊,也在鎮遠侯顧寰的軍令下開始調動兵馬。
三千營、五軍營和神機營的人員調動最是密集。
騰驤四衛也已經先行一步,前往河南與江西。
調俞大猷和譚綸南下分彆坐鎮河南、江西的命令也已經發出。
內閣倒是在中間還順帶著補了一件事,命海瑞巡察九邊。而這件事,還是高拱在確定了這一次八萬京軍南下,真的由兒子高務觀操辦軍需事務後,在內閣補充提出的。
目的自然是為了在朝中動用兵馬南下之際,謹防九邊出事。
而用海瑞,則自然是對嚴紹庭的投桃報李。
畢竟這一次南邊的事情結束,高務觀先有嚴紹庭推舉,後有趙貞吉點評,官階定然是能上一上的,若是一切順利,說不得能弄一個戶部侍郎的位子。
嚴紹庭對此倒是保持著默許。
畢竟就算是性烈如高拱,也不過是為人父者。
而對子女的事情上,父母的態度,中原之地,從古至今,乃至未來,都是一脈相承。
他算是借用了拿捏住子女便拿捏住父母的道理,並且活靈活現的運用了一切。
至少他也不需要當著高拱的麵問上一句:老高,你也不想你兒子不能進步吧。
如今這樣的局麵最好,一切都保持著默契。
然而。
就在各方有條不紊的進行中時。
離著午門前,嚴紹庭儘掌內外大權的第五日。
京營八萬大軍,已經在顧寰的帶領下離京南下。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
宮中忽然傳來了鐘鳴聲。
那是皇帝駕崩的聲音。
一時間。
整個北京城再次震動。
但卻沒了上一次乾清宮失火時的慌亂。
皇帝死了。
也就死了罷。
但這無疑對當下正在用兵江南的中樞朝堂,帶來了更多的繁雜之事。
整個北京城依舊在禁嚴之中,也同時開始處置皇帝駕崩之後的事宜。
隆慶需要入殮,皇太子需要登極即位。
內閣也為此吵了一架,最後的結果就是因為如今國事繁重,首輔高拱和皇極殿大學士嚴紹庭,需要操事國政,群輔趙貞吉需要籌措錢糧,群輔胡宗憲隨軍去了南邊,掌控去江南的兵馬。
於是乎。
操辦隆慶皇帝喪葬的差事,就落在了群輔高儀的肩上。
至於說為何吵架,則是因為皇帝駕崩之後,皇太子即位,依著詔書需要有一個新的顧命大臣班子。
以往基本都是以內閣來定。
但如今卻不一樣了。
首輔是高拱,但皇極殿大學士明顯位次在高拱的建極殿大學士之前。
那麼顧命大臣領銜人選,就出了問題。
到底該是高拱為新君的首位顧命大臣,還是以嚴紹庭。
為此內閣才吵了一架。
而吵架的爭論點卻又是,嚴紹庭認為高拱得是領頭人,而高拱卻又反倒認為該是嚴紹庭來當顧命大臣帶頭人。
最後還是因為內閣票數。
派人趕上已經隨軍離京的胡宗憲,讓嚴紹庭多拿到一票,推舉了高拱成為朱翊鈞即位後的首位顧命大臣。
這一日。
內閣大院。
已經正式以內閣大臣身份,開始在院中坐班的嚴紹庭,批閱票擬了幾樁當下要緊的事情後,停筆起身,走出自己的值房。
出了屋子,剛巧就看到高拱也站在廊下,看著在內閣忙碌的中書舍人和各部司衙門前來的官員們。
“元輔。”
嚴紹庭主動上前,先行一禮。
高拱則是扭頭側目看向他,臉色平靜,卻又輕歎一聲:“你說這一次江南之事,是否能成行?畢竟這是自太祖高皇帝時,便未曾做成的事情。”
江南之困,自立國時就有,人人都知道江南是一塊頑疾,是阻礙國家發展的難題。
嚴紹庭雖然心中也有些擔憂,麵上卻是氣定神閒:“大軍南下,良臣悍將群出,中樞又有元輔總章,自無差錯。”
隆慶死了。
但他最後的叮囑,自己卻沒忘。
到底還是要給老高一份體麵,平定江南的功勞也無妨安在他的身上。
高拱卻是無奈的搖頭笑著,而後轉身看向嚴紹庭。
“想來當日陛下是與你有過交代的,一解江南二百年之困的功勞,你都能讓給老夫……”
高拱臉上神色頗為複雜。
最後卻是凝神定氣。
“算你嚴潤物是個人物!”
這算是他嘴裡難得能說出的誇讚之言了。
嚴紹庭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隻是我還是有些擔憂,非是擔憂當下江南時局之變,而是……”
“將來?”高拱反問了一句。
嚴紹庭點點頭。
高拱笑了笑,而後目光深邃的看了他一眼:“陛下賓天之際,遺詔加封我為三公之太傅,我便知曉陛下於新君新朝之用意。但你卻在顧命一事上與我爭辯,非要辭了新君首位顧命大臣。老夫這些年性烈如火,卻不是蠢人。知你的情誼,也知陛下的情誼,更知新君需要的是何等臣子。”
這話倒是有些不像是高拱能說出來的。
嚴紹庭帶著幾分好奇和敬佩看向對方。
高拱則是繼續說:“等太子登極即位,等陛下身後之事了結,等一切都塵埃落定。那時候,想來江南的事情也差不多辦好了。如此……老夫也算是首功之人了吧?”
嚴紹庭笑著回道:“元輔自當居首功!”
高拱也笑得更為開心:“那到時候你就去和新君說一說,為老夫討一個爵位,就食蘇鬆兩府皆可。”
嚴紹庭神色一愣。
旋即便明白了老高的想法和打算。
他當即躬身作揖:“元輔為國之心,紹庭敬佩萬分。”
高拱卻是笑著擺擺手:“你當初在書院當著人們說,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現在倒覺得很妥帖。大明江山到底是要落在你們肩上,老夫從世宗皇帝開始便在朝經事,見得多了,看得人也多。既然陛下留了情分,加封我為三公太傅,太師未有之事,老夫自然也不能久留中樞。等新君論功為老夫封爵,老夫便替你們坐鎮江南,好讓你們能從容花上幾十年徹底根治了江南的頑疾。”
這便是高拱最後的決斷。
既然隆慶龍馭賓天前的遺詔,許他以三公太傅,那按照慣例自己是不可能再留在中樞操事任職的了。
拿一份功勞封爵,去江南坐鎮,親自盯著東南那半壁江山,也算是自己全了和隆慶的師生、君臣之誼了。
嚴紹庭也是沒想到老高能這麼果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
倒是高拱笑眯眯的上前,杵了杵年輕人的胳膊。
而後語氣鄭重道:“陛下的喪葬一事有子象盯著,老夫最後這點力氣,便幫著你將中樞整治好。等張居正回京就廷議保他入閣,至於海瑞這個你們夾帶中的,何時入閣你們日後再議。等江南之事完畢,老夫離朝坐鎮江南,你便總領中樞,萬不可掉以輕心,須得要防備各處,便是楊博之流晉黨,也要多加留意。權勢誘人,非芸芸之輩皆如你我。”
這算是老高退休前的官場經驗傳授?
嚴紹庭點了點頭。
高拱也隻是一笑了之,又說:“好生去盯著江南吧,若是老夫猜測無錯,如今江南那邊定然已經大亂。說是不動刀子不流血,可到底還是要動刀子,要流些血才能成事。”
嚴紹庭點點頭:“前番已經暗中調兵充實稅司,徐文璧如今想必已經帶著人將江南那邊幾家大戶看管起來了。”
高拱麵露滿意:“你倒是會布局,稅司布局自世宗時,如今總算是讓你用上了,如此老夫便也放心了,隻是殺人砍頭之餘,還是要講一講情麵,彆殺的太狠太過,過猶不及。”
嚴紹庭依舊是在點頭。
而後說道:“昨日正在和戶部商議,這一次要從江南遷徙大戶充實如陝西、甘肅等地,往後再瞧瞧能否收複西域。”
高拱嗯了聲,沉吟片刻後才說道:“這倒是個法子,將人弄走,少些殺戮,江南到底也能清爽些。”
說完後。
高拱卻又想起了什麼,自袖中取出一枚通白無暇的暖玉,塞進嚴紹庭手中。
“近來操忙,才想起來你家千金誕時未曾表示。”
“這塊玉值不得幾個錢,但卻是老夫昔年入仕時家中長輩所贈,如今也準備了些日子,便給你了。”
君子如玉?
嚴紹庭默然。
而後深深一禮。
似乎。
這一刻。
大明終於完整了新一輪的權力交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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