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
午門前。
尖銳的聲音陡然響起,聲音裡滿是譏諷和輕蔑之意。
眾人循聲看去。
卻見竟然是禦馬監掌印太監、提督騰驤四衛的馮保。
麵對眾人注視。
馮保麵上嘲諷之色顯露,冷聲道:“咱家自先帝時便在宮裡當差,曆來隻聽聞聖言有雲,這天下自古便有因饑寒交迫而造反的百姓,卻從來都沒有造反的商賈。”
高儀眉頭一緊。
宦官議政可不是什麼好事。
可大明朝到如今,也不妨有宦官當政。
前有汪直、劉瑾等人,幾年前有呂芳等人。
但出身禮部的高儀還是皺眉道:“馮公公,江南士紳大戶卻非商賈之流,情形並不相同。”
商賈是商賈,士紳是士紳。
怎可能並論?
馮保卻是冷哼一聲,滿是不以為然:“商賈又如何?士紳又如何?難道能逃得了是我大明臣民的事實?還是說我大明朝的士紳豪右,覺著能強過前漢門閥?能勝過隋唐世家?門閥世家皆已成空,王朝依舊,皇帝秉國。我大明朝如今兵強馬壯,國帑充裕,諒他士紳豪右也不敢真造了反,他們還反不了這天!”
高儀急聲抗辯:“士紳豪右聚集,竊掌地方,聚民抗命,曆來有之。誠如少師此前所言,江浙財稅甲天下而泰半國用,若此時激擾江浙生變,士紳豪右聚民意舉逆旗,民亂如火,必當席卷江浙諸府之地,彼時朝廷自何處采稅?江南一亂,則東南半壁震蕩,何以治安?”
“那就殺!”
“咱家倒也是想好生瞧一瞧,是這江南士紳豪右的脖子硬些,還是朝廷的刀口更硬一些!”
馮保殺氣騰騰。
目光卻是掃向站在皇太子身邊的嚴紹庭。
騰祥這幾年在宮裡聲勢愈發的大,靠的就是討好皇上。
自己如今已經是禦馬監的掌印太監,若想再進一步,便隻能是司禮監掌印。
靠今上是不可能了。
那麼自己就隻能依靠作為儲君的太子。
太子倚重少師,眼看著幾乎就是言聽計從的地步。
自己若是附和少師以此取悅了對方,隻要對方日後在儲君跟前提上兩句,自己也未嘗不可一朝平步青雲,直入司禮監,成一尊內相!
高儀臉色更急:“國境之中,何以能刀兵相向,徒增殺伐,千裡沃土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此乃亡國之相!”
說罷。
高儀又眼神飛快的看向太子身邊站著的嚴紹庭。
他說的話有些重了,用亡國來諫言。
而如今雖然明著嚴紹庭今日才入閣,但人家是少師,是太子太師,是從未有過的位次明顯更在建極殿大學士前的皇極殿大學士。
加之他如今又執掌京畿內外兵馬大權。
無論從什麼角度去看。
自己這個內閣末尾老幺,都不夠格和人家去比的。
就算是比。
人家也是要去和如今明著的內閣首輔高肅卿去比才是。
嚴紹庭這時候亦是看向高儀。
對這位閣臣,他了解的並不多,但也不算一無所知。
畢竟……
這位原本曆史上,可是因為高拱被張居正和馮保兩人聯手驅趕走後,被生生嚇死了的。
知名度還是有的。
嚴紹庭當即開口:“哦?高閣老是覺得若是江南士紳豪右反了,我大明朝便要亡國?”
高儀麵上一愣,趕忙開口道:“我……老夫……我不是少師說的這個意思。”
然而。
嚴紹庭卻不管這些,而是臉上露出笑容,旋即神色鄭重的拍了拍麵前的桌案。
“高閣老說的好!”
“說的對!”
“高閣老所言,乃是勿謂言之不預,實乃警醒我等位在中樞秉持國政之輩啊!”
這分明是認同了高儀的話。
但高儀卻是滿臉懵逼。
不是!
不對!
我說逼得江南造反可能會亡國,你怎麼就認同了啊?
但不等高儀腦袋反應過來。
嚴紹庭已經雙目含著殺意,冷聲道:“本官近年在昌平書院治學,時常聽取天下各方時事。當真是不知者無懼,知者駭然。本官未曾想到,我大明朝治下,在那南直隸、浙江等人,士紳豪右之輩,如今竟然能掌地方人丁田地至此。常有人雲,仕宦之家蓄奴一二千人,蓋佃農過萬,凡有爭搶水源、荒地之事,則士紳豪右一聲令下,則數千人群起而往,奴持棍棒,佃以耙鋤,往往有傷亡之數不勝枚舉。”
說完後,嚴紹庭重新看向高儀,滿臉的感激之色。
“高閣老執掌中樞,機預內閣,若無閣老提醒,本官倒是要遺落這一茬!閣老公義!”
再一次誇讚了高儀一番。
卻是讓對方滿臉漲紅。
高儀此刻也知道,自己算是被嚴紹庭給利用上了。
但他卻也清楚,就算自己方才不與馮保那般說,如今有心要繼續對江南動手的嚴紹庭,也必然會有彆的法子引出這些事來。
甚至於。
他可能早就安排好了學生在人群中準備著。
嚴紹庭再次誇完高儀後,便繼續衝著在場的官員們喊道:“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之時,便有成法,凡庶民之家不得收養奴婢,違者依律治罪。僅功臣及官員之方可例外保留奴婢。”
“本官思來想去,那些個遠在南直、浙江的地方士紳豪右,恐怕也算不上是我大明的功臣吧?非在京中供職,也無地方掌印,恐怕同樣是算不得官員。如此,又豈可肆意蓄奴千百人乎?”
剝奪江南那幫清流士紳大戶的田地和商業,自然就要將事情徹底做到底。
就連蓄奴也要禁止。
好好的人家,就因為無可奈何成了士紳大戶的家奴。
這對社會發展是極為不利的。
就算是從生產力方向去看待蓄奴問題,也同樣是不合理的。
嚴紹庭掃了眼今日依舊是沒有怎麼表明態度的高拱後,才繼續說道:“依大明律,凡販良民為奴者,杖一百流三千裡。若良民因饑荒而典賣為奴婢,朝廷官府出資贖身,複其良民之身。本官覺著,這是好事也是太祖高皇帝立下的善政。隻是饑荒不常有,逼良為奴為娼者常有,便是無災無患之年,所謂士紳豪右亦會使了手段,掠民為奴,此舉與蒙古賊子犯我邊境劫掠我民有何區彆?”
“本官以為,凡江南蓄奴人家,皆要出資償賠,還奴為良民之身,官府須得督察,三法司更要遣人督辦,東廠、錦衣衛更會暗中窺視,嚴防上下內外勾結,陽奉陰違!”
說完後。
嚴紹庭再一次看向高儀,臉上帶著濃鬱的笑容:“高閣老以為如何?”
高儀這會兒早就腦袋一片空白。
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後也隻能神色失落不安道:“少師若真要行此事,恐怕江南勢必要出亂子的……到時候政令一下,士紳豪右皆抗之,百姓無知,必被裹挾,蘇鬆常一帶工坊歇業,百姓無工錢進項,彼時便是無人從中作梗,依舊會滋生民變。便是少師所為乃是社稷善政,隻怕到了地方上,到時候也會成惡政……”
朝堂袞袞諸公知道不知道天下時局?
那自然是知道的。
又是否知道根結在何處?
答案依舊是知道的。
同樣的,不是沒有人想過要改變,有誌之士也從來都不缺少。
可問題人人都知道,但沒人有那個能力去改變。
風險太大了。
大到他們沒人覺得自己的肩膀能扛得動。
嚴紹庭卻是啊哈一聲,滿臉讚賞:“高閣老憂心國家,此誠本官敬佩不已,憂國憂民惟高閣老也!”
又是一次誇讚。
高儀卻已經麻木了,他的眼神下意識的看向一旁的高拱。
你高肅卿倒是說話啊!
高儀心中亂如麻。
高拱卻同樣是心亂如麻。
高!
實在是太高了!
高拱現在隻覺得無可奈何。
反對嚴紹庭提議的?
可不要忘了他高肅卿是鐵杆的新政支持者,更是為此能乾出虛君實相。
自己反對嚴紹庭的提議,豈不就是自己在反對新政,自己在打自己的臉?
至於說如今朝堂之上的官員?
高拱更是有苦說不出。
這幾年隨著皇帝躲到西苑,嚴紹庭辭官治學,嚴係官員在朝中蟄伏,無有建言,隻會照章辦事。而自己又一直在整飭吏治,刷新官場。
凡是對抗新政的官員,基本都被自己驅逐乃是於罷官治罪。
現在但凡在朝中有點分量的官員,也基本都是支持新政的。
現在讓他們反對嚴紹庭提出的明顯是新政的法子?
而更為關鍵的是。
不論是要攤丁入畝一體納糧,還是現在提出的限製蓄奴,嚴紹庭都很巧妙的避過了在朝官員。
攤丁入畝和一體納糧,都是針對那些不在朝中為官的人,不是功名之輩,便是早已辭官的人。蓄奴同樣是一樣的道理,嚴紹庭明晃晃的就說了,官員不在限製之內。
這等分化。
雖然有些赤裸裸的充滿了利益和拉攏。
但高拱卻知道,這一手安排實在是高明。
嚴紹庭沒有打算動朝中官員的利益好處,隻去對其他人下手。而如今朝中官員又基本都是支持新政的,利益不受損,還能繼續辦著新政的事。
高拱用腳指頭去想都能想明白。
這些官員會如何選擇。
事不關己,最終都會高高掛起。
畢竟嚴紹庭今天亮出來的屠刀,不是衝著今日這些在場之人來的。
至於和他抗辯?
能跑出北京城再說。
對了。
不要忘了,如今北京城也已經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了。
高拱不由看向嚴紹庭,眼裡多了幾分好奇。
他要怎麼解決明知會生亂的江南?
嚴紹庭這邊也已經重新開口。
“為免高閣老所言之事於江南發生,本官今得旨意,嚴祖宗成法於禁奴一事,不忍東南黎庶受士紳豪右裹挾蒙蔽聚眾生亂。本官奉旨掌京畿內外兵馬,總製城中廠衛、提督京營。”
瞬間。
隨著嚴紹庭開口,高拱就明白了他要怎麼做。
隨後,這位當朝首輔的眼裡就出現了一縷驚恐。
也是在這個時候。
高拱心頭那最後一縷心氣,也隨之煙消雲散。
自己到底是爭不過這個年輕人的。
且自己也到底是比不上這個年輕人。
嚴紹庭卻是從容不迫的開始點名:“定國公何在?”
被點名的定國公徐延德當即抱拳站了出來。
“本公在!”
嚴紹庭又道:“英國公何在。”
“張溶在此!”
“成國公何在?”
成國公朱希忠早已蓄勢,聞聲之後便當即跨步而出,而他也更為直接了當:“老將健在,尚能飯三碗!”
終於。
越來越多的人明白了嚴紹庭的意圖。
而嚴紹庭也最後喊道:“總督京營戎政、鎮遠侯何在!”
“在!”
自先帝時便執掌京營的鎮遠侯顧寰,更是言語簡短到隻有一個字。
但他跨步走出之時,卻是虎虎生風,赫赫有威,手壓佩刀,麵目孔武英偉。
嚴紹庭也不再保留。
他舉起雙手,朝著西苑方向抱拳作揖。
“本官奉皇命,執掌京畿兵馬,機預內閣,秉持國政,今天下新政烈烈,如攀高峰,臨門一腳,本官視之便不可避之。”
“今命定國公徐延德、英國公張溶、成國公朱希忠往江南,坐鎮南京、蘇州、杭州。”
“鎮遠侯顧寰,提點京營大軍,抽調三千營、五軍營、神機營兵馬計八萬,整備完畢即可出發,分水陸兩路,沿運河、驛路、海路而下,直奔南直隸、浙江等地關隘緊要之地,分兵駐紮,嚴防地方!”
“命五軍都督府俞大猷,領騰驤四衛三千人,親赴江西,召江西、福建兵馬操練。”
“命五軍都督府譚綸,領騰驤四衛三千人,親赴河南,召河南、山東兵馬操練。”
一係列的軍事調動,自嚴紹庭嘴裡蹦出。
卻震得在場之人心神晃動。
鬨大的!
真的要出大事了!
這一遭江南必定是要血流成河了!
光是京營就有八萬兵馬被抽調,由鎮遠侯顧寰親帥南下。
還有俞大猷、譚綸坐鎮河南、江西,從南北節製南直隸、浙江。他二人名為操練地方兵馬,實則也不過是為了從外部圍困南直隸、浙江罷了。
除此之外,還有三位老國公坐鎮南京、蘇州、杭州。
這是將整個大明的勳貴都給拖下水了。
不少官員已經聯想到了土木之變前的大明。
那是大明勳貴勢力最為強大的時候。
這些年大明朝的勳貴早就被當成豬來養了。
可這些人,難道真就會安心?
他們難道就不想重回巔峰?難道就不想和文官在朝中勢均力敵?
更關鍵的是,他們對此還無法爭辯反對。
皇帝的旨意如今就是嚴紹庭所作所為最好的依仗和靠山。
不過嚴紹庭這時候又開口了。
“本官稍後領會奏明陛下,請調內閣胡部堂親赴江南,總督各方,巡撫兩省,總辦一切軍機政務。”
未曾想自己也會被點名的胡宗憲,神色一愣。
旋即眼裡閃過一道亮光。
自己終於又能重回東南了。
而且這一次,貌似手中權力更大,且還有無數兵馬作為底氣!
瞬間。
一個殺字,從胡宗憲的眼前閃過。
這一次。
凡有抗旨不遵者,自己殺他個人頭滾滾便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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