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惡賊離去,我等當浮一大白,共慶之!”
“共慶!”
千裡江南。
今年北方格外炎熱,南方也不讓分毫,但雨水卻也充足。
日照加上充沛的雨水,無不預示著今年將會有一個天大的好收成。
蘇州城內。
綠樹成蔭、假山迭石,流水潺潺。
一群身著綾羅綢緞,裝束寬鬆隨意的士紳清流們,分坐流水渠周圍,宛如群星分布星漢。
妙齡的女子們在水流的上遊,將一盞盞酒水放置在漂物中。
順著水流,供在場士紳們取用。
現場氣氛融洽輕鬆。
“張居正盤踞江南六年之久,為禍深重,害我江南子民,如今他已奉命歸京,我江南便如萬裡蒼穹之上那片烏雲散去,我等的好日子終於又要回來了!”
前些日子,京中來了旨意,將張居正調回京師。
中樞的命令,張居正自然不能違抗,接令之後便在蘇州府督糧道署衙門裡收拾好行李,打包北上。
眾人一杯杯酒水下肚,話題也越來越開放。
“可恨張賊,這幾年壓得我等半點都不得喘息。”
“若非我江南如今在中樞勢弱,換做過往,定是要叫他有來無回!”
幾人麵露遺憾。
要是放在過去,朝中有徐閣老、李閣老、嚴尚書、雷尚書等人在位,六部五寺六科憲台皆是清流官員。光憑著張居正這幾年在江南做的事情,就能給他按一個甩不掉的罪名,使其罷官丟爵。
“時局不同,如今朝中奸佞小人橫生。皇帝這幾年也如先帝一般,深居西苑,朝中大權皆被如高拱、嚴紹庭這般小人把持。”
“現如今能能到張賊離開江南,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屁股放在不同的位子上,看待問題的角度便會不同。
在江南人看來,如今朝中確確實實就是奸佞小人橫生盤踞,而他們才是受到無辜打壓的一方。
有人冷哼了一聲。
“且不論這些,既然張居正如今離開,江南這邊隻剩下那個高翰文,便是他有高閻王的名頭,也擋不住我等抬頭!”
“對!”
“就算是閻王,也得給我趴著!”
“如今既然張居正走了,那也該放出話去。”
“這些年讓外麵那幫泥腿子白白種了幾年地,不曾納糧,咱們也不必苛待,強索過去幾年的損失。但那些地,從今往後,從何處來的便要回到何處去!”
“咱們這些人家裡曆來都有著賬目,近來夏糧就要收上來了,秋糧也要種下去。家家戶戶都派了人下去,告訴那幫泥腿子。”
“江南的規矩,要改一改了。”
“天下沒有讓他們白得好處的道理,還願意投身各家的,地照例由他們種,租子也照往常的例。可若是有這幾年養出心氣的,覺著能自食其力了的,便將他們趕出去。同時放出話,江南十二州府所有的作坊,誰若是敢收了他們做工,便是自覺於我等人家!”
“我倒是要瞧瞧,這幫泥腿子能有幾分心氣和咱們鬥!”
流觴曲水。
酒水一杯杯下肚。
雖然有張居正長達六年的強壓,可一旦他奉旨回京。
便終究是人走茶涼。
而在三千裡外的北京城。
午門前。
隨著日頭爬升,所有人都覺得愈發酷熱難耐。
可瞧著新晉的皇極殿大學士嚴紹庭,還有事要議,眾人隻能忍著心頭因為酷熱而生出的煩躁。
形勢比人強。
如今京中局勢不明。
而嚴紹庭又執掌京畿內外。
誰也不敢保證,若是這個時候和嚴紹庭起了衝突,等晚上會不會就有一隊廠衛爪牙破門而入,將自己緝捕下獄。
高拱亦是側目看向站在皇太子身邊的嚴紹庭,眼中神色流轉:“潤物還有何事要議?此番諸令齊出,可保京畿無虞。若是旁事,不妨回閣再議?”
至此。
他已經算是認可了嚴紹庭成為內閣輔臣的事實。
嚴紹庭卻是忽然麵露笑容,轉頭側目看向高拱。
見此情形。
高拱心中不由莫名的一個咯噔。
而嚴紹庭已經笑著開口道:“我離朝多年,卻時常在邸報上觀聞朝政。自隆慶二年,元輔執掌中樞,用事於新,嘉隆新政成效斐然。我在昌平,更有聽聞,如今天下雖常有旱澇之患,然地方卻倉稟實,任憑災來,百姓卻不入無糧可食之地。地方各司府縣衙門,吏治刷新,元輔嚴實考成之法,汰撤碌碌,重用能臣乾吏,政通人和。”
隨著嚴紹庭開口言語。
高拱卻隻覺得一股熟悉的感覺撲麵而來。
是了。
當年嚴紹庭還沒有離開朝堂的時候,他若是想要做什麼事情,常常會逮著一個人猛誇,誇的那叫一個天花亂墜。
他想做什麼?
高拱心神警惕,目光深深的注視著對方。
嚴紹庭則是掃目現場人群:“四年前,中樞在元輔帶領之下,於南直隸、浙江兩地推行度田一事,並行折銅征繳,便宜百姓。本官幸得佳友一二,也常得江南消息,知曉如今江南風貌一新,元輔居功甚偉!”
高儀這時候還分不清情況,可看到嚴紹庭對著高拱一頓猛誇,也不由開口感歎道:“這幾年潤物不在朝中,有所不知。因為新政一事,元輔這幾年十日有六七日是宿在內閣,白發漸增,歲月增添,去歲入冬之後更是累倒過一次。所幸舍人發現及時,才不曾釀成大難。”
眼看著高儀竟然開口附和。
高拱不由氣息一滯。
然而嚴紹庭卻已經是滿臉放光的拍著手,大聲道:“元輔操勞經年,方得刷新社稷!如今,我觀新政已到關要之時。甫如南直隸、浙江一地,誠有元輔居功甚偉,開創新貌。時下當行固政之法,成永世不改之策。”
壞了!
高拱瞬間警鐘大鳴。
他死死的盯著嚴紹庭,心中已然知曉,這小子是在拿自己做文章,要對南直隸和浙江動手了!
可他要做什麼呢?
高拱心中存疑。
不由看向一旁的趙貞吉、胡宗憲兩人。
見兩人臉上也都帶著一絲疑惑,心中更是好奇不已。
按理說,若嚴紹庭如今大權在握,要對南直隸和浙江動手,定然是要事先和趙、胡兩人通氣的。
但現在分明是沒有提前溝通商議過。
倒是趙貞吉,語出抬人:“潤物遷居昌平四年,潛心治學,我等近年常聞新學之理。想來即便潤物不在朝中多年,但對朝政卻也定然有一番新解,不如今日為我等講一講潤物這幾年的新法?”
花花轎子就得要眾人抬。
嚴紹庭當即轉頭看向趙貞吉,投去一個眼神。
隨後他便輕咳一聲,自袖中取出一份早在四年前離朝隱居昌平書院時就準備好的奏疏。
“承趙閣老抬愛,新法倒是說不上,但本官倒是覺得,有元輔匡扶社稷之基,如今這些法子倒是可以用之於如南直隸、浙江兩地。還請諸位傳閱,若有遺落之處,還望諸位不吝賜教,補全成法,利國利民。”
說完後,他便將奏疏遞了出去。
陳矩在旁眼疾手快,當即便將奏疏拿起,送到了高拱麵前。
趙貞吉、胡宗憲、高儀三人立馬走到他的身邊。
趁著這些人查閱奏疏的時候。
嚴紹庭則是低頭看向被自己按著坐在椅子上的朱翊鈞。
似乎是感受到了先生的注視,朱翊鈞也抬起頭,臉上帶著笑容。
嚴紹庭則是低聲道:“殿下可曾看明白今日臣所出之令?”
朱翊鈞眉頭當即微微皺起,默不作聲的琢磨了起來。
少頃之後。
他便開口道:“先生以前說過,君子謀事,戒之在秘。如今父皇……朝廷有變,這就是大事,所以需要防備不好的消息流傳出去。先生禁嚴京畿內外,想來就是為了此般道理。”
嚴紹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但他還是補充道:“謀事分文武,然文武卻又不可輕易分彆。謀政如此,謀軍亦如此。朝政在秘,軍機更要防備於秘。”
朱翊鈞點了點頭。
這些年跟著先生學習,先生總是會拿著朝廷的邸報與自己講解每一件事情背後的用意。
就算自己沒有操持國事,但也算是見過豬跑的。
想了想。
朱翊鈞反倒是開口詢問:“先生,如今您禁嚴京畿,那下一步還要做什麼?”
嚴紹庭沒有立馬解釋,而是問道:“殿下覺得下一步該做什麼?”
在他師生倆人談話之際。
高拱幾人一邊查閱奏疏,一邊也不忘豎著耳朵探聽嚴紹庭和太子的對話。
朱翊鈞則是再一次陷入沉思,這一次他思考了更長的時間,才緩緩開口:“我覺得先生會啟用官員,還有……先生是不是要對南直隸和浙江動手?先生常說,謀國不可謀民之利,反該許民以利。如果是這樣的話,先生就是要對南直隸、浙江的士紳大戶甚至還有官員動手。”
說完後,朱翊鈞抬起頭,臉上帶著求誇獎的神色。
而另一旁。
圍著高拱閱覽奏疏的幾人,忽然發出一聲驚歎。
高拱更是滿麵震驚,瞳孔中帶著駭然。
他僵硬的轉動著脖子,回頭看向正在和太子談話的嚴紹庭。
而閣老們這般反應,也是引起六部五寺九卿以及各司官員的注意和好奇。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看向被高拱捏在手中的奏疏,分外想要一窺究竟,看一看嚴紹庭這道奏疏裡究竟都寫了什麼。
高儀臉上寫滿了不安,目光直直的看向嚴紹庭:“潤……少師……當真要行此事?便是會激起大變?”
在高儀詢問之際,還沒有看到奏疏的郭樸等人也終於是忍不住走了過來。
“嚴少師究竟要做什麼?”
身為吏部尚書的郭樸,自高拱手中抽出奏疏。
高拱則是上前兩步,直接到了嚴紹庭麵前,神色凝重:“當真要行這等事?”
忽然之間。
高拱生出一股怪異的感覺。
不論是他自己還是外人,曆來都覺得他行事激進。
可如今在嚴紹庭麵前,他反倒覺得自己過去做的事情實在是太過保守了。
嚴紹庭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
當郭樸等人一一如同高儀等人先前一樣,發出一聲聲驚歎的時候。
嚴紹庭看向麵前的文武百官。
“蓋聞治國之道,在均賦役而安黎元。今我大明,立國二百載,稅賦徭役兩京一十三省,東南財賦甲天下,而困弊亦甲天下。自洪武至嘉靖以來,得元輔執掌樞機,查天下田畝人丁,南直隸墾田減二百四十萬畝,丁口反增數百萬,此非生齒日繁=,實乃豪右以投獻、詭寄、飛灑諸法,令田去賦存,貧者代納。所謂膏腴儘歸縉紳,而鰥寡反輸重賦,此非盛世應有之象。”
“又有司畏縉紳如虎,寧催小民破產,不敢觸巨室毫毛。觀蘇州府誌,嘉靖以來,自儘糧戶凡近五百人,皆短褐之民。此非人禍,實製之罪也!”
“昔孟子雲‘什一二稅,王者之政’,今江南畝稅不過二升,然丁銀、徭役、火耗折銀折銅迭加,實逾什三。農夫終歲勤動,所得不能飽賊吏之腹。洪武魚鱗冊儘成廢紙,若不加改正,雖得中樞諸公勠力數載,然數十年後,必再現亂象,累及社稷。”
“至若士紳優免,本為寬仁與士,養天下之士為國用,今卻壞本。近年來查浙江一省,舉人以上占田近五十餘萬畝,納糧僅同庶民五分之一。彼輩詩書傳家,卻使孤寡代輸,此非聖賢之道,實衣冠盜賊!”
“嘉靖倭亂時,紹興王氏藏糧萬石不肯濟軍,反抬價糶米,豈非優免之禍?故除為國官身之外,士紳優免納糧不可續存,以仁義匡正人心。”
“開海多年,稅兵衙門征繳免於內,而肥私戶虧公帑,觀望執政諸公,勿謂祖宗法不可變,唐行兩稅法而中興,宋免役錢而庫充,皆因時改製之效。今東南藏富比國更盛,已如沸鼎,不加釜底抽薪,恐他日補救無及矣!”
午門前寂靜一片。
唯有嚴紹庭洋洋灑灑,長篇大論,聲音恢宏。
文武百官卻是心下皆沉。
如今。
嚴紹庭已經挑明了南直隸和浙江的弊端所在。
那麼接下來,必然就是要對這些弊端加以改正,推行新法了。
新法。
這是這些年朝廷裡最常聽到的詞語。
如今還能在朝中執掌大權的,也基本都是支持新政新法的。
高拱等人卻是滿目驚悚。
他們看過奏疏,知道嚴紹庭要怎麼做怎麼改,可其他卻還不知道。
不過嚴紹庭也沒讓這些還不知曉詳細的官員久等。
他直接開口道:“當有此時,元輔並內閣總攬中樞多年,諸公勠力在朝,政象一新,諸公何如不與本官同行新法?”
“今議新法有三,先行南直、浙江,概有成效,攤行天下兩京一十三省,利我朝億兆黎庶。”
“其一,攤丁入畝。自今歲起,凡南直隸應天、中都等十八州府,浙江杭嘉湖等十一府,丁銀悉數攤入田畝核算。衛所軍田、王府莊田、寺觀香火田,俱造魚鱗新圖冊一體丈量。敢有縱容豪強跪寄田產者,省府縣主官以枉法論!”
“其二,一體納糧。凡無官身效力國家之進士、舉人、生員等,除祭田二十畝循例優免除,餘田皆按官民則例起科。歲終由巡撫禦史、提學官核驗學冊、黃冊,有田畝不符者褫革功名。蘇州、紹興等處曆年抗糧舊案,著稅兵衙門追繳逋賦!”
“其三,改組稅司。原稅兵衙門所屬稅兵、緝私營、鈔關營等,總改以大明稅司衙門名,編組南直隸分稅司、浙江分稅司、市舶分稅司,效行考成之法,月造紅單白冊直呈內閣、戶部。凡南直隸、浙江兩省牙行、當鋪、塌房等市肆之稅,抽絲、紡織、茶山、礦場等產物之所,皆以產利正征什一稅!”
“昔有能臣革新,今有諸公改製,可謂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今兩省積弊二百年,若再姑息,必成元末之禍。兩省之諸府各備囚車二十具,專鎖阻擾新政之劣紳墨吏。俟今歲夏稅秋糧入庫之日,本閣部今奏於上,邀都禦史海瑞親臨南直、浙江,與父老算黃魚賬。”
說完後。
嚴紹庭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改組稅司早就是應有之意,拖到如今也隻是因為自己前麵四年不在朝中。
而以稅司為主,對南直隸、浙江兩地及市舶司施行攤丁入畝、一體納糧、征繳商稅,便可以遊刃有餘。
自己如今掌控京畿,數十萬大軍環伺左右,可保京師無虞。
那麼。
這個時候便完全可以騰出手,將大明身上早已腐爛最是惡毒的江南這塊爛肉,給狠狠的挖出來!
然而隨著他的高聲解釋。
午門前的文武百官,卻是徹底嘩然。
比之不久前,皇帝的旨意加封他為少師、太子太師、皇極殿大學士、機預內閣還要震動。
這是要將整個南直隸和浙江從根子上給拔起來啊!
高拱看著比自己更加激進的嚴紹庭,臉色蒼白如紙,幾難出聲。
而高儀則是整個人軟綿綿,跌跌撞撞的撐在擺在午門前的桌案上,老臉煞白的盯著嚴紹庭。
“少師!”
“不可啊!”
“這樣做,江南必定大亂!”
“這是要逼著江南豪強士紳造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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