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門。
隨著時間流逝。
如今已是晌午。
今年本就入夏的早,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到了這個時辰,外頭已經是酷熱難耐。
那癱軟在地的禮部右侍郎陸樹聲弄得一地狼藉,氣味更是刺鼻,讓人作惡。
高拱卻無奈至極。
他很清楚。
嚴紹庭這是在逼自己表態。
他真的有這份底氣和自己抗衡了……
高拱心中不免生出了幾多滄桑感,自己雖然秉性剛烈,但也不是傻子,如今怎可能和執掌京畿內外兵馬大權的嚴紹庭正麵起衝突?
而朱翊鈞卻又在這個時候,從嚴紹庭身後伸出腦袋,歪著頭,眨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詢問道:“元輔,嚴師傅問你呢。”
天啊!
高拱心中一聲長歎,愈發無奈。
他知曉太子這幾年在昌平書院被嚴紹庭培養的很好,品行端正,且天姿英發,聰慧至極。可有著這份身份的人物,竟然和嚴紹庭又有如此親昵深厚的感情。
即便是自己與皇帝,也不曾有過啊。
悄然。
高拱的心中生出了幾分嫉妒和羨慕。
他扭動著有些僵硬的脖子,看向在場的吏部尚書郭樸以及刑部尚書王之誥。
“吏部、刑部。”
郭樸和王之誥眉頭一緊,知曉這是首輔要禍水東引,卻又隻能躬身上前。
“下官在。”
高拱微皺眉頭,掃了一眼神色平靜如常的嚴紹庭,以及癱軟在地的陸樹聲:“依少師之言,若朝臣確如其言,該以何之名論之?又是否當其罪乎?”
郭樸和王之誥兩人對視了一眼。
元輔這是話裡有話啊。
嚴紹庭亦是側目,眼神中帶著幾分考量注視著高拱。
他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倒是在吏部和刑部開口前。
趙貞吉忽然站了出來,輕咳一聲引來眾人注視後,方才緩緩開口:“雖國朝曆來有慣例,內閣、六部及六科有封駁之權。然……”
這位在朝中曆來行事都滑不溜湫的老倌兒,轉動腦袋環顧左右,隨後臉色一正,沉聲道:“但現在陛下龍體有恙,寢宮又遭祝融侵犯,事出突然,自當事急從權,陛下頒行聖旨,乃為社稷,想來我等身為人臣者,該當知曉陛下秉國之正,立心公允,合乎情理。”
沒有明著說什麼。
且說完後,趙貞吉便退了回去。
可高拱卻已經是眉頭皺緊,臉色微變。
郭樸更是當即說道:“國事板蕩,內廷遭犯,本該群臣合力一心,共克時艱,然有群僚不體上意,不通朝情,不念國政,不及社稷,抗旨不尊,不負王化,言出凶殘,預傷重臣,當以逆行跋扈之罪從重而論!”
隨著郭樸這位執掌吏部的天官開口。
一旁同樣被高拱點名的刑部尚書王之誥,臉色一動。
他看了眼已經出言附和站位嚴紹庭的郭樸,又快速的掃了一眼臉色逐漸鐵青的高拱,心中念頭飛快。
而嚴紹庭也在這個時候,對著身邊的趙貞吉、胡宗憲等人輕聲開口:“依著朝廷的意思,張居正該早回京中,擔些差事了。”
趙貞吉臉上露出一抹笑意,頷首點頭:“何當此意。”
胡宗憲亦是說:“中樞需能人補缺。”
兩人一前一後。
終於是讓某人的親家有了決斷。
王之誥當即沉聲道:“以刑名之律,國朝之法,陸樹聲等人狂妄跋扈!食君之祿,安敢抗旨不遵,質疑君上,攻訐閣臣?安敢於眾人前,執笏板而言殺人之事?目無王法,目無綱常,本部以為,其人犯大逆,當論罪而誅!”
“若告!”
高拱當即麵色大變,語氣急切的喊出王之誥的字。
可王之誥卻目光清明,臉色板正,回視高拱:“元輔,此誠內外震蕩之際,陛下聖體抱恙,我等身為臣子,如何還能在此爭論聖意?我等人臣者,是否更該勠力朝政,共輔社稷?”
這是明著的道理和理由。
可道理下,卻是王之誥存了等自己的親家公張居正早日回京。
如今嚴紹庭眼看著已經因為簡在帝心,倍受聖眷,而執掌內外大權。
而他又貌似不會真的如陸樹聲等人所言,行竊國之事。
那麼憑著對方當年在朝中做事,和自己親家公的關係,等親家公回京,他嚴紹庭總是要出手幫忙,將親家公拉進內閣的吧。
這時候幫嚴紹庭壓製陸樹聲,便是提前賣個好,替親家公再多攢些情分。
果然。
隨著王之誥開口定罪,嚴紹庭的眼裡閃過一道滿意的神韻。
然而高拱卻是心頭大震。
可陳矩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聲音,也傳入他的耳中。
隻見陳矩挑眉,目光陰森的掃過全場,高聲道:“郭尚書、王尚書公允!如今陛下有恙,朝中正是要二位尚書這般穩重之人。咱家等下回宮複旨,定是要將今日之事如實回稟了萬歲爺。”
陳矩全程不提陸樹聲等清流官員,也不提高拱這位首輔。
可高拱卻幾乎是要被氣出暗傷來。
陳矩這番話,可以說是極儘陰陽怪氣。
郭樸和王之誥是公允的,那難道他高拱便是不公允的了?
但如今到底是形式比人強。
高拱隻能一聲冷哼,回頭目光冷冽的看向陸樹聲等人:“既然吏、刑二部皆有言論,持正公允,如今宮闈內外不寧,禮部右侍郎等一乾人等不體聖意,不察朝政,當按律嚴懲。”
說完後,高拱一揮袖,側身扭頭,不願再看陸樹聲等人。
而得了高拱這話後。
嚴紹庭當即朝著他躬身作揖,麵露笑容:“元輔公允,既然內閣和六部都有了定論,便叫了東廠將這些乾擾朝堂、有礙朝政之人都押下去吧。”
說完後,他也不等高拱開口說什麼,便看向陳矩和陸繹。
兩人同時點頭,吩咐各自手下的東廠番子和錦衣衛緹騎。
東廠和錦衣衛這等虎狼爪牙,甫一得令,便如狼似虎的衝入人群,將陸樹聲等一乾人等儘數拿下,也容不得這些人開口求饒哭喊咒罵,不論老少,儘都堵上了嘴,往午門外拖走。
這番動靜,卻是弄得午門前餘下的文武百官一時風聲鶴唳,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一個個都縮著腦袋離著遠遠的。
等到陸樹聲等人儘數被帶走。
嚴紹庭這才重新神色深邃的看向高拱。
他開口道:“此間些許小事既然已經料理,亦有陛下旨意,我等如今正好趁著朝中文武百官皆在,將目下京畿內外諸事敲定。如此,也好免於國事離眾疏遠。軍國之事,群臣知聞,以全輔國同心勠力之意。”
這才是今天應有之意。
方才逼著高拱出聲表態,拿下陸樹聲等一乾朝中清流官員,不過是順帶著的事情罷了。
高拱心中愈發不悅。
在他眼裡,如今嚴紹庭這幅言行,儼然是真的將自己當做皇極殿大學士、內閣首輔來看待了。
也正因此,他倒是沒有開口。
反倒是有趙貞吉和胡宗憲兩人開口附議。
又有六部的郭樸、王之誥、楊博等人讚同。
事情很快就推進到了下一項。
這時候,嚴紹庭低頭看向身邊的小屁孩朱翊鈞,而後抬頭看向陳矩:“陛下如今抱病有恙,不預國政,雖太子此前並無監國之權,然為防內外隔絕,群臣獨政於外,還請陳公公命人搬來桌椅,恭請太子殿下升座從旁觀政,以全臣等忠君之意。”
陳矩聽到這話,當即便安排人去取桌椅。
守在一旁,如今統領禦馬監和騰驤四衛的馮保,更是雙眼瞪大。
自己似乎是學到了些真東西。
而午門前的文武百官,卻又是一陣沉默,思緒淩亂。
讓沒有旨意監國的太子升座從旁觀政。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但嚴紹庭這般做,卻仿佛又是在無聲的回擊著先前陸樹聲等人對他的指控。
你們說我竊國獨掌大權,可我現在即便大權在握,卻還要讓太子從旁全程觀政。
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
不多時。
已經有宮人搬來了桌椅。
當著所有人的麵,在一雙雙眼睛注視下,嚴紹庭拉著朱翊鈞的手,看著小屁孩臉上露出的緊張神色,露出一抹笑容,低聲說道:“殿下,還記得臣以前在書院說過的嗎?”
朱翊鈞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覺得先生似乎是要做些不太合乎規矩的事情,但這事卻又似乎很是要緊,先生必須要做。
嚴紹庭笑著將朱翊鈞拉到設好的椅子前:“君王非天成,縱天資聰慧,卻也要多加勤政觀望,知曉民情不足論,知民察官,方得成事。上下皆知,則上下皆掌,令出一處,無往不前。”
他也不管小屁孩現在能不能懂這些,但他該對高拱等在場之人想要表達的事情,卻已經清楚表明了。
他無意竊國。
說完後。
嚴紹庭舉動輕柔的將小屁孩按在椅子上。
“殿下好生的看著,好生的聽著,若有不明之處,臣之後自會親自為殿下解讀。”
又是一句叮囑。
嚴紹庭終於是站在已經安坐椅子上的朱翊鈞身旁。
而這幅場景,卻又讓午門前所有人,神色複雜起來。
天子有恙,太子觀政,嚴紹庭立於儲君身旁。
這意味已經很明顯了。
高拱更是心都在滴血。
“諸位,今日之朝堂,今日之大明,已有盛世景象,本官以為,皆諸位在朝操勞勤勉之功。”
站定之後的嚴紹庭終於開口了。
聲音之洪亮。
配合上是在這午門前有著兩側高聳的宮牆阻擋,聲音傳蕩久遠,深入眾人耳中。
而此話一出,原本被陸樹聲等人罰罪鬨得人心不安的官員們,也是瞬間安下心來,不少人更是麵露笑容。
瞧瞧少師說的話。
咱們都是有功勞的!
嚴紹庭又笑著說:“本官雖因昔年出征舊傷離朝四載,卻也久聞朝中政令通行,皆為社稷黎庶。本官慚愧,食君之祿,偏局於外,諸位高義,請受本官一拜。”
言出語畢。
他便姿態嚴謹的躬身抱拳作揖。
現場百官更是為之一震。
無不是麵露錯愕,隨即便趕忙躬身回禮。
學到了!
學到了!
在場的馮保雙眼瞪大,隻覺得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反觀高拱,隻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快速的遠離自己。
倒是趙貞吉和胡宗憲等人,麵含笑意。
即便嚴紹庭離朝四載,可如今一朝歸來,不過是幾番言語,便已經是儘收朝堂官員。
這份功力,當真是他四年前不曾有的。
再回想方才對陸樹聲的悍然出手。
可謂是輕重緩急,處置無暇,從容不迫。
而念了朝中官員們的好後。
嚴紹庭卻已經是收斂神色,抱拳禮拜西苑方向,沉聲道:“今日本官受命於陛下,操辦國事,機預內閣,皇恩至此,本官責無旁貸,今日之後本官亦當與內閣同心一處,安撫社稷,共享盛世。”
說完後,他眼角飛快的掃了眼高拱。
自己如此一說,算是給他老高留了情麵了吧。
若不然憑著他現在獨掌京畿內外兵馬大權,完全可以行獨攬朝政之事。
高拱卻是神色不明,依舊是在旁默不作聲。
嚴紹庭則是繼續說道:“今嘉隆新政已到關鍵,天下兩京一十三省度田、清軍之事鼎沸,利國利民之事,卻也有聒噪抵抗之聲。朝堂不可不察,百官不可不預。時下宮闈有變,為防孝武之際舊事複現,本官奉旨、掌京師二十四門關防大印,行令有司,自即日起命鎮遠侯、總督京營戎政顧老侯爺,領兵駐防城門之外,會五城兵馬司嚴防城門,凡無令者不得擅出,凡貨物進出必查,凡往薊鎮、宣府、大同等邊地一應商賈百姓往來皆禁之,惟朝堂錢糧著官軍押運,錦衣衛監運。”
隆慶壽元無多,京師的消息必須嚴加防備,絕不能隨隨便便就叫關外那幫狼崽子打聽了去。
這也是應有之意。
說完後。
嚴紹庭掃視一圈,見無人反對,便繼續開口。
“國朝用人之際,凡京中官員,非病患、舉孝,不得居中,皆須按時點卯坐衙,凡有不遵者,以考成法論之去官問罪。”
“行文宗藩,督察行舉,務須遵法,不得擅出王城所在,王城所在有司官府,察聞無禮當行舉告於中樞。”
“自即日起,凡京畿內外兵馬,五十人以上調動,悉聽內閣會兵部、五軍都督府調遣,敢有妄自調派者,以謀事論斬!”
“行文地方都司、衛所兵馬,屯田之外,諸軍安心操練,敢有擅離營者,斬!敢有擅役兵卒者,斬!”
“照會順天府尹,京師內外,凡有走通消息者,緝捕下獄查問論罪。敢有流傳消息出邊者,斬!”
“知曉六部五寺凡京中部司衙門官員,凡有妄議皇帝、內廷者,凡言國本宗社者,問罪下詔獄!”
一條條政令自嚴紹庭嘴裡發出。
午門前,氣氛凝重。
百官隻覺肩頭壓力愈來愈重。
原本還不曾想太多的官員們,也終於是品出了些什麼。
若隻是皇帝生病,嚴紹庭也隻需要禁嚴京師即可。
可現在不光是京師內外禁嚴,就連宗室和天下都司衛所也被管控,這隻能說明,皇帝可能時日無多了。
而嚴紹庭這番政令,也幾乎是將整個帝國都緊握在手中了。
這……
再看站著的嚴紹庭,坐在一旁的太子。
百官心中泛起陣陣漣漪。
而嚴紹庭卻是說完當下所有安排後,側目看向高拱。
“元輔與諸位閣老以為,此番安排是否妥當,可需填補?”
趙貞吉和胡宗憲自然是無話可說。
高儀則是看向高拱。
高拱心中翻湧。
最後卻又找不到嚴紹庭所說的錯漏,隻能點了點,有些疲倦的低聲道:“並無不妥。”
嚴紹庭微微一笑。
他轉頭看向在場的官員們。
既然從很久以前,這些人就時常說嚴家是權臣當道。
方才不久前,陸樹聲等人也叫囂著自己是要竊國。
如今。
自己便叫他們好生看看,什麼才叫他媽的權臣。
他當即回頭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朱翊鈞。
隨後笑著說道:“既然如此,各部司衙門遵令照辦。”
所有人都整齊的躬身作揖,表示領命。
這時候。
嚴紹庭又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
“以上之事既已完畢無誤。”
“還請諸位與本官共議另一樁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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