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朱翊鈞。
大明已故嘉靖皇帝是我的皇祖父,今上隆慶皇帝是我父皇。
從小,我就被所有人圍著轉,享受著錦衣玉食。
後來我多了一個師傅。
是皇祖父和父皇為我選定的。
師傅和其他人都不同。
雖然我小,但我不是傻子。
其他人看著我的時候,眼裡透著一種讓我很不舒服的神色。
唯有師傅,他沒有和那些人一樣變著法的討好我,而是時不時變著法的讓我去了解這個世界。
我知道了紫禁城外都有什麼,知道了我大明百姓的疾苦,更知道四時五節,五穀豐登究竟是怎麼來的。
說起來。
我在昌平親自種的紅薯,快要到成熟的季節了。
今年我多追了肥,想來定會有個好收成。
到時候。
又可以吃自己親手種出來,親手烤出來的甜滋滋的紅薯了。
被嚴紹庭牽著手走出午門的朱翊鈞,仰著頭看向這幾年悄無聲息開始蓄須的師傅,而後扭頭看向午門外那一個個穿著紅衣裳、青衣裳、綠衣裳的人。
朱翊鈞眉頭微皺。
前些日子自己還在昌平書院跟著師傅學習新學,正在研究火炮威力和火藥、炮管等相關物件的關係。
忽然宮裡便來了消息,將自己帶回慈慶宮。
然後自己才知道,原來是父皇生病了。
昨夜乾清宮那把火,似乎有些不對勁,但自己卻又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還得要尋個機會問一問師傅。
不過……
今天馮大伴帶著人來慈慶宮的時候,雖然言語之間有些含糊,但似乎又在透漏著些什麼。
似乎是自己可能將要替大明當家做主了?
雖然自小聰慧多智。
但朱翊鈞到底還是不明白生老病死的根本。
他反向抓緊了嚴紹庭的手,目光直直的看著眼前那一張張陌生的麵孔。
如果真要是自己能當家做主的話。
那就得讓嚴師傅管著這裡的所有人!
嗯!
這樣自己就可以繼續學習新學,繼續去種紅薯了。
朱翊鈞心裡默默的想著。
而在旁人眼裡。
他們大明朝的皇太子,東宮儲君,對遠離朝堂四年之久的嚴紹庭,竟然有著如此深厚的依賴。
顯然不是一件好事。
高拱心頭莫名的煩躁起來。
而嚴紹庭卻已經牽著朱翊鈞,站在了這些人麵前。
遠離朝堂四年,但自己並不是完完全全消失在這些人眼前。逢年過節,皇帝的聖壽節,總是要來京中與朝臣們一同上賀本的。
他看著眼前一個個的人。
高拱老了一些,袁煒到底還是離開了朝堂。
趙貞吉和胡宗憲兩人神色有些疲倦,如今朝堂之上,新政所急之事,便是錢糧和軍伍。
至於高儀,倒多了幾分養氣功夫。
而六部的堂官們,有老麵孔,也有新麵孔。
這才是中樞朝堂之上的正常運轉模式。
舊人不去,何來新人?
站定之後,嚴紹庭神色默然。
高儀率先開口:“嚴少保……為何你從宮中而出?”
這個疑問,已經盤桓在眾人心頭好一陣了。
他們自昨夜得知宮中失火,便急急忙趕到午門外,到現在都沒有見到皇帝,可偏偏嚴紹庭這麼個已經離開朝堂的人竟然是從宮裡牽著太子一同出來的。
然而不等嚴紹庭開口。
朱翊鈞卻是出乎意料的搶先說話:“是我父皇傳召嚴師傅入宮的!”
高儀神色一愣:“殿下……”
嚴紹庭臉上閃過一絲笑容:“確如殿下所言,還請高閣老明曉。”
而如今的禮部右侍郎陸樹聲,則是聲音帶著些挑動道:“少保受陛下信賴有加,昨夜宮中失火,我等聞訊而至,卻始終不得陛下召見。卻不想……少保遠在昌平,竟能先得陛下傳召。隻是宮闈失火,乃天家大事,亦是朝堂大事,不知少保能否為我等解惑,此刻宮中到底是何形勢?陛下聖體又當如何?”
自己已經在禮部右侍郎的位子上待了許久了。
可偏偏這四年,禮部尚書的位子一直空懸。
原因很簡單。
禮部尚書的位子,就是當初嚴紹庭辭官的時候,皇帝特意為其保留的。
就因為他,而空懸四年,倒是朝堂之上誰也彆想坐上禮部尚書的位子。
若不是因為嚴紹庭。
自己或許早就是禮部尚書了!
一旦坐上六部尚書的位子,自己自然能好生運作,尋機入閣。
更不要說清流舊黨和嚴家過往的關係。
陸樹聲天然就對嚴紹庭有著一份敵視存在。
在場眾人自然也聽得出陸樹聲這位禮部右侍郎話裡的意思。
無非是在挑動在場的文武和嚴紹庭。
他們從昨夜聞訊之後便等在這午門外,反倒是嚴紹庭離開朝堂數年,卻能比他們還要先一步見到皇帝。
隻是招數有些直白。
沒人願意在當下局勢未明的時候出聲附和。
嚴紹庭也隻是目光淡然的看了過去,掃了陸樹聲一眼。
這位清流舊黨推出來,如今在朝中官職最高的禮部右侍郎,他自然知曉。
但他卻隻是當著眾人的麵,麵露疑惑,眉頭皺起。
“敢問……”
“你是何人?”
隨著嚴紹庭話音落地,午門前氣氛徒然一轉。
陸樹聲臉上更是刷一下漲紅一片。
在他身邊的禮部左侍郎呂調陽,默默的側目瞥了陸樹聲一眼,眼裡帶著幾分鄙夷。
這個陸樹聲在禮部便是個不安分的,整日裡妄圖做到禮部尚書的位子上去。
彆說這個位子是皇帝為嚴少保留著的。
就算沒有嚴少保,還有他這個左侍郎在!
跳來跳去。
如今被嚴少保當眾裝作不認識。
也是活該。
然而嚴紹庭卻隻是目光真摯的看著陸樹聲,不見有半點異樣。
四年治學,他算是將養氣功夫修到了極致。
眼看著周圍無人開口,陸樹聲隻能硬著頭皮說:“本官……禮部右侍郎陸樹聲。”
“哦。”
嚴紹庭挑了挑眉:“原來是禮部的官兒。”
他的語氣中多了幾分輕佻。
這就很有意思了。
在場眾人,已經有些忍俊不禁。
陸樹聲說到底現在也隻是個禮部右侍郎。
可嚴紹庭當年離開朝堂的時候,卻已經是官至禮部尚書,當時沒有任何原因就選擇辭去禮部尚書的官職。
他現在自然是有這個資格說一句充滿譏諷之意的‘原來是禮部的官兒’的話。
陸樹聲臉上一凝,眼中閃過一道怒色:“你……!”
不過是一個沒了官職的人,不過是得了些聖眷罷了!
可不等陸樹聲找回麵子。
高拱已經重重的咳嗽了一聲,警告的意味十足。
而後他看向嚴紹庭:“不知陛下如今情況如何?這宮裡的火又是怎麼回事?”
到底還是當朝首輔。
嚴紹庭點點頭說道:“回元輔的話,陛下這些日子聖體並就不好,昨夜的火,還是受了些驚嚇,不過太醫都在聖前伺候著了。至於火……想來乾清宮如今已經化為白地了。”
說至此處,嚴紹庭果斷的止住了聲音。
而他的目光,卻是仔細的在眼前每個人臉上掃過。
高拱心中一跳,已經預感到了一絲不妙。
說來他與嚴家以及嚴紹庭本人都算是知根知底的了。
此刻見嚴紹庭這幅模樣,心中也大致了解,這是要弄出事端來了。
果然。
下一秒。
嚴紹庭嗬喝了兩下,側目看向陳矩,對著眾人說道:“至於宮裡的情形,說來這裡也有陛下的一道旨意。陛下命我與太子殿下前來此處,亦是為了讓諸位臣工知曉宮中情形,並無大礙,不必憂煩。”
“有旨意?”
高拱眉頭挑動,順著嚴紹庭的話看向一旁的陳矩,果然是見到對方手上拿著的聖旨。
陳矩這時候也拿著聖旨走上前來。
當著眾人的麵,緩緩打開聖旨。
然而。
當他完全打開聖旨後,卻是麵上一驚。
而後側目回頭看向嚴紹庭。
至於陳矩本人。
心中已經是掀起軒然大波。
這是要出大事啊!
陳矩趕忙壓下心中的震驚,目光定定的看向眼前眾人。
在眾人注視下。
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也已經開始對著聖旨宣讀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以眇躬禦極,夙夜祗懼,奈何沉屙遘疾,國事嘈雜艱難。方今新政大行,百端齊舉,而乾清宮突遭回祿之災,天象示儆,朕心愈惕。當此非常之時,必得非常之臣,共扶社稷。”
到這裡,一切都合情合理。
也並未讓人覺察到異樣。
畢竟皇帝現在身體有恙,寢宮又遭祝融侵犯,降旨要求朝堂穩固是應有之義。
然而陳矩到了這裡,卻是話鋒一轉。
就連語氣也變了個樣。
“太子少保、原禮部尚書嚴紹庭,器識弘深,忠勤素著。昔讚樞機而清政令,督南直以紓民困,戡亂河套,安輯陰山,功在鼎彝。今複禮部尚書職,特晉少師、太子太師、皇極殿大學士,總製東廠、錦衣衛、騰驤四衛、龍虎軍,提督京營戎政,掌京師內九外七皇城四合共二十座城門進出關防大印。著其機預內閣,凡六部章奏、邊鎮機宜、禁軍調遣,悉著操持,會內閣便宜施行。文武百官,敢有玩泄抗命者,先斬後聞!”
轟的一下。
整個午門外,瞬間炸開了鍋。
高拱、高儀等人臉色大變。
趙貞吉、胡宗憲等人神色詫異而驚慨。
至於如陸樹聲等人,更是麵如死灰,滿麵恍惚。
然而陳矩卻仍在宣旨。
“嗚呼!漢武托孤於霍光,宋祖委政於趙普,皆以腹心寄安危。朕久不豫,常難痊愈,此卿機預內閣、攝機衡,上安宗廟、下撫黎元、外懾奸宄、內修火政。俟朕躬稍愈,另頒恩賞。若有激變,當以卿行非常之權。著有司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欽此。”
隨著陳矩洪亮的聲音在宮牆之下誦讀完畢,回蕩良久。
而午門前,卻已經是人群寂寂無聲。
便是此刻依舊牽著朱翊鈞的嚴紹庭,也是心中大震。
他沒想到朱載坖這位隆慶皇帝竟然對自己這般信重。
雖然早有預料。
可結果卻還是出乎意料。
而高拱更是滿臉蒼白一片,藏在袖袍下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
熱浪在風的裹挾下,翻越宮牆,撩撥的眾人心神難安。
可他們卻也明白了當下的局麵。
皇帝將嚴紹庭官複原職,終於空缺四年之久的禮部尚書大位,還是落在了嚴紹庭手上。
然而。
真正讓他們驚嚇的。
卻是皇帝對嚴紹庭的加封。
少師,乃三孤之首,品在從一。
太子太師,同為從一品,更是真正無可爭議的東宮儲君的師傅。
至於說大學士,這自然是為了機預內閣設置的,算是一個名頭。
而總製東廠、錦衣衛、騰驤四衛以及龍虎軍,提督京營戎政,掌北京城內外二十四座城門關防大印,則無疑是在說,從今天開始他們腳下這座北京城,將完全聽從嚴紹庭的命令行事。
他若是下令封鎖京師內外,那麼便無一人能夠出入北京城。
京畿內外二十萬兵馬,皆聽號令!
然而。
在震驚之餘。
眾人又漸漸反應了過來。
隨後目光駭然的看向嚴紹庭和當朝首輔、建極殿大學士高拱。
皇帝的聖旨先前好似是晉嚴紹庭為皇極殿大學士?
這可是要命了!
皇極殿是什麼地方?
是曾經的奉天殿,是紫禁城裡三大殿最前麵也是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的一座大殿。
從太祖、成祖皇帝開始,朝堂之上有過無數的殿閣大學士。
卻從來就沒有什麼奉天殿大學士、皇極殿大學士。
便是在殿閣大學士默認的潛規則下,當朝首輔也隻是皇極殿後麵的建極殿大學士。
而曆來也是如此。
凡是官進建極殿大學士,基本就是首輔了。
如今出了個百年未有的皇極殿大學士,同時機預內閣,再配合上旨意裡寫著的六部章奏、邊鎮機宜、禁軍調遣,悉著操持,會內閣便宜施行。
這才是這道旨意真正的用意和目的。
雖然看著是正常的進大學士機預內閣。
但朝堂內外,都要悉著操持,皇帝可不就是在暗示,他要讓嚴紹庭做到首輔的位子上?
畢竟,哪有皇極殿大學士在內閣的位次,卻要排在建極殿大學士後麵的?
這不合規矩。
就如同朝廷就不該有皇極殿大學士這麼一號存在一樣!
至於那句會內閣便宜施行。
倒不如說是給當下的首輔高拱留了最後一絲情麵。
高拱亦是早就品出了這道旨意裡的深意,臉色如墨,看向麵前同樣是眼含意外的嚴紹庭。
他心中已經是五味雜陳。
觀嚴紹庭的神色,這道旨意他大概在此之前是沒有看過的。
可皇帝還是如此做了。
難道自己真要以建極殿大學士的身份,位居他這位皇極殿大學士之後?
那豈不是說自己要讓出內閣首輔的位子?
至於說皇帝在旨意最後說的激變之時行非常之權,就更為直截了當了。
皇帝這是在預備著一旦他本人駕崩、龍馭賓天,那麼嚴紹庭就可以獨掌朝堂內外大權,輔佐儲君登極即位。
這本該是自己這位當今皇帝的師傅,內閣首輔,該掌握行使的權力啊!
高拱心中大呼。
突然的變故,讓高拱全然忘了自己現在該如何應對。
就在大多數人都被這道聖旨弄得頭皮發麻,不知如何麵對的時候。
人群中。
禮部右侍郎陸樹聲,忽然驚呼一聲。
隻見他揮手指向嚴紹庭,滿目悲憤。
“諸位!”
“難道還沒有看明白嗎?”
“陛下如今病重,宮闈失火,內廷情形我等全然不知,而嚴賊隔絕內外,定然是使了奸邪手段,誆騙陛下,阻礙內外聯絡,竊奪社稷權柄!”
“此賊貪掌內外軍機政務大權……他……他……”
“是要行東漢曹氏竊國之舊事啊!”
“我大明竊國者。”
“乃此嚴氏子!”
“凡忠良之輩,當共伐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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