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朝的文武百官還在午門下,因為忽然而來的一道皇帝口諭,而變得亂作一團。
一時間猜測無數之時。
問詢後便立即自昌平啟程的嚴紹庭,已經闊彆經年之後重新站在了萬壽宮宮門前。
原本在昌平和京師之間,需要小半日的路程,這一次他僅僅用了一個時辰左右便跑完了全程。
為此還在半途中折損了一匹馬。
所幸當時遇到了宮裡出來傳諭的人,要了對方的馬這才帶著陸繹繼續往西苑趕來。
至於宮裡的人,則還要繼續去昌平,向嚴嵩傳達皇帝的口諭。
對此嚴紹庭也有明悟。
畢竟自家老爺子是當朝唯一一個活著的時候,以文官之身加授太師之銜的人。
如今宮裡出了那麼大的事情,皇帝的情況還尚且不明,肯定是需要有人坐鎮朝堂的。
就算老爺子什麼都不說。
可隻要他穿上獨屬於當朝太師的官袍,坐在內閣中樞,那麼就能鎮住大多數人。
抬眼看向多年未見的萬壽宮。
此刻的嚴紹庭心中到底難免有些異樣。
過去在老道長手底下當差做事的記憶,一點點的浮現在眼前。
那時候的朝廷還積弊良多,朝中更是日日爭鬥不休,朝臣相互輾軋更是不勝枚舉。
幾乎每一日都有官員在老道長的掌控之中,因為互相攻訐而倒台。
可對於嚴紹庭來說,卻也是老道長在位的時候,過的最是精彩。
萬壽宮的一切都沒有變。
紅牆琉璃瓦,繼續訴說著這座帝國權力中心的故事。
守在宮門前的人卻換了。
嚴紹庭衝著帶兵守在宮門前的嚴鵠,瞪了對方一眼。
嚴鵠原本還準備咧開嘴衝著老哥笑一笑,看對方這般態度,立馬撇撇嘴扭頭看向彆處。
這時候。
提前入內的人已經將嚴紹庭奉諭趕來的消息傳了進去。
隨後便是一位難得的熟人出現在嚴紹庭麵前。
如今已經位至司禮監秉筆太監的陳矩,麵帶笑容的從萬壽宮中走出,到了嚴紹庭麵前。
這位當年因一塊帕子而結下交情的內宦,定定的看了嚴紹庭一會兒。
陳矩這才開口道:“少保可算是來了,消息已經遞到萬歲爺跟前了,萬歲爺先前剛進了些湯藥,如今氣色好了不少,少保快些隨奴婢入宮麵聖吧。”
嚴紹庭點點頭,也沒有說太多,便跟隨在陳矩身後穿過宮門,走進萬壽宮。
倒是走在前麵的陳矩,身形不變,隻是低著頭,聲音卻傳入嚴紹庭的耳中:“老祖宗和黃公公前些日子還來了信,說因少保多有照拂,他二位在昌平那邊為先帝老爺看守皇陵,也算是滋潤。如今無事一身輕,老祖宗都見著長肉了。”
嚴紹庭麵上露出笑容。
當初因為隆慶沉溺女色,騰祥借著進獻女子的緣故在宮中一步步高升,呂芳和黃錦等人也相繼見識進言,辭了宮裡的差事,先後到了昌平為先帝看守皇陵。
雖說是看守先帝皇陵,但大多數日子裡都是在書院山上的彆院裡住著。
就如陳矩說的一樣。
無事,自然是一身輕,那氣色也自然是比過去在宮裡的時候更好了。
陳矩這時候又說:“少保曆來都是寬仁的人,咱們宮裡這些身份低賤的能得少保照拂,定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嚴紹庭這時候才輕聲回應:“陳公公,有些話……”
陳矩腳步依舊不停,頭也不曾回,隻是低聲說:“是,少保說的是。”
隨後他才轉口。
繼續說:“子夜的時候寢宮大火,皇上原本這些日子就聖體不好,也正是因此才受了驚,急火攻心吐了血。昏了一個時辰出頭才醒過來,醒來便讓騰公公封禁了各處宮門,讓嚴將軍和龍虎軍戍守西苑,郭將軍的三千近軍看管午門等處,馮公公的禦馬監掌控紫禁城內外。隨後便是讓騰公公派人給少保傳諭,召少保入宮麵聖見駕。”
隨著陳矩的解釋,嚴紹庭也漸漸掌握了如今宮中更多的詳細。
隆慶讓小雀兒、郭玉創和馮保三人手底下的人徹底管束紫禁城內外,定然是知曉乾清宮大火背後可能會牽扯出彆的事情,這才因為不放心而下的口諭。
雖然如此一來,可能會讓外麵的文武無法第一時間入宮麵聖,掌握皇帝的情況。
但對於皇帝來說,這卻是最正確的做法。
至於召自己入宮。
雖然知曉隆慶的帝位時長,也清楚對方這幾年在西苑的所作所為,但想到當初這位皇帝還是潛邸親王的時候,便拉著自己的手,不管初心如何,卻都是當眾呼喚自己為少弟。
嚴紹庭到底是有些不忍。
他不由低聲詢問道:“陛下如今?”
陳矩終於是腳步慢了一些,兩人站在萬壽宮大殿前的陛階中部位置。
陳矩看了一眼左右,才小聲道:“萬歲爺醒來後臉色不大好,後來進了湯藥才好轉了些,多了些氣血。但是……奴婢覺著萬歲爺這個樣子可能是……”
嚴紹庭眉心皺起:“回光返照?”
陳矩肩頭一顫,而後急忙低聲道:“萬歲爺當時醒來的時候,便讓嚴大將軍、郭將軍、馮公公三處派人去了慈慶宮守衛太子,奴婢覺得……或許真如少保所說的一樣。”
說完後,這位在宮中做事曆來公允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臉上也不由多了幾分憂色。
雖然今上有著種種不好。
但說到底,和先帝相比,卻是極寬慈的一個人了。
嚴紹庭也是心下沉重了幾分:“那陛下這次召見我……”
陳矩立馬說:“奴婢覺著萬歲爺可能是要安排好事情。”
安排好什麼事情?
自然是身後事了。
而從隆慶吐血昏厥之後醒來便立馬傳諭召見自己,大體是能看出他是想要托孤給自己,讓自己這個躲了四年清閒的太子少保充任輔政大臣。
嚴紹庭抬頭看向已經近到眼前的萬壽宮大殿。
他最後低聲道:“小心些,這幾日看住了那位掌印太監。”
他沒具體說。
但陳矩卻已經會意。
這是要他在宮裡暗中看住了現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騰祥。
應了一聲後,陳矩將嚴紹庭送到內殿殿門處,便停下了腳步。
通稟之後不多時,內殿便傳來了宣進聲。
嚴紹庭跨步進入有六七年未曾來過的萬壽宮內殿,鼻子下意識的嗅了嗅。
過去老道長玄修時的香薰味早已煙消雲散。
而現在,內殿飄散著淡淡湯藥味中,還摻雜著一縷縷胭脂水粉的香味。
嚴紹庭心中不由默然一下,低著頭向內走了一陣子,而後憑借著記憶停下腳步。
他躬身舉臂作揖:“臣,太子少保,嚴紹庭,奉諭入宮麵聖,問聖躬安,請聖言。”
空曠的內殿,回蕩著他的聲音。
低著頭的嚴紹庭隻見眼前晃過一角衣裳,然後身後便傳來悶響聲和人的聲音。
“少保可算是來了,萬歲爺賜座,少保坐奏對吧。”
嚴紹庭這才微微抬頭,側身看向身邊。
便見到如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騰祥,臉上正帶著一副複雜的神色注視著自己。
嚴紹庭點了點頭,側身拱了拱手:“有勞騰掌印了。”
說完後,他才緩緩坐下。
亦如當初老爺子在先帝手底下充任內閣首輔時一樣,隻虛虛的落了半個身子在軟凳上。
而這個時候,他也才終於看到了上一回還是大半年前元日時見過的隆慶皇帝。
隻見此刻,隆慶皇帝整個人都陷在龍床上,周身用被褥和軟枕支撐著。
他的臉上不見有多少氣血,雙眼也一陣陣的發虛顯得飄忽不定,隻是大概是因為看到了自己,臉上擠出了些笑容來,卻又顯得很是吃力。
“潤物……來了……”
嚴紹庭當即頷首抱拳:“回陛下,臣來了。”
躺在龍床上由一層層枕頭撐起上半身的朱載坖動了動腦袋,似乎是在點頭。
他氣息虛弱道:“朕……你且再上前來一些,朕許是有些看不清了。”
說話間,朱載坖還接連咳嗽了好幾下。
嚴紹庭沒來由心頭蒙上一層陰霾,他也默默的起身,倒是騰祥趕在他之前便將軟凳端了起來,一路送到了龍床邊。
再次坐下。
嚴紹庭已經能清晰的看到朱載坖臉上那蒼白的皮膚。
心下又是一陣不忍。
他低聲開口:“陛下,可要讓前殿的太醫入內伺候。如今天下新政烈烈,黎庶沐浴皇恩,正是要陛下執掌乾坤,布施仁政的時候。”
朱載坖卻擠出難看的笑容搖了搖頭,他的氣息依舊虛弱飄離:“內閣這些年做的甚為妥當,無有不妥。朕……上仰先帝遺恩,下依群賢鼎力,才可以貪得幾年享樂。社稷江山之好景,朕於此而言,卻無半點功勞。”
他心中很清楚自己這幾年的作為。
也或許是因為自知天命,如今說起話也沒有什麼好遮掩的。
嚴紹庭默然無聲。
朱載坖卻笑著看向他:“這幾年雖然朕屬實有些荒唐了,但慈慶宮那邊潤物教育的不錯。朕前些日子身體有恙的時候,趁著空……空閒下來,將太子從書院召回,還考校過他的學問。”
說及此處,朱載坖停頓了一下,目光看向一旁的騰祥。
騰祥會意之後立馬端起茶水,送到皇帝嘴邊。
待進了幾口水之後。
朱載坖這才目光定定的看著嚴紹庭:“鈞兒性子頑劣,這幾年多勞你辛苦教育,才沒讓他荒廢學業,無論經學還是新學都學的不錯,百業也知曉一二,如此一來也算得上是知曉民生了。這一份功勞,全都是潤物的。”
嚴紹庭再次躬身抱拳,頷首開口:“臣當年既受命於陛下,任東宮講讀,為太子講讀學問本就是職責所在,不敢貪居功勞。”
朱載坖卻又搖起頭,一陣咳嗽聲後,臉上更顯漲紅了起來。
他皺著眉道:“朕這幅身子大抵是好不了了,你也不要驚慌。或許,這便是朕的命數,總不能讓朕如皇考一樣壽過六旬,在位四十五載。這等全福全報,天命曆來不允。”
嚴紹庭抬頭觀察著朱載坖。
如這位隆慶皇帝所說的一樣,雖然如今看著麵色還算可以,但到底是浮於表麵,乃是無根之水。
朱載坖卻是笑了起來,而後擠著笑容,顯得很是輕鬆隨意的說道:“你也是看出來了吧,朕如今這等模樣,不會再有多少時間了。”
嚴紹庭不由哽咽了一下,隨後沉聲開口:“陛下……”
龍床上,被褥動了一下。
是朱載坖將手從被褥下伸了出來,搖搖晃晃的舉著擺了幾下。
“好話就不要說了。”
“朕曆來視你為少弟,與你推心置腹,東宮之教育也儘數托付於你,這份信任和親近,朕不曾予過旁人,所以你我之間所為君臣,但如今不妨坦然些,少些拘束。”
嚴紹庭這才頷首點頭:“臣領命。”
朱載坖臉色放鬆了些,放下手:“想來入宮的時候,你也知曉宮裡宮外的情況了。你家小雀兒和郭玉創、馮保他們在,紫禁城內外便亂不了,鎮遠侯又是多年受先帝信任,有他坐鎮京營,這裡也亂不了。如此一來,就算朕真的崩殂,京畿想來也不會出事。”
一旁的騰祥聞言之後,立即跪在了地上,隱隱有哭聲發出。
然而朱載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而是繼續盯著嚴紹庭。
“讓你過來,想來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說完後,朱載坖長歎一聲。
“當年皇考龍馭賓天前和朕說,我家這朝堂之上,高拱之流可為一時宰輔執政。而你、張居正、海瑞,才是真正鼎興我大明的乾臣。這一點朕曆來無疑,隻是因為高師傅當年在潛邸用心,朕這幾年便不曾有過更換他的意思。”
“但是如今……”
忽的。
朱載坖話音停頓了一下。
半響後,他臉上的猶豫才悄然消失。
“傳旨給張居正、海瑞二人,讓他們回京的旨意已經在你入宮前發出。”
“朕再撐幾天,總要等他們快到京了再……”
嚴紹庭當即眉頭一凝:“陛下!”
朱載坖嗬嗬一笑:“罷了罷了,不與你麵前說那些不吉利的話。但東宮年少,如今也不過十歲稚童而已,雖然有你教導多年,但一國之政他又如何能擔負的起?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擔子,他如今的肩膀還挑不動!”
這是他的眼力。
所以說的很是斷然。
朱載坖隨後又說:“所以還要你和張居正、海瑞一同,好生輔佐他幾年,等他長大了,知曉軍國大政該如何穩妥操辦,再慢慢讓他接手。至於高師傅……等朕之後……朝中許是要出些亂子,不過朕請太師回京坐鎮,想來也不會出太大的亂子。到時候你多寬仁些高師傅,留他一個體麵風光。隻是這些話,我卻不好再單獨於他說,卻要叫你做一回惡人了。”
說完後,朱載坖終於是長久的閉上了嘴,隻是目光靜靜的注視著麵前年輕的直到如今,才稍稍有了些胡須的將要被自己托付國政的臣子。
嚴紹庭深吸了一口氣。
“陛下所托之事,臣自當竭力以對,絕不叫東宮出了差錯,定會穩穩妥妥的肩挑起宗社江山!”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
隆慶要托孤給自己的心思也已經昭然若揭,自己也沒什麼好保留的。
該給的承諾當即給出。
隨後嚴紹庭又說:“元輔德才厚重,與國有功,臣亦會善待,絕不叫旁人言語半分。”
見自己叮囑的事情都被應下。
朱載坖臉色愈發放鬆下來,他終於是有了些力氣用來點頭,帶著笑聲道:“你再上前一些。”
嚴紹庭麵露不解,卻還是起身上前,到了朱載坖麵前。
而這個時候,朱載坖卻是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就在嚴紹庭麵色動容之際。
朱載坖另一隻手已經從一旁的被褥下取出一道聖旨放在他的麵前,而後抓住他的手不放。
“你當初辛勞多年,近年隱居昌平之意朕也知曉。”
“朕已經沒什麼可以給你的……”
“望潤物不忘你我君臣之誼,再為朕與……與東宮那孩子,辛勞春秋。”
“如今……”
“朕……也自能惟國托之於潤物。”
“方可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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