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朕知命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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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

自先帝龍馭賓天之後,這一處實質上存在二十多年的大明最高權力中心,終於是難得的平靜了一年有餘。

整片西苑,草木愈發豐茂。

太液池裡的湖水,依舊清澈如玉。

水畔的垂柳長得更高了,垂下的柳枝也愈發的多了。

然而。

自從四年前,漸漸不願再日日過問朝政的皇帝搬進西苑。

才趁機年餘的西苑,便再次恢複到了過去的熱鬨,甚至比之先帝在位的時候更顯熱鬨。

畢竟。

先帝當年遷居西苑,整日裡都是在萬壽宮或玉熙宮潛心修玄。

而今上這位隆慶皇帝搬來西苑,卻是一時間將西苑打造成了比之教坊司都毫不遜色的聲樂享樂之所。

如今的西苑。

終日都有絲竹聲飄揚。

自從擺脫紫禁城後宮的約束,當下的西苑不分白晝,終日可見各處有著一名名二八年華,模樣美妙的女子,穿戴宮裝亦或是這幾年由柏富貴等西洋商人進貢的西洋奇裝異服。

四年的時間,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但對於紫禁城和西苑來說,所發生的事情也並不算多。

國朝新政如火,中樞內閣上下一心,全力以赴應對新政,在兩京一十三省推行新策。

西苑卻好似遊離於九天之上一般。

然而。

一切都隨著皇帝開年後身子急轉日下,開始出現了轉變。

皇帝真的不豫了。

雖然西苑的絲竹之聲依舊不曾停歇,雖然那些真的可以說是搜羅自天南海北的女子們也不曾被遣散。

但皇帝終究是拖著被掏空的身體,躺在了萬壽宮深處。

最終。

在紫禁城乾清宮那一場大火中,驚恐吐血。

是夜。

天色未亮。

早在三年前如願以償將呂芳、黃錦等先帝身邊老人送去昌平看守皇陵之後,騰祥坐在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上。

然而今夜。

騰祥卻隻覺得自己從骨子裡感受到一股股透出來的涼意。

望著躺在龍床上從嗓子裡發出悠長的氣息,緩緩睜開雙眼的皇帝,騰祥連滾帶爬的到了龍床旁,雙手緊緊的扣著床沿。

“萬歲爺!”

“主子!”

“您可覺得好一些了?”

問話間,騰祥已經轉頭看向殿門處候著的太監們:“去,快叫前殿守著的太醫們進來。”

然而不等太監們反應。

龍床上的朱載坖已經軟綿綿的伸出手,從嘴裡擠出幾個字:“等等。”

騰祥眼角一跳,又趕忙喊話:“萬歲爺說了,等等,都彆動!”

這位靠著討好皇帝,時常進獻各類美女到皇帝身邊從而坐到司禮監掌印位置上的太監,臉上布滿了擔憂和不安。

他很清楚自己如今的位子和權勢是怎麼來的。

哪怕是從裕王府起家的馮保,這幾年也被自己死死的壓在下麵,待在禦馬監不得動彈半分。

可一旦皇帝當真出了事,稍有不慎便龍馭賓天,那自己必然會被扣上一個禍害皇帝的罪名。

到時候,流放去皇陵都是最好的結果了。

而最大的可能,隻會是絞死。

龍床上。

朱載坖看向伺候了自己四年的騰祥,臉上一片蒼白,目光慢慢的流轉著,他想要扭頭看向外麵,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能支撐他完成這一個動作了。

於是,朱載坖隻好抬眼看向殿頂:“什麼時辰了?”

騰祥趕忙回道:“回萬歲爺,已經快到寅時了。”

他在心裡還不由的補充了一句,若是再晚一些,守在午門外的那些前朝文武百官就能入宮了。

朱載坖卻繼續氣息遊離的說道:“宮中的消息……”

雖然自己這四年一直待在西苑,享受常人難以想象日子,但他從來沒放鬆過對朝廷的關注。

內閣和中樞操辦新政的差事做的很不錯。

雖然地方上似乎正在積蓄著不滿,但貌似也都在可控範圍內。

直到不久前,子夜時分乾清宮的那一把火。

朱載坖才終於醒悟過來。

這火,恐怕生的並不是那麼正常。

而這個時候自己又吐血倒下,還不知道外麵會發生怎麼的變動。

騰祥趕忙回答:“萬歲爺放心,文武都已經守在午門外了,奴婢也叫東廠在宮外監察各方,絕不會讓外頭生出亂子來。”

朱載坖斜眼看向騰祥,心中卻是一歎。

這個騰祥或許侍奉人的差事做的不錯,但對前朝的眼光卻是極差的。

寢宮失火,自己吐血倒下。

外麵又如何會不出亂子?

朱載坖當即開口道:“傳諭。”

騰祥不知皇帝這時候醒來要做什麼,隻能低頭請諭。

朱載坖緩緩說道:“著龍武大將軍嚴鵠禁嚴西苑,京營將軍郭玉創領兵移至皇極門前,命禦馬監掌印太監馮保提調騰驤四衛,宮闈皇城內外。無朕口諭,皇城各門不得擅開。”

騰祥心中一喜。

隻覺得這是皇帝為了控製皇城,大軍調動,封鎖皇城,如此一來前朝的文武百官隻怕一時間就不會將罪責扣在自己頭上。

他當即領命,招來內殿的司禮監太監出去傳諭。

騰祥這時候還不忘進言道:“萬歲爺,現在是否叫前殿的太醫們入內?”

皇帝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隻有皇帝活的再久一些,自己的風光才能繼續保持下去。

然而朱載坖依舊是搖了搖頭:“可曾派人去昌平了?”

按照他的想法,宮裡如今出了這等大的事情,雖然嚴家現在三代人都基本已經遠離朝堂,就剩下嚴世蕃一個人還掌著國子監祭酒的位子,但嚴家到底還是朝中最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

騰祥卻麵露不解,搖了搖頭:“萬歲爺,今夜事發突然,奴婢……奴婢們……”

他哪裡能想到還要派人去昌平的事情。

這都幾年了?

整整四年。

嚴家就好似是從朝堂之上徹底消失了一樣。

兩年前,內閣次輔袁煒與首輔高拱發生衝突,最終被排擠的離開朝堂,返回故土。

如今內閣之中,趙貞吉因為需要操辦度田和清查人丁的事情,才被高拱留下。至於胡宗憲,則因為有九邊的戚繼光、王崇古兩人作為依仗,才沒有被動。

高儀則完全是依從高拱之人。

倒是今年開年之後,朝中有傳言,首輔高拱似乎是想要將兵部尚書楊博召入內閣。

其目的大抵是為了分化嚴係和九邊晉黨的關係,用楊博來分化王崇古和嚴家的合作。

順帶著便是將同樣是晉黨出身的張思維,給放在了吏部右侍郎的位子。

至於嚴家?

雖然嚴嵩還頂著太師的身份活著,禮部尚書的位子還空著留給嚴紹庭,但嚴家這幾年真的沒再有什麼動靜了。

一開始朝中還在關注躲在昌平書院的嚴紹庭,是不是真的在推廣他的那個新學,又或者是在昌平這個離著京師不近卻又不遠的地方謀劃些什麼。

但四年下來。

所有人都發現,嚴紹庭真的就是在書院裡認認真真的治學,新學如今也幾乎快要成為天下顯學,有取心學而代之的跡象。

可除此之外,包括嚴紹庭在內的整個嚴家和嚴係官員,這四年真的是半點政治主張都沒有,內閣和中樞交代什麼事情,便認認真真的去執行。

也正因此。

朱載坖見騰祥回答的猶猶豫豫,心中便是一歎,也知曉這廝定是沒有派人去昌平。

不過想來也不怨他。

朱載坖隻好再次虛弱疲倦的開口吩咐:“快,派了得力的人快馬加鞭去昌平,讓太師和太子少保即刻入宮!”

騰祥雖然看不懂皇帝的想法,但見皇帝語氣鄭重,便趕忙起身就要自己親自去安排人前往昌平傳諭。

但朱載坖卻又問道:“太子呢?”

騰祥急忙停下腳步:“太子在慈慶宮。”

朱載坖臉上的擔憂少了幾分,嗯了聲:“讓嚴鵠、郭玉創還有馮保,都分一隊人去慈慶宮守著,凡慈慶宮之外的人皆不得入內,敢有靠近者,斬!”

見皇帝如此言語。

騰祥不由的神色一凝,也反應過來事情可能比自己想的要更為嚴重了,他深深一拜,這才步履沉重的出去安排事情。

見著騰祥離去。

朱載坖躺在床上,眼神飄忽的注視著殿頂,眼裡慢慢的流露出一絲不舍和懊悔。

他的眼角漸漸泛起晶瑩的光亮。

他接連兩次拒絕了騰祥提議的叫太醫前來請脈診斷,非是因為被寢宮大火給嚇住了。

而是因為子夜時分那一口血之後,他便已經自知命不久矣。

朕既已知命。

何故召醫無勞?

一息長歎,自朱載坖的嘴裡發出。

在不舍之中,他的眼裡卻又多了幾分果決。

是時候趁著最後的時間,將一些事情徹底敲定下來了。

而在宮外。

當蘇醒過來的皇帝做完一係列安排的時候。

午門。

得知乾清宮失火消息的文武百官,早已聚集在午門下。

以內閣首輔高拱為首的文武百官,無不是臉色焦急不安。

如今的戶部尚書王國光見內閣輔臣立於百官之首,卻又皆不言語,臉上顯露急色:“元輔,諸位閣老,如今皇上寢宮失火,我等身為人臣,又豈能安候此處?合該由元輔及閣老們聯名我等,請奏入宮麵聖。”

王國光是山西澤州府人。

在朝廷有著南直、浙江、江西三地出身官員不得掌戶部的潛規則下,王國光這樣出身晉地的官員,在高拱要大用晉黨的情況下,自然是被委以重任,擔著戶部的差事。

也因此與高拱走的更近一些。

在王國光開口後,翰林學士、禮部左侍郎呂調陽亦是開口道:“元輔,戶部所言在理,現如今寢宮大火,我等在這午門外,尚不知宮中情形。近日常聞陛下於西苑,聖體不豫,若是聽聞寢宮失火,還不知陛下又會如何。一旦稍有不慎,我等若不在聖前,隻怕會有被隔絕內外之險,此刻便是我等不至聖前,元輔等人卻也該候於聖前聽宣。”

或許是因為禮部尚書的位子被人為刻意留給嚴紹庭,這位桂林府出身的呂調陽,這幾年一直隻能待在禮部左侍郎的位子上,操辦著整個禮部的差事。

這幾年也有傳聞,高拱想要調呂調陽入閣。

隻是若不讓其升任禮部,便直接將其調入內閣,難免顯得有些不好看。

跟著呂調陽開口說話的,則是站在他身邊出身自南直隸的禮部右侍郎陸樹聲。

“是啊元輔,現在無論如何,還是要設法讓我等知曉皇上情形最要緊,我等又如何能一直待在這裡?”

當陸樹聲說完之後。

站在前列的高拱,終於是回頭側目看向了他。

高拱眼底深處閃過一道寒芒。

如今朝堂之上,自徐階、嚴訥、潘恩、李春芳等人先後被罷免或轉任地方,這幾年江南出身的士紳清流,便數這個禮部右侍郎陸樹聲官位爬的最高了,儼然有新一任朝中清流舊黨首揆的跡象。

那麼。

這一次乾清宮大火到底是怎麼起來的呢?

高拱眼裡多了幾分審視。

似乎是察覺到了首輔的目光觀察,陸樹聲默默的低下了頭,目光轉動卻讓人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候。

又有一人開口說話。

“前些日子中樞才行文江南,要調張居正回京,如今宮裡出了這等事情,想來京中會有些日子不太平。不如再行文張居正,命他繼續留任蘇州,待朝中料理了諸事,再讓他回京擔起彆的差事?”

眾人循著聲音看過去。

隻見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對方嘴裡張居正的兒女親家,現任刑部尚書王之誥。

而在王之誥說完後,原本已經低下頭的禮部右侍郎陸樹聲,忽然又抬起頭看向對方,眼裡閃過一道遲疑。

不過在幾人旁邊的新任工部尚書朱衡,卻是皺眉開口道:“今年開春入夏的時候,工部便進了奏事,也與司禮監有過交涉,因為今年入夏的早,宮裡早就做過防火的籌備,各處也都增備儲水以迎不測,何故這火便能燒的透天大亮?”

專業的技術人員開口。

頓時讓眾人心中生出一絲不一樣的猜測。

不過朱衡這位直接從原工部尚書雷禮手上接過工部差事的新尚書,卻是說完後便閉口不再多言。

高拱適時的冷哼一聲。

卻又讓人猜不出他這冷哼是衝著什麼地方去的。

正當眾人還要發言的時候。

午門上的城門口處,已經有司禮監的太監探頭伸出來。

“傳陛下口諭,宮禁橫遭祝融,朕無虞,然內廷人心浮動,人事混亂,待龍虎軍、三千近軍、禦馬監徹查寢宮火因,鎮壓浮躁,得諭開宮門,諸官急切聖躬,朕已聞之,百官勿得擅動,待命午門。”

傳諭的聲音從天而降。

已經在午門前等候多時的官員們,瞬間炸開了鍋。

一時間,人聲鼎沸。

幾乎是所有人都開始衝著城門口上叫喊了起來,要求打開宮門。

然而,城牆上除了宿衛宮廷的禁軍官兵,卻再不見先前那傳諭的太監。

城樓下。

高拱等人眉頭幾乎都要夾斷。

一絲不好的氣息,開始在人群中傳遞擴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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