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嚴紹庭與這幫清流舊黨剩餘的在京官員商議好前往西邊,為大明戍邊治民效力之事,將青袍老倌兒等人送出書院。
外麵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得益於這些年的昌平治安司不計成本的投入,如今的昌平可以說熱鬨不輸於北京城,甚至在夜色下的昌平,比之為了皇城安全而長久保持的宵禁政策下的北京城,更顯熱鬨。
夜色下。
整座昌平各處都是燈火通明。
雖然現在昌平各處用的還是都是油燈火柱。
但因為書院的存在,因為當初一個小小的蠟燭熄滅實驗,昌平工學院的師生們正在嘗試著解析空氣中到底存在著哪些不可知的物質,漸漸的在往尋找煤氣方向發展。
而在嚴紹庭的發展計劃中,煤炭、石油、煤氣可都是大明基礎工業發展的重中之重。
同樣是在這片夜色下。
日益龐大的昌平,接納了一群無法趕在宵禁前返回北京城的清流舊黨官員,向這些陳舊的人展現著大明最有生機和活力的一麵。
然而在書院深處。
因為圈起整座書院山擴建書院,而從西北側的水庫中引來的活水,讓黑暗中的書院茂林深處還在不斷的傳來潺潺的流水聲。
嚴紹庭手中提著一隻燈籠,漫步在書院中。
徐渭亦是提著一隻燈籠跟隨在其身後。
兩人從書院大堂路過經學院,又穿過醫學院,最後到了工學院附近。
書院外,以水庫為動力來源的工廠區基本上已經停產歇業,唯有擁有著熔爐的鋼廠還在黑夜中發出陣陣轟鳴聲。
三班倒的鋼廠工人們,在夜間能拿到白日裡雙倍的工錢。
除了夜間的宵夜之外,額外還能在天亮的時候享用一頓最美味的早餐,順帶著打包一些帶回家給家中剛剛起床準備去書院上學讀書的孩子吃。
嚴紹庭忽然停下了腳步。
“聽說潘季馴已經再次前往黃河,準備勘察黃河水道,預備新一輪的治河?”
徐渭回想了一下,而後才點頭道:“前些日子的消息,都禦史已經抵達開封。”
嚴紹庭嗯了聲,叮囑道:“從工學院挑幾名學生,帶上他們前些日子最新驗證的束水衝殺之法送給潘季馴,再將水泥的事情說一下,叫他好生的勘探明白黃河水道,一旦水泥的事情徹底完成,再開工大修黃河,到時候朝中的趙閣老會請奏批允錢糧給他。”
讓潘季馴繼續去修河,是嚴紹庭在當初下江南入南京的時候就想到的事情。到如今有書院的加持,束水衝沙之法已經驗證,原理也被整理了出來,隻剩下水泥最後的驗證和建廠投產了。
有了水泥的加持,想來這一次潘季馴再去治河,將會得到遠超原本曆史上更大的成績。
或許,還能在大明手上徹底解決黃河泛濫的情況。
徐渭將這些事一一記下,而後輕聲詢問道:“我知少保今日應下那些人的請求,是為了操弄清流舊黨最後的生機,也是為了讓他們在九邊和晉黨相互製衡,但若是長久如此,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
嚴紹庭卻搖了搖頭:“朝廷說到底還是需要休養生息,好讓中樞全力以赴應對新政,若是這些人一直糾纏,誰也不知道還會發生些什麼事情,與其如此倒不如留他們一條生路,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到了很多傳聞之中的事情。
譬如太祖皇帝駕崩之後,七日而葬。
這裡麵建文的因素有多少?
當年還是大明京師的南京城和江南,又在裡麵有多少身影?
若是現在不弄明白這些事情,依著江南那幫到如今眼裡隻有利益,一生隻知唯利是圖的人,恐怕是要出大事的。
自己今日留一份情麵。
高拱在朝壓製江南,如此也算是調和陰陽。
就算高拱給出的壓力太大,江南那邊也不敢輕易撕破臉皮。
就如古往今來,用兵之道,圍城之戰,從來都是圍三缺一。
徐渭想了想,沒再做更多的勸說。
他隻是轉口道:“山西那邊開采煤礦的事情,已經與王崇古往來書信基本確定下來。他們占兩成,昌平占一成,餘下七成全都由金行和內府出麵代表朝廷和宮裡占下,至於朝廷和宮裡如何分配,便不是我們能掌握的事情了。”
嚴紹庭沉眉思索了片刻,才點點頭。
“煤礦產業的發展勢在必行,不光是為了減少樹木砍伐,也是為了配合朝廷用潘季馴去治河,我們這些人是為了江山社稷,可總也要給後世子孫留一片朗朗晴空。而煤礦的發展,亦能為朝廷帶來一份新的財稅收入,若是發展的穩妥,說不得將來就會成為朝廷在鹽鐵之外的一個財稅大頭。”
他是想要發展能源產業。
而且還必須是以國家掌握絕對權為主。
至於說給晉黨兩成的好處,無非是希望這幫人能在往後明白知足二字,彆因為靠近長城,就什麼生意買賣都去做,最後為了幾兩銀子將整個大明都給賣了。
而昌平之所以還要拿一成,則是他早就和宮裡以及內府說好了的。
這些錢也不會進嚴家的口袋,全都要用在書院和昌平,書院要發展新理論新技術,昌平就是這些新理論新技術的驗證地。
徐渭這會兒臉上露出笑容,輕聲道:“今年殿試之後,高中的進士們如今也都已經授官或觀政六部五寺,按著少保之前的要求,從咱們書院出去以及那些前來昌平拜了門頭的進士,都被安排去了翰林院、詹事府、六科廊、都察院以及北直隸各處衙門。六部五省沒有再安排一個人進去。”
按照慣例,每一科進士,除了一甲和二甲前幾名是直接進入翰林院,其他進士都要在朝中觀政幾年,亦或是直接下放到地方府縣為官。
在翰林院的可以被視為宰輔儲備。
朝中觀政的,則是朝中日後的中堅力量。
而在地方上為官的,這輩子大抵也就是一府知府,或是一省三司衙門的佐貳官。
不過嚴紹庭卻是笑著說:“還是按照原計劃,好生關注那些去北直隸當差的人。日後……朝廷若想長久安寧,總要改一改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治國之道,須得要宰輔必起於府縣,不知民事,何以治民?”
徐渭微微一笑,點頭附和道:“規矩確也是要改一改的。”
這些年,尤其是先帝在位的時候。
袁煒、李春芳等青詞宰相的話,可是傳的不少。
而在過往的內閣輔臣之中,也不知有多少是為官一生都不曾任於地方,一輩子都在京師官場上磋磨,最後隻因為是翰林清貴便能直入內閣。
這樣的官,不是說就不能治國。
但也不能以此就確信,每一個人都會治國。
說完後。
徐渭提燈看向嚴紹庭,小聲問道:“少保如今既然已經卸去禮部尚書一職,皇上也為少保空缺禮部,想來接下來是要在書院待一陣子了?”
嚴紹庭臉上露出笑容:“新政起於先帝,卻幸於今上,如今不過如那剛剛學會走步的稚童。既如此,倒不如這幾年待在書院專心治學,也好生想一想日後的路該如何走。”
翌日。
昌平書院內外都貼出了墨字鬥大的告示。
當朝太子少保,原禮部尚書嚴紹庭,正式在昌平書院開設新學課業,凡昌平書院各分院在籍學子及天下有誌之輩,皆可就學於下。
過午之後。
昌平書院各分院凡一百零八名學子,開始正式走進新學大課堂。
與之配合的是新一期的昌平報開始大肆宣傳新學理論。
解釋何為新學,學之何用。
一場轟轟烈烈卻又靜悄悄的新學說,開始在人們注意卻不甚重視的情況下,悄然鋪開,如那三月的春風一樣拂過大明兩京一十三省。
……
公元1572年。
大明隆慶六年,五月二十七日。
初夏。
北京城。
比之過去的四年,今年的北京城夏日來的更早了一些,空氣也顯得格外的熾熱。
不過五月,白日裡熱浪便卷的路上行人汗流浹背。
然而即便是這等提前的酷暑,京城外的運河河道裡,依舊是舟船不歇,首尾相連,船帆遮天蔽日。
這幾年京師發展的愈發快速,天南海北的貨物每天都在以龐大的數量湧入北京城。
城門內外,被鎮遠侯顧寰操練四年的京營官兵們,軍容氣質一改先前,每個人都精神抖擻,雙目炯炯有神。
而自陰山鎮輪番調入京師的邊軍,更是目有殺氣。
即便是這等酷暑,京營官兵們依舊是披甲在身,雖汗如雨下,卻屹立於城牆上下,不動如山。
待到夕陽西下,幾陣風吹過,空氣終於不再那麼炙熱。
北京城也漸漸顯露出不一樣的風貌。
雖然宵禁依舊存在,但如今北京城在夜晚也不過是關閉內外城門,而不禁城中百姓在城中遊走。
無論北城還是南城,各處皆是燈火通明。
原本臟亂差的裡坊巷子裡的泥土路,如今也儘數都在順天府的治理和投入下換成了防滑的麻石鋪路。
每一條街、每一條巷子,每隔一段距離都會有一個巨大的木桶,用來盛放街巷間家家戶戶丟棄的垃圾。
每隔幾條街,就會在街口顯眼的位置建有隸屬於五城兵馬司的兵鋪,內裡還配有順天府用來滅火的火兵和雜役。
一切。
都好似沒變,但一切卻又好像完全不一樣了。
隻是四年的時間,讓一直居住在京城裡的人們並沒有太明顯的感覺。
是夜。
滿天銀漢。
紫禁城內。
乾清宮。
皇帝已經四年不曾入住這座獨屬於大明皇帝陛下的寢宮,而長久的住在西苑萬壽宮。
雖然皇帝不再入住,但內廷的人卻不敢有半點懈怠,讓這座皇帝寢宮荒廢了。
每日都會有專門的人去打理乾清宮,維持皇帝寢宮的一切功能,防止皇帝隨時從西苑萬壽宮還駕乾清宮。
然而也就是在這一夜。
本該在乾清宮值夜的宮女和太監,卻突然消失不見。
乃至子夜時分。
忽然有一點光亮從乾清宮東暖閣中發出。
隨後。
光亮越來越大,開始有煙塵從東暖閣裡冒出。
忽然好似隻是一瞬間。
整個東暖閣都被大火從裡到外包裹起來,火舌如龍,席卷著周圍的一切。
宮中的人們完全反應不過來,火龍便將整座乾清宮籠罩住。
火光衝天,熱浪席湧,逼的想要前來滅火的宮人們寸步不敢上前,隻能圍在乾清宮周圍,將水撲向周圍的宮殿樓宇,防止乾清宮的大火蔓延到彆處。
而在紫禁城外。
乾清宮的大火衝天而起,照的整座北城都可舉目望見。
禁宮夜生火。
消息一瞬間傳開,無數原本已經睡下的官民,紛紛爬起,走出屋子,抬頭看向紫禁城深處那一大片照亮整個夜空的火光。
文武官員們,更是聞訊紛紛穿戴官袍,不約而同的就要往午門內趕去。
然而懾於宮闈禁令,無人可以在這個時候走進午門後麵。
當遠在昌平的嚴紹庭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才不過醜正時分。
前來傳訊的陸繹,更是跑到渾身大汗如雨。
而嚴紹庭則是看向身邊早已睡熟的閨女,小心翼翼的將被子蓋在閨女的肚子上,這才沉著臉領著陸繹走到屋外院中。
“你是說乾清宮走水大火?”
陸繹重重點頭,臉上帶著濃烈的驚恐:“火起突然,火勢猛烈,任誰都壓不住火,可如今這個時辰宮闈封禁,又誰都進不去,我來的時候京中百官都已經聚在午門外,隻等宮門打開。”
嚴紹庭眉頭愈發凝重。
他低聲道:“嚴鵠呢?”
“他在西苑拱衛皇上,傳來的話是皇上大怒,原本皇上近來便身子不好,之前聽到寢宮大火,更是怒而吐血。”
聽到這個消息,嚴紹庭又是一陣頭皮發麻。
他清楚的記得,隆慶活過了原本的壽元,為此他還暗暗設想了很多,更是準備對這幾年一一定下的計劃做些調整。
沒成想今夜這一把火,竟然讓這幾年本就身體每況愈下的皇帝吐血了。
皇帝還能有幾日壽命?
這成了嚴紹庭如今心頭最大的疑問。
至於乾清宮走水失火?
誰讓大明本來就火德充沛,君不聞先帝在位之時,便身臨三場大火?
想了一下,嚴紹庭開始快步向外走去。
他急聲道:“查出來什麼沒?是否是江南那邊亦或是這幾年被高拱壓著的那幫反對新政的人做的?”
陸繹緊跟在嚴紹庭身後,連連搖頭:“現在什麼都不清楚,隻知道前幾日高拱在朝上提出要開始在整個黃河以南度田的事情,還說原本三年前就完成度田的南直隸和浙江兩省,要開始按照這幾年清查出來的最新人丁戶籍,重新分配田地。然後……然後就是……”
四年過去。
如今的嚴紹庭愈發的成熟,臉上也開始蓄上了一小撮胡須。
聽到這話後。
他的臉色瞬間一冷。
在昌平書院治學四載的嚴紹庭,終於是再次顯露出藏掩多年的鋒芒和殺氣。
“然後就發生了這場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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