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六月。
暑雨淅瀝瀝的下著。
有彆於此刻的江南,雨水中透著溫潤,好雅仿古的江南士子佳人們,總會選在這個時節趁著小雨朦朦,撐著一把油紙傘漫步在青石板小巷中,駐步觀望河邊垂柳下,雨打琵琶,在水麵上濺起圈圈漣漪。
燕地的雨,多了幾分淒冷。
許是北方長城外的寒風悄無聲息的越過中原人建造的城牆,訴說著極北的苦寒。
雨不大。
猶如江南細雨。
氣溫卻格外的冷,讓人們終究無法脫去身上的外袍。
嗒嗒。
大明門西側,五軍都督府、太常寺、通政使司及錦衣衛指揮使司衙門右側的錦衣衛後街,幾名撐著傘,穿著常服的官員,腳步顯得有些淩亂的趕著路。
大抵是因為錦衣衛指揮使司衙門的緣故,這條錦衣衛後街平日裡也沒有多少人願意路過。
幾名青衫官員,向北走了一段路,便轉進了西側的高坡胡同裡。
沿著胡同向內又走了一截。
幾名青衫官員終於停在了一座前院栽種著一株蔥綠杏樹的二進宅院裡。
進到宅院裡。
青衫官員們抬頭看向栽種在院中的杏樹,臉上露出一抹暢想。
杏樹算不得特殊。
但若是在這顆杏樹上,再加上是三千裡外的一名江南士紳,自兩千裡外的秦嶺深處,動用近千人力,耗費上萬兩,一路運至京師,栽種在這座庭院中。
那這顆杏樹便顯得大有不同了。
青衫官員們舉目掃向杏樹,欲要將整棵樹儘覽,但猶如華蓋一般的樹冠好似遮擋住了整片天際,讓他們也無法儘覽這棵價值不菲的杏樹全貌。
隻能看到這棵杏樹,樹樁粗壯,枝葉繁茂,未曾有人為修建過的痕跡,卻隱隱有鳳凰之姿。
再往裡走。
穿過一進堂屋。
在二進院子裡,赫然又有四株造型宛如蒼龍的古鬆,針葉挺直,奇秀俊美。
一棵蒼鬆便價值數千兩白銀,四棵樹便是萬兩白銀。
隻是尋常人不知而已。
幾名青衫官員,終於是穿過四棵蒼鬆,站在了二進的主屋門口。
幾人相互看了一眼,而後又低頭觀察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官袍,小心翼翼的整理著官服上的褶皺,彈平腰間的起伏,而後深吸一口氣,由一名最為年長的同僚走到門前。
咚咚咚。
敲門聲剛起便息。
“何人?”
屋內傳來詢問聲。
站在門口的幾人同時躬身作揖。
“南直常州府末學後生,禮科給事中盧軒,求見老先生。”
“南直揚州府末學後生,都察院監察禦史史宏,求見老先生。”
“浙江湖州府末學後生,大理寺寺正胡雲閒,求見趙老先生。”
三名青衫官員,齊齊出聲求見。
屋中寂靜,而在三人身後的院落裡,細雨淅淅瀝瀝的下著,落在蒼鬆上,順著葉筋滴落在樹下青苔上。落於屋頂的雨水,自滴水瓦落下,連珠成串。
許久後。
屋中才又響起一聲。
“原是三位官府,快些進來吧。”
隨著聲音,是一名年近五旬的老仆,穿著一襲靛藍綢緞長衫,將屋門打開,站在門旁麵帶笑容的看向三人。
三名青衫官員當即躬身行禮,隨後才跨步走進屋中。
這二進的屋子,依著規製該是主家起居作息的地方,但在這座宅院裡卻分明是一間書房和茶室。
顯然,主家並不是長久待在這裡的。
三人進到屋中。
尚未繞過茶室前的一張空山晴雨屏風,便聽到有聲音從裡麵傳來。
“原來是三位官府光臨,老夫近來因這天降雨水,骨頭愈發不利落,未曾遠迎,還望三位官府海涵,多多見諒。”
聲音一出。
三人神色一振,趕忙低著頭彎著腰繞過屏風走入茶室裡,也不敢亂看什麼,隻是低著頭行禮。
“晚生拜見趙老先生。”
行禮之後,三人這才起身抬頭,看向坐在茶桌後的這位趙姓老先生。
然而。
當三人看到坐在趙老先生對麵坐著的那人時,卻是臉色齊齊一變。
三人先是一陣遲疑,旋即趕忙反應過來,再次躬身作揖。
“下官拜見李相爺。”
說完之後,三人心中又是齊齊一陣疑惑。
分明已經辭去內閣輔臣之位,要前往貴州都司總督西南土司差事的李春芳,為何現在還會出現在這裡?
三人心頭一震,卻不敢顯露半分。
而明明應該在赴任貴州路上的李春芳,卻是處之泰然的端坐著,手中捏起茶杯,慢吞吞的品味著茶湯。
趙老先生看向三人,而後目光移向李春芳,臉上露出一抹笑意:“聽聞江南的春茶已經起運,若相爺再於京中逗留幾日,或許便能喝上今年的茶了。”
李春芳笑著搖搖頭:“既然離了內閣,要去西南蟄伏些日子,又已逗留許久,終還是要趁早上路的。不過若是乘船南下,或許還能路遇茶船,到時候恐怕還要勞煩趙先生知會一聲,容我得幾斤茶好隨身帶去西南,日後也好借茶憶回江南。”
端坐主位的趙老先生頷首點頭,算是應下。
而看著兩人打著機鋒,趕來的三名皆出自江南的官員,無不是緘口噤聲,不敢有一絲逾越。
雖然眼前這位趙老先生在朝中無官無職,在外也不曾有太大的名聲。
但他們卻知道,江南的很多人和事情,在這座北京城裡,都需要通過這位趙老先生才能做成。
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家。
代表著的卻是江南的聲音和人脈,代表著漕運、河道、江南士林、江南士紳。
李春芳這時候側目看向三人,挑眉道:“近日京中多雨,爾等來此想必是朝中有生了事情?”
自從當初上疏請辭赴任西南,但李春芳並沒有真的離開北京城。
隻是在離京的那日當著所有人的麵出了城,然後隔了兩日才悄悄藏匿行跡返回京中,所為的無非就是想要暗中觀察一陣子京中的動向。
此任內閣輔臣,請允赴任西南,為的是抽身事外,保全自己。悄然回京蟄伏,同樣也是一個道理。
身為禮科給事中的盧軒,當即躬身頷首回道:“回稟相爺,是自嚴紹庭以前番出征身負暗傷為由,請辭禮部尚書一職,得皇上準允,禮部空設尚書之位待之。也是自那時候開始,高拱忽然得了南直隸、浙江兩省官員貪腐之證,如今已經請以考成法,會同三法司,要捉拿提審兩省涉案官員。”
在旁的都察院監察禦史史宏亦是說:“都察院已經行文南直,要高翰文代都察院查辦此事,我等思來想去,恐怕是為了配合南直隸、浙江兩省度田及折銅征繳一事。”
身為大理寺寺正的胡雲閒最後開口:“我等猜測,這件事情裡麵恐怕有嚴紹庭和高拱合流之謀。雖然如今嚴紹庭不在朝中,已經去了昌平修養,但高拱動作太快,容不得我等反應。而且……”
李春芳眉峰上挑,未曾再開口,而是轉頭看向麵前的趙老先生。
自己如今已經不是內閣輔臣,想的也不過是保全自己。
現在這些事情,自己能不插手最好。
趙老先生似乎也明白李春芳的意思,隻得沉吟片刻之後方才緩緩開口說道:“高拱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監察禦史史宏回道:“高拱此人自先帝在位之時,便一直拿著整飭吏治做文章。此人曆來都覺得,隻要刷新吏治,便能使得朝堂上下一心,政通人和,自可得善政盛世。如今南直和浙江同時爆出牽連數百人的貪腐大案,聽內閣那邊的動靜,恐怕是要嚴查到底,嚴懲到底。或許……咱們在京中的不少人都開始擔心,這股從南直和浙江刮起來的風,會不會吹進京中,到時候我們這些出自江南的官員,是否又會被牽連其中。”
待史宏說完之後。
盧軒和胡雲閒兩人同時跟隨在史宏之後,躬身彎腰,舉臂作揖。
“還請趙老先生為我等謀一線生機。”
這便是他們今日來此的目的。
如今李春芳離開內閣,朝中清流舊黨暫時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
隨著高拱對南直隸和浙江出手,京中的清流舊黨早已是人人自危。
至於所謂的謀求一線生機,可以說是很體麵的說法了。
趙老先生側目看了李春芳一眼,見對方始終沒有動靜,心中不免一沉。
如今清流舊黨,又或者說江南士紳出身的官員在京中的勢力,已經到了近些年來最低的時候了。
隻是李春芳要保住自己,不願再被江南的人和事牽連,自己雖然心中有氣,但也不好說什麼。
這一次。
這位趙老先生沉默了許久。
而後才緩緩開口說:“這件事老夫知曉了,今日便會親筆去信江南,諸位這些年為了南邊的拳拳之心,我等自不會忘。隻是如今我等在朝中勢弱,若要有一個完全的退路,還須細細推敲琢磨,萬萬不敢再有半點差池。”
盧軒三人聽到這話,同樣是沉默了起來。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如果他們自己有法子的話,也不會求到這裡來。
而求到這裡,無非是希望通過趙老先生接觸背後的那些人,好各家出一些金銀在京中疏通上下。
如此一來即便不能再繼續留在京中,也能尋一個外放地方為官的結果。
李春芳在心中不由冷嘲了起來。
經過年前金行的折騰,江南那幫人哪個不是損失慘重,這個時候還希望他們能出錢疏通?
而這也是自己為何會上疏離開內閣,離開京師的原因。
在都察院供職的史宏眼下一沉,語氣也凝重了幾分:“老先生,我們不少人也在京中當差多年,按照朝廷的規矩,大部分人都可以尋求外放,如今隻是缺個機會罷了。”
所謂機會。
其實就是缺銀子疏通。
而這也正是他們這些年為官的最終秘訣。
以同鄉、同科、同門作為紐帶,以金銀輸送利益好處,最後達成個個都升官發財的目的。
江南出錢,他們升官。
在他們升官後,自然會給江南一份照拂,遇到事情也勢必會輕輕遮掩過去。
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現在自然也該如此。
但趙老先生卻是眉頭微皺。
“老夫現在就去寫信。”
說罷。
這位在京中操辦著江南和京師聯係諸事的老人,直接起身走向一旁的書案。
便要提筆寫信。
史宏和盧軒、胡雲閒兩人對視一眼。
然而眼裡卻並無喜色。
往日裡他們做什麼事,總是能得一個確定的承諾,可如今隻說寫信。
可寫信能起什麼作用?
南邊那些人要真能出錢才行。
三人眼神交流,最後無聲一歎。
“如此……便勞煩趙老先生了。”
“我等先行告退。”
……
昌平。
雖然近日連連落雨,卻不曾耽誤了書院裡每日陣陣讀書聲。
而且就算現在已經入夏,書院也並沒有什麼假期。
至於暑假更不可能了。
唯有年底的時候,才會有不到一個月的寒假,讓學生們休假回家過年。
而自從上疏暫離禮部後,嚴紹庭便搬回了昌平。
今日。
嚴紹庭正坐在書院前廳旁的偏室,一邊觀雨一邊飲茶品茗。
徐渭就坐在他對麵。
兩人閒聊著書院往後的發展,各個分院日後的教學任務,以及昌平獎學金的事情。
自從獎學金設立,並且有不少學生拿到那一份份真金白銀之後,整個書院都陷入到求學求知的狀態,雖然還沒有特彆重大的研究發明,但也是弄出來不少新理論和新發明。
正在這時。
一道魁梧的身影從外麵走了進來,帶著一陣水汽。
“啟稟少保,京中暗探有新發現,陸同知因事耽擱不得出城,命屬下前來傳訊。”
嚴紹庭聞聲轉頭看向來人。
竟然是已經在錦衣衛乾了好幾年的那個齊大柱。
他當即麵露笑容:“原來是齊兄弟,京中發現什麼事了?”
齊大柱先是看了一眼徐渭,而後才上前小聲道:“不久前才查到的消息,原本該在辭去內閣大學士後赴任貴州都司的李春芳,如今竟然還在京中盤亙藏匿行蹤,意圖不明。”
嚴紹庭瞬間一愣,抬頭看向坐在對麵的徐渭。
他倒是真沒想到李春芳竟然還能玩這麼一手。
明明是自己上疏請求離京的,可到現在還藏在京城。
但不容他開口詢問詳細。
外麵又傳來好一陣嘈雜和呼喊聲。
“我等要見嚴少保!”
“請嚴少保出麵主持公道!”
“還請嚴少保為我等做主啊!”
“如今京中官場不寧,人心惶惶,還請少保為保國朝社稷,為我等小官做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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