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二年。
初夏。
五月,庚戊日。
少師兼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掌吏部事、內閣首輔高拱,上疏條陳言新政所急五事。
按例照章,奏疏呈送聖前。
西苑萬壽宮。
如今隆慶朝之萬壽宮,較之於前朝嘉靖時,已無玄道痕跡。
兩年不到的光景,這座承載著那位禦極四十五年的先帝的一切,都已經悄然消失。
內殿之中。
絲竹綿綿,曲幽舞燦。
六名金發碧眼的西洋女子,已經換上了中原女子的宮裝,搖曳著教坊司最新調教的舞姿。
禦座上,另有兩名西洋女子正在近身伺候著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統治者,大明的隆慶皇帝。
騰祥壓著腳步,唯恐驚擾了皇帝的雅興,將剛剛收到的奏疏雙手捧舉著送到了皇帝麵前。
“萬歲爺,元輔最新的奏疏。”
“嗯……”
“嗯嗯……好好好……”
禦座上,傳來皇帝輕浮的回應聲。
騰祥微微抬頭,隻見皇帝正仰著頭,由一名西洋女子手捧著一隻晶瑩透亮的水晶杯,將裝在裡麵的殷紅酒水倒入皇帝的嘴裡。
朱載坖側眼看向騰祥,伸手稍稍按住侍酒西洋女子的手腕:“念。”
騰祥躬身領命。
小心的打開奏疏,下意識的掃眼看過去。
幾息之後,騰祥滿臉皆是驚色。
他又抬頭看了眼正在飲第二杯酒的皇帝。
這位已經坐穩了司禮監秉筆太監位子的宦官,臉上露出猶豫。
但很快。
騰祥便低下頭默默的照著奏疏上的內容,一字不改的誦讀著。
“臣,少師兼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掌吏部事,內閣首輔高拱,奏新政所急五事。”
“一曰:禦門聽政,凡各衙門奏事,須照祖宗舊規,玉音親答,以見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預。”
雖然一字不改,照本宣讀。
但騰祥沒來由隻覺得嗓子裡變得乾燥起來。
他抬頭看了眼正與那西洋女子說著悄悄話的皇帝,喉頭聳動。
見皇帝沒有異常。
騰祥才繼續念下去:“二曰:視朝回宮後,照祖宗舊規,奏事二次,禦覽畢,儘發下擬票批紅。呈覽,果係停當,然後發行,則下情得通,奸弊可餌,皇上亦得曉天下之事。”{注1}
高拱當真是膽大!
騰祥心中默默的嘀咕了一聲。
“三曰:事必麵奏,方得儘其情理。望於臨朝後,間禦文華殿,令臣等入見,有當奏者,就便陳奏。其有緊急密切事情,又容臣等不時請見,或於講讀後奏之。如此,則事得精詳,情無壅蔽,不惟睿聰日啟,亦且不下移。”
“四曰:事不議處,必有差錯。國朝設內閣官看詳擬票,蓋所以議處也。望皇上於一應章奏,懼發內閣看詳,擬票上進。若不當上意,仍發內閣再詳擬上。若或有未経發擬,徑自內批者,容臣等執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當,亦可免假錯之弊。”
即便如今離著內相之位僅差一步,騰祥念完這兩條陳奏之事,依舊是隻覺得兩股戰戰,雙腿發軟,嗓子裡愈發乾燥熾熱起來,以致渾身難受。
當真是欺天了!
高拱這個當朝首輔,如今分明就是在欺天。
即便是原本沉溺享樂的朱載坖,亦是起身側目看向騰祥。
皇帝目光流轉。
最後語氣平淡道:“念完。”
騰祥再次彎腰,卻不敢再起。
隻是捧著奏疏低聲念誦。
“五……五曰:官民本辭,當行當止,未有留中不發之理。且本既留中,莫可稽考,不知果経禦覽與否?又或事係緊急密切者,及至再陳,豈不有誤?望今後一切本辭,儘行發下,有未下者,容具原本以請。其通政司所封進,有未下者,科官奏討明白,如此庶事無關隔,亦可遠內臣之嫌,釋外廷之惑。”
“臣……高拱,伏惟啟聖允從。”
念完最後一句話。
騰祥當機立斷雙手高舉奏疏,徑直跪在地上。
“呀!”
一聲驚呼。
隻見朱載坖已經是將原本坐攬於懷的女子推開,而後目光陰沉的看向跪在地上的騰祥。
他幾乎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聲音,沙啞沉悶的低吼著。
“留中!”
“留中不發!”
嘭。
朱載坖提起禦桌上的酒壺,仰頭狂飲。
殷紅的酒液順著他的嘴角流淌下來,流過下巴,沿著脖頸流下。
鮮紅的酒水無比清晰。
又顯得無比猙獰。
……
“天塌了!”
“這回當真是天都要塌了!”
“現在如何是好……”
六科給事中曹子登嘴裡不住的念叨著,臉色緊繃,從午門前的六科直房一路出宮,趕到位於城北安定門東南側崇教坊裡的國子監。
自從原刑部尚書嚴世蕃自請辭去刑部差事,如今便一直掌著國子監的學事。
說來這位小閣老也是真有幾分本事。
這才不到一年的事情,原本學風日下的國子監,竟然隱隱有重現太祖高皇帝時的輝煌。
當下的國子監,再不見那等終日在南城尋花問柳的士子,也沒有那等荒廢學業隻知遊戲的浪蕩兒。
如今的國子監。
即便是在院牆外麵,也能聽到那陣陣讀書聲。
而進到國子監裡,便見各處院落屋簷下,都會有監生們辯經的爭論聲。
學風可謂一掃而清。
甚至於如今國子監的幾位師長都已經放出了話,下一科會試要與昌平書院爭個高低。
沒錯。
就在年初的春闈會試中。
龍慶二年壬辰科殿試,朝廷共取三甲進士合計四百零三人。
而出自昌平學院的就有五十七人之多!
當然,這些人的出身籍貫都不一樣。
但放眼整個天下,能以一座書院,供朝廷取三甲進士五十七人,也是國朝頭一份了。
這也就有了國子監的師長們,說要在下一刻與昌平書院爭個高低的由來。
曹子登一路走來。
不時就能遇到那些手握書卷或是腋下夾著書本的監生們,形色匆匆,便是見到自己穿著一身官袍,也不過是稍稍慢些腳步,頷首行禮便繼續趕路。
這倒確實學風大為改正。
曹子登不由點了點頭。
但因為心中有事,依舊是腳步不減,一路到了國子監後麵一座栽種自成祖時的杏樹庭院中。
二百年的時間。
當初由成祖下令自山中移來的杏樹,早已樹冠蓋過整個庭院,宛如華蓋。
此時節更是枝葉碧綠蔥蔥,為庭院下遮擋出一片陰涼。
而就在樹下,嚴紹庭赫然正陪坐在如今的國子監祭酒嚴世蕃身邊。
在他們的麵前,除了國子監的司業、監丞和博士、助教們,就連在製敕房做事的中書舍人蘇愚,也在其間隨意就座。
曹子登急步而來,同為師兄弟的蘇愚抬頭看向他,點了點頭,而後伸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見狀,曹子登立馬慢下腳步,悄悄靠近過去。
隻聽先生正在麵帶笑容的說著話。
“國子監學改目下已有成效,後續學改自然勢在必行。”
“如今朝中推行新政,欲要天下百業興旺,便不能拘泥於經學一處。天下學子萬千,還是那句話,當否萬千學子皆為官?”
“我等既為人師,自要為門生學子後生著相,教習百業,當科入仕為官者,官之。當習百業而得自食其力者,當習之。”
如今已是禮部尚書,掌天下教化之名的嚴紹庭說話間,自然是得了在場國子監師長們的連連點頭讚同。
但其實除了因為他是執掌天下教化的禮部尚書,更多的還是因為昌平書院便是因他一手而成。
世間道理千千萬。
唯有實踐出來的道理不變。
昌平書院現在就是國子監師長們眼裡的明證。
在場的一名國子監助教笑著說道:“少保言之有物。如今昌平書院不光在今歲登科五十有七,且京中各部司衙門亦有不少新吏出自昌平,善算者吏戶部、太常寺、光祿寺,善法者吏吏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便是那等熱衷木工、瓦工、鑄鐵冶煉、修河鋪路造橋的,也能為工部一新吏。當真是活天下學子以生計之路也,教化之功澤被後世。”
一名在國子監當差做事最久的五經博士,先是好一陣眉頭皺緊,但隨後卻慢慢舒展開來。
老博士輕咳一聲,麵上僵硬,卻是說道:“前些日子下官外出遍訪京畿學堂,查問學業。近於昌平一地,忽然查曉,如今昌平近處不少彆業操事之人多為昌平書院所學而出。下官又返京中,查問南北兩城鋪坊,亦有諸多學自昌平之人於中操事盈利。下官經學一生,久為五經,學達而難治,如今親眼一目,方覺世可無官,不可無業。經年前,下官對少保心中多有腹誹,如今思來竟如井底之蛙,不覺少保參天教化之功,實乃下官愚鈍短見。”
說罷。
這位即便入仕之後就一直在國子監擔任五經博士的年老官員,竟然是當眾起身,朝著嚴紹庭恭恭敬敬心悅誠服的躬身作揖。
嚴紹庭連忙舉手開口:“房博士禮重,晚生如何能受。”
說完之後,在他身邊的蘇愚已經起身,走到這位已經年近七旬的房博士身邊,躬身將對方攙扶著坐下。
而就坐在嚴紹庭身邊的嚴世蕃,更是眉眼滿是笑容和得意。
自己這個兒子當真是生的好啊!
自己當初來國子監的時候,可沒少受這個老房博士的刁難。
若不是自己大力整頓國子監學風,這位房博士恐怕還是不會與自己說話。
而自己的兒子,卻能將對方徹底折服。
與兒榮有焉啊!
嚴世蕃當即說道:“既然如此,事情便定下來。本官明日也會上奏內閣,國子監與昌平書院聯學,請調昌平書院百業師長入國子監,招攬京畿及天下學子,學習百業,以求自強。”
“祭酒善言!”
眾人紛紛拱手作揖。
隨後便是一同商議著國子監和昌平書院聯學的詳細。
這時候,嚴紹庭也已經看到站在人群後麵的曹子登,麵帶笑容的衝著對方招了招手。
曹子登趕忙從袖中取出一份抄錄的奏本,輕步走上前。
“先生,是抄錄自內閣的最新奏聞。”
嚴紹庭看了眼自己這個在六科做事的學生,而後才接過抄本。
曹子登則在一旁解釋道:“先生,要出事了,這次真的要出天大的事了。學生不敢耽擱,知道這件事後就立馬帶著抄本趕過來了。”
如今出了這等大的事情,自己小小一名六科給事中,哪裡能處理的好,還是得要自家先生拿主意。
嚴紹庭這時候已經是低頭細細的看了過去。
在他身邊的蘇愚亦是麵帶好奇的將腦袋湊過來。
不多時。
蘇愚一聲低呼:“天爺爺的!還真的要出大事了!”
說完後,他連忙抬頭看向先生。
嚴紹庭亦是目光幽幽,神色莫名。
而在另一頭,原本還在和國子監眾人討論聯學之事的嚴世蕃,也被自己兒子的學生的一驚一乍給吸引了過來。
他從嚴紹庭的手上接過抄本。
三兩眼看完之後。
嚴世蕃深吸了一口氣,滿臉的質疑:“這當真是高拱上奏的?他不想活了?”
原本還在討論著事情的國子監眾人,紛紛聞聲停了討論,目光看了過來。
嚴紹庭看向眾人,臉上無奈一笑。
他點著頭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元輔的奏疏呈閱聖前,想來這事就不能回頭了。”
說完後。
他在周圍眾人好奇的目光注視下,低聲解釋著。
“元輔這道新政所急五事疏,其實前兩條……甚至前三條都沒什麼。”
“不過是勸勉陛下勤勉政事,不可耽誤社稷。”
聽到嚴紹庭的解釋,國子監內眾人立馬明白過來。
首輔這是在對皇帝最近一直不朝的事情,終於忍不住開始上疏勸諫了。
這等中樞爭鬥,眾人瞬間好奇心大起。
嚴紹庭則是繼續說:“唯有這四、五兩條,恐怕才是元輔真正要做,也是會出大事的地方了。”
說完後,嚴紹庭沉默了片刻。
他也弄不明白,高拱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奏進這等要求。
他搖著頭說:“真要是按照元輔說的,皇上從此以後便再不能將臣下的奏疏留中不發,更不能由上決意中旨,必須要事事經過內閣處理票擬,若不然便是皇上不同意的事情,也隻能打回內閣重新商議。可若是內閣還是覺得原本的票擬無錯呢?到時候,恐怕隻有皇上低頭同意,才能了結諸事……”
這才是高拱這一道奏疏最狠的地方。
雖然和他所知道的原本的新政五事疏有一丟丟的不同,但大體上是沒有偏差的。
而真要是讓高拱乾成了這件事情。
往後皇帝就真的隻需要高高的坐在禦座上垂拱而治了。
一切都隻需要內閣票擬出意見,然後將司禮監變成一個批紅蓋印的機器,同意內閣的一切要求。
不光皇帝隻能垂拱而治,司禮監也成了機器。
社稷大權,儘在內閣!
在場眾人這時候已經傳閱起抄本。
隨著嚴紹庭的解釋,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首輔這道奏疏當真是要將天都捅穿了。
這哪裡還是奏事疏?
這分明是砍向皇帝的一把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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