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紫禁城東南角的南熏坊。
朝外麵巷子裡掛著高家酒樓旗號的鋪子,依舊麵積不大,依舊隻有兩層。
同樣是,在尋常日子裡,並沒有多少食客。
樓下隻有三三兩兩的散客聞聽著高家酒樓最近推出的河南燴麵,店家做的頗有滋味,慕名而來。
人們成群的拚在一張桌子前。
一麵吃著燴麵,一麵就著蒜頭。
穿著大多普通,瞧著也應當隻是南熏坊裡外周邊的普通百姓而已。
若是有那等家資稍豐一些的,便會再點上一份切鹵肉。大方些的,自然會招攬著同桌的食客一並享用。
而若是那等摳搜些的,則會等夥計將切鹵肉送上桌後,便立馬端起盤子將一份切鹵肉蓋進燴麵碗裡。
旁人見狀,也不會說什麼。
而今日。
在這高家酒樓的二樓。
依舊是臨巷那間屬於某人的單間裡。
嚴紹庭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抬頭眺望著皇城東南角的角樓。
在宮牆上,隱隱約約還能看到那些在宮中上直的諸軍將士。有錦衣衛大漢將軍,有府軍前衛的帶刀官,也有神樞營的紅盔將軍和五軍營刀圍子手。自然也少不了禦馬監轄下騰驤四衛的勇士和東廠番子。
紫禁城戒備森嚴,但也同樣因為如此,讓這座禁城成了一張篩網,藏不住半點秘密。
而此刻在這樓內。
那傳聞之中和首輔高拱頗有淵源的店家,正麵色緊張的候立在一旁。
倒不是因為嚴紹庭長得有多嚇人。
而是陪著嚴紹庭坐在這裡,穿著一身禦賜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陸繹實在太唬人了。
“高店家莫慌。”
嚴紹庭從皇城角樓上收回視線,轉頭看向高店家,臉上露出善意的笑容。
高店家卻是誠惶誠恐:“上官需要什麼儘管吩咐。”
雖然自己和高閣老家有些關係,但總不能日日尋人家幫忙。
嚴紹庭隻是笑著說:“不過是想尋高店家問件事情。”
高店家的腰又彎了一些:“您吩咐。”
“咱們那位首輔,上一回來這裡吃飯是什麼時候?”
嚴紹庭語氣隨意的問著,眼神卻在觀察著店家。
在他身邊的陸繹也適時的低哼了一聲,將腰間的繡春刀取下,就靠著桌子落在地上。
高店家被嚇得兩肩一顫,趕忙低頭:“那……那位已經有些日子沒來了……說起來……也該有月餘了吧?”
已經有月餘沒來了?
這倒是有些久了。
嚴紹庭心中默想著,而後點了點頭:“還是老規矩,依著那位上次來時吃的菜,同樣上一份。這裡也不需店家伺候著,且去忙吧,沒事了。”
最後沒事了三個字。
幾乎是讓高店家如聽仙樂,趕忙領了命道了一聲,手腳麻溜的下了樓。
陸繹側目看向自家姐夫,目光流轉:“你回回來這裡,都要吃高拱上一次來時一樣的菜。您這是想當元輔首揆了?”
“我說這隻是惡趣味你信嗎?”
嚴紹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眼含笑意的看向小舅子。
陸繹搖了搖頭。
對於這位大概在揣測自己到底有什麼深意,幕後又會不會有暗算的小舅子,嚴紹庭沒有做聲,任其想象。
陸繹卻小聲問道:“姐夫你這般過來吃一樣的飯菜,隻怕高拱事後就會知曉。”
“要的就是讓他知道。”
嚴紹庭又喝了一口茶。
如今天氣愈發熱了,總覺得口渴。
年輕的錦衣衛指揮同知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回答就實在是讓他有些不懂了。
隻是姐夫不開口解釋,他就算是絞儘腦汁也想不出答案。
很快。
店家便將幾樣菜做好送了上來。
兩葷兩素,再加上一份頗為清新的湯。
嚴紹庭隻是看了一眼,便笑著看向店家:“這般簡樸?”
高店家臉上擠出笑容,也不知道該回什麼,低頭做了個揖便默默離去。
陸繹扭頭看向他:“姐夫你是看出什麼了還是在籌劃著什麼事?”
嚴紹庭隻是搖頭道:“咱們這位首輔雖然秉性剛硬執拗,且性烈如火,明明手握大權,又是皇帝老師,卻偏生從來都是清廉的緊,私德不虧。這兩葷兩素,想來也是上次他來時,帶了府上的幕僚一同吃的。”
這就是高拱這個性格極具特色的大明首輔的私下麵貌。
也讓嚴紹庭想到,當高拱被張居正、李妃、小皇帝等人罷免驅逐時,也不曾有半點是從私德上攻擊他的。
如果按照嚴紹庭的評價。
高拱就是一個有著牢不可破且堅韌無比的理想和追求的政治生物。
他有著自己那一套絕不會被人改變的政治思想。
這樣的人可以說是悲哀,但也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的慶幸。
隻不過他所做的事情,卻並不符合時代的發展而已。
看了一眼已經在旁邊夾起筷子吃了起來的小舅子。
嚴紹庭忽然輕笑一聲:“我打算過幾年給首輔一個體麵。”
陸繹:??
……
內閣所在的小院子。
和近在咫尺皆為紅牆琉璃瓦的紫禁城殿宇建築,總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就是在這一小片的院落中,卻已經發生過無數件改變這個龐大帝國的決策,影響著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億兆黎庶。
往日裡。
這裡每日天不亮就會熙來人往,終日絡繹不絕,熱鬨非凡。凡是六部五寺及京中各司衙門的官員,若要奏事便必然要將奏疏呈送到此處,而那些職官們亦要為了各自的事情從宮外奔波至此處。
如此情況下,內閣的茶葉總是顯得不夠充足。
那些年老的中書舍人便會指派年輕人在操事之餘,還要肩負起燒水斟茶的伺候活。
不過終究是近在眼前,身在內閣辦事,這些年輕的中書舍人們依舊是乾勁十足。
但最近內閣中的氣氛卻顯得有些過分的凝重。
不說那些從宮外各部司衙門過來辦事的官員,便是如蘇愚、曹子登這樣在宮中當差的年輕官員們,也不敢有稍大一些的動靜。
而屬於內閣班房的那幾間屋子。
如今更是成了所有人的禁地。
非必要,閒人勿近。
便是那幾間屋子裡有呼喚聲傳來,也是你推我搡的避之不及。
亦是在今日。
製敕房的中書舍人蘇愚,就很倒黴的沒有躲閃的及,被一眾同僚推到了給班房裡端茶送水的活。
提心吊膽的將茶水送進去後,蘇愚三步並著兩步的逃了出來。
然後衝著等候在外麵的同僚們搖了搖頭。
眾人不由鬆了一口氣,卻並沒有離開,依舊是守在班房外麵,豎著耳朵。
而在班房裡。
作為內閣序位最末的高儀,提起那個叫蘇愚的年輕中書舍人送進來的熱水,為班房裡的眾人換了一碗茶。
做完這一切後,他才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目光掃向眾人。
原本的內閣輔臣李春芳已經交辦完了所有差事,帶著聖旨趕赴貴州去了。
如今這間內閣班房裡。
除了他高儀,便隻有首輔高拱,次輔袁煒,以及趙貞吉、胡宗憲四人了。
而按照內閣大學士的排位順序,中極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的排序。
因為李春芳離去。
他高儀也在序位上升了一位,從東閣大學士變成了文淵閣大學士。
同樣在大學士官名上有晉升的,還有在李春芳之後入閣的趙貞吉、胡宗憲兩人。
如今已經是武英殿大學士、掌兵部事的胡宗憲。
倒是率先開口。
“薊鎮外的土蠻部最近又有些異動,加之遼東那邊女真人向朝廷請封之餘還暗中勾連蒙古東部部族,想來餘下幾年這邊會有些不寧,該先行將山海關、喜峰口、古北口等處邊軍清查一遍,整頓兵馬,備邊屯武。”
說著話,他將一份奏疏送到了高拱的麵前。
高拱隻是默默的點了點頭,低頭看向薊鎮和兵部呈送的奏本,又看向胡宗憲事先就做好的票擬意見:“汝貞操辦兵事從無錯漏,便照汝貞票擬之言呈送司禮監批紅吧。”
說罷,他提起筆在胡宗憲票擬意見下簽了自己的名。
隨後趙貞吉便開口道:“戚繼光和王崇古奏河套、陰山新邊今歲因營造、遷徙、屯軍,需加調米麥十萬擔,主客兵餉十二萬三千兩,兵部年初已經議過無誤,戶部堪合確認,現已將此事呈上。”
說完,他亦是將奏疏送到高拱麵前。
高拱仍然是麵色平靜的查閱奏疏內容和趙貞吉做出的票擬,而後眉頭微微一皺。
他提筆書寫,並開口道:“去歲河南遭了災,陝西也本就不豐。既然如今河套、陰山新邊設立,朝中議過山西、延綏等鎮無需屯兵禦邊,想來海瑞已經先行清軍此處,可以容朝廷裁撤或移駐彆地。如今當從山西河東一帶調運糧草,就近運抵河套、陰山新邊供軍民之用。主客兵餉照例自京中發出,不過既有王崇古附奏,當命太常寺撥付一份馬價銀。”
說完後,高拱也已經將自己的意見寫完,而後抬頭看向趙貞吉。
趙貞吉點點頭:“元輔所言甚是,若能成永例最好。”
旋即又有袁煒奏明京師內外幾名官員堪合審查的事情,有需要罷免的,有需要降職的,也有需要晉升的。
就連高儀也奏了地方府學的幾樁事情,到底是請戶部撥付錢糧供應之類的。
身為內閣首輔的高拱亦是一一查閱,或直接同意他們幾人的票擬,或稍作更改使之更為妥當。
一番處理之後,時間也快到正午。
眾人默契的看向高拱。
由高儀開口說道:“早就聽聞元輔鄉裡熟人在南熏坊開了家酒樓,前番我也攜妻去過一趟,菜肴做的確實不錯。今日時辰也差不多了,不如我等一同過去,待用過飯,再回來料理事務?”
自前不久皇帝不朝後,到現在皇帝竟然真的沒有參加過一次朝會。
文華殿的朝會不來。
朔望日的朝會也不來。
就連禦門聽政都能停罷。
誰都知道高拱心裡憋著一團火。
隻是自從那日在文華殿,當麵差點就要痛擊那內官騰祥後,他卻一直都沒有發作。
幾人私下裡趁著高拱不在的時候,也議論過這事。
說到底,這件事錯的還是皇帝。
但他們為臣者,又如何能置喙皇帝?
勸諫的奏疏不是沒有呈上去過,可皇帝一樣樣的留中不發,反倒是還不年不節的賞賜了些宮裡的物件。
繼續上疏勸諫?
這是自然的。
如今他們幾個人,基本是輪流隔著一兩天就會上一道奏疏,勸諫皇帝應該勤勉政事。
但也隻能做這麼多了。
除非是想要將君臣關係鬨得不可開交,他們授意朝中的科道言官、憲台禦史們一起上疏勸諫。
甚至是示意滿朝文武一同上書。
可那樣,朝堂之上勢必又會惹出無數風波來。
莫要忘了,當年的左順門慘案,還近在眼前呢。
那時候也是無數的科道言官上疏給先帝,逼的先帝怒不可止,調遣錦衣衛將數十名言官活活打死在左順門。
對了。
左順門就是如今的會極門。
就在出了內閣後西邊那道門。
不能鬨得滿朝不寧,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幾人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先安撫一下作為首輔的高拱為好。
免得這位性烈如火的元輔,私下裡乾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然而。
當高儀提出要去南熏坊高家酒樓吃飯,袁煒、趙貞吉、胡宗憲三人紛紛點頭出聲同意後。
高拱卻是冷哼了一聲。
“豎子不足與謀!”
似乎是要將最近壓製的怒氣一並發出一樣,高拱聲音撕裂的喊了一句。
袁煒幾人臉色緊繃。
他們這時候也看不明白,這話到底是在說誰的。
是他們?
還是……
皇帝本人?
但很快,高拱便從自己桌案下抽出來一份奏疏,擺在了自己麵前。
隨後他抬頭看向屋裡的四人。
“諸位。”
袁煒四人連忙正色。
高拱目光幽幽的說:“老夫這裡剛好也有一份奏疏,近來披月書成,諸位可以一同看看,若是覺得沒有問題,便都簽了名呈送聖前吧。”
說完後,他將奏疏向前一推。
見高拱似乎是有備而來,高儀趕忙起身拿起那份奏疏,定睛一看,頓時滿目駭然。
袁煒在旁皺起眉頭:“子象,元輔要奏何事?”
高儀目光顫顫的回身看向袁煒,而後扭頭看了高拱一眼,將奏疏送到了袁煒麵前。
他這番舉動,惹得趙貞吉和胡宗憲兩人當即起身,走到袁煒身後。
不多時。
三人如同方才的高儀一樣,一片驚駭。
“元輔!”
“當真要這般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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