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徹底沉淪於聲色之中了。
自從那日文華殿朝會,皇帝態度輕浮的同意了李春芳出閣離京之請後,忽然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朝會的第二天,當內閣六部官員齊聚文華殿等待著皇帝視朝,再一次遲遲不來後,群臣隻得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騰祥的一句帝不豫。
皇帝不豫,說白了就是皇帝身體不舒服。
但前一日還跟個無事人一樣,隔一夜就有問題了,說出來鬼信!
而值得評價的則是,原本隻是司禮監掌事太監的騰祥,也是隔了一夜就成了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位次僅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之下。
如果按照過往的經驗來看。
很快,這位新晉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很快就有可能要提督東廠、檢校錦衣衛了。
一個內廷之中冉冉升起的內官。
不過內閣和六部對此也沒有說什麼,皇帝對內廷是擁有著完全的掌控權和人事任免權,既然呂芳和黃錦等人都沒有說什麼,那他們這些前朝的臣子自然也不會插手其中。
至於說皇帝不來上朝,偶爾一次也無妨。
權當是給皇帝放放假罷了。
可是。
第二日,皇帝依舊未曾視朝。
第三日,依舊如此。
到了第四日。
司禮監秉筆太監騰祥,更是連演都不演了,直接站在內閣和六部官員麵前,貌似恭敬,然而神色卻傲然無比的注視著眾人。
“元輔,諸位閣老、尚書。”
文華殿外。
騰祥攔住了終於是忍受不住皇帝接二連三撂挑子的行為,準備親自前往乾清宮詢問個明白的高拱等人。
他麵帶笑容的說道:“陛下口諭,朝中諸卿乃國之乾才,新政穩健,軍國之事有諸位操持,朕無虞,罷今日朝會,諸事循規照例由各部司奏請,內閣票擬。”
皇帝這是連裝模作樣都不願意去做了!
高拱氣的滿臉漲紅,雙眼怒視,額頭穴位暴起。
前幾日皇帝還會以身體不豫為借口躲避朝會,現在連這等理由都不說了,直接就是國事交付各部與內閣。
袁煒亦是眉頭微皺:“騰公公,難道今日陛下還是聖體有恙?若是如此,可讓太醫院入宮請聖脈。”
雖然袁煒心中也知曉皇帝大概隻是純粹的不樂意視朝了,但他還是存了一絲希望。
或許真的是皇帝聖體有恙呢?
騰祥卻是當機立斷開口拒絕:“有勞袁閣老牽掛萬歲爺聖體,雖前幾日萬歲爺確實偶感不適,但今日已經大好。”
被正麵回拒的袁煒張了張嘴,最後化作一聲輕歎。
高拱冷哼一聲:“陛下數日不朝,按理我等該於乾清宮請陛見,有勞騰公公代為稟奏,臣等欲見陛下。”
騰祥眼角一跳,轉身看向高拱,臉上終於是露出幾分猶豫:“元輔……萬歲爺今日已經有了口諭,還望元輔以國事為重,帶著各位尚書料理國事去吧。”
他對這位內閣首輔的性子還是了解的,到底還是有些不太敢惹惱了對方。
高拱卻是寸步不讓,再次開口:“老夫身為內閣首輔,今日在場亦是內閣輔臣或六部尚書,依製我等皆有請陛見之權!還望騰公公稟奏,若不然,我等自當親筆奏疏請求陛見!”
皇帝已經連續三天沒來視朝了。
如果真的是聖體有恙,高拱當時可以容忍,甚至會督促太醫院儘快讓皇帝康複。但現在明顯就是皇帝自己不願意視朝,連續三天以帝不豫為借口,今日也知道若是再用這個借口隻怕朝堂會有誹議,這才改了說法,也不說緣由,隻讓內閣和六部各司料理國事。
見高拱接連要求陛見。
騰祥心裡也冒出幾寸火焰,聲音也冷了下來:“元輔,萬歲爺已下口諭,元輔和諸位還是謹遵聖諭吧。”
想來萬歲爺這會兒已經從乾清宮趕到西苑那邊去了。
說不得已經是鶯歌燕舞了起來。
雖然自己早就去勢幾十年,但瞧著那八名西洋女子,那也覺得是妙不可言。
皇帝現在正是需要自己的時候。
自己現在能坐在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位子上靠的是什麼,騰祥很清楚。
他更明白,隻有伺候好了皇帝,自己才能更進一步,拿到提督東廠、檢校錦衣衛的權力。
甚至。
若是哪一日能伺候的皇帝龍心大悅,說不得呂芳那老狗屁股底下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就能輪到自己去做了。
到那時。
自己可就是大明朝的內相了!
掌批紅之權。
便是如今麵前這個高拱,就算再加上整個內閣,哪怕是將國事奏疏票擬的完美無瑕,自己手中朱筆不動,他們也隻能屁事不成!
然而高拱見騰祥竟然是接連拒絕自己,終於是徹底怒了。
他當即冷喝一聲:“騰祥!汝是要阻我等見駕?爾為內臣,難道是要隔絕內外,好行竊國之事乎!”
說罷。
高拱已經緊握手中笏板。
須知。
便是在當初的奉天殿上,大明朝的文官們也是能將手中笏板化作刀劍的!
見高拱不光是大罵自己是在隔絕內外,扣上了竊國的罪名。
騰祥也是瞬間冒火:“高閣老這是什麼話?萬歲爺的口諭便是如此,萬歲爺今日也不會見你們,有本事高閣老不是說了親筆奏疏請陛見,那便去寫就是!”
雖然見到高拱已經反手握著笏板,但騰祥卻依舊有恃無恐,甚至眼裡多了幾分挑釁的神色。
自己這要是挨了高拱的打,說不得今天就又能有一份意外封賞。
眼看著騰祥這麼個閹人狗奴竟然也敢如此與自己說話。
高拱一時間被氣的火冒三丈,手中笏板也已經舉了起來,另一隻手怒指騰祥:“好個狗奴……”
嗒。
就在大明朝的當朝首輔要痛擊司禮監秉筆太監的時候,一直在旁默默注視著一切的嚴紹庭,忽然從高拱身後走上前,伸手抓住了對方將要擊出的手臂。
被人中斷殺招。
高拱立馬回頭怒目看向來人。
見是嚴紹庭之後,高拱眼中閃過一道異樣。
嚴紹庭則是臉色緊繃,低聲開口:“元輔,新政為重,莫要失儀。”
他沒說國事,沒說規矩。
隻點了新政一事。
高拱眼裡又是一陣複雜,隻是臉上的怒色卻是不減。
而嚴紹庭則已經越過高拱,看向前麵的騰祥。
他在思考著,按照目前的情形來看,隆慶帝大概是真的恢複本性了。
這才是真正的爛泥扶不上牆。
不是自己靠著一座書院,一批嚴係新黨就能將他扶持起來的。
那麼眼前這個騰祥,這位新晉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大概就是隆慶推出來和前朝臣子打擂台的了。
如此說來,呂芳和黃錦他們距離離開內廷的時間,想來也不會太久了。
按理說,自己這時候應該是配合騰祥,或者說是配合對方身後的隆慶皇帝,讓對方繼續享樂,做好一個帝黨該做的事情。
但要知道,現在的嚴家已經不是嘉靖朝的嚴家。
該有的站位還是要分清楚的。
嚴家可以和內廷宦官結交,但絕不能和對方沆瀣一氣。
如此,便會在前朝輸了體統和分寸。
看著正眼神疑惑的注視著自己的騰祥。
嚴紹庭的臉上多了幾分冷意:“騰公公,既然陛下今日已有口諭,我等自然不敢驚擾聖駕。但我等乃為前朝臣子,食君之祿,自當擔負國事,輔佐社稷,該上的請陛見的奏疏自然會上,亦不會讓騰公公難做。”
騰祥見嚴紹庭臉色冷淡,但說的話卻是有分寸,心中嘀咕著,這嚴家到底還是更向著宮裡的。
然而下一刻。
嚴紹庭卻是冷哼一聲:“但騰公公說話之前是不是也該想清楚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宮裡這麼多年的規矩,難道都不懂!”
原本同樣以為嚴紹庭是要代表嚴家站在宮裡那一方的高拱,頓時暗暗鬆了一口氣。
騰祥卻已經是麵色大變。
可嚴紹庭卻已經繼續嗬斥道:“我等皆為朝序命官!無不是六部掌印堂官,內閣輔臣。高閣老更是內閣首輔,乃百官首揆。自太祖皇帝開始,朝中一樣樣典本都有明載我等人臣命官之權。請陛見乃我等權責所在,還不需要騰公公說上一句有本事就去奏請的話!”
到了這裡,嚴紹庭的臉色已經是一片陰沉,眼裡神色冷冽至極。
而騰祥也已經是心中全然大亂。
嚴紹庭卻是更進一步道:“還望騰公公明白了,這不是我等疑惑元輔有無本事,而是我等本分,我等身為大明臣子的權力!”
“好!”
“潤物說的好!”
當嚴紹庭幾番話說的騰祥臉色大變。
袁煒等人當即在旁出聲叫好。
這位次輔更是直接說道:“還勞騰公公稍晚些辛勞一番,我等必將上疏陛下,請求陛見。若叫我等知曉請陛見奏疏不曾呈奏聖前,休怪老夫請出祖宗之法,將那些個隔絕內外的奸佞宵小誅滅!”
身為戶部尚書的高燿緊隨其後:“本官不光要請陛見,還要奏明今年夏稅及江浙兩地度田一事,此乃社稷之事,若有人蒙蔽聖上,本官亦要上疏請誅奸佞小人!”
旋即又有禮部尚書郭樸站了出來。
“凡國朝律令,此皆為臣子職權所係。”
他倒是沒有多說什麼,但身為執掌吏部的天官,這句話就已經給袁煒和高燿他們所說的話提供了絕對的依仗。
一切。
都是國法所允。
騰祥過往不過是宮裡的透明人物,過去也不過是遠遠的聽聞見識過前朝文官的剛烈,如今初掌司禮監秉筆之位,還是頭一次直麵這些發火的文官,哪裡招架得住。
麵對內閣和六部的斥問。
騰祥連連後退,已經是滿臉漲紅,慍怒不已。
可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答,隻能紅著臉喝聲道:“好!好!咱家自會將今日之事一一稟明萬歲!”
說罷。
他也不管體統規矩,徑直轉身帶人離去。
眾人站在文華殿前,望著騰祥離去,卻又有幾道歎息聲響起。
趙貞吉看向高拱和嚴紹庭兩人,低聲道:“隻怕這廝待會去了陛下麵前,得有一番添油加醋誣蔑我等。”
“那又如何!”
高拱一聲冷喝,滿臉鐵青,顯然是被氣急了。
區區一介閹人如今也該當著自己的麵蹬鼻子上臉了,當真是不知內閣首輔的厲害了。
過了幾年好日子,便忘了朝堂之上的腥風血雨。
趙貞吉搖了搖頭:“元輔還是消消氣,何必與這等閹人慪氣?如今不管如何,算是與這人結怨了,還是早些理好奏疏,與陛下道明今日此地所生之事為好。”
袁煒在旁點頭道:“還要求得見駕,且不論陛下到底是為何連日不朝。若當真是聖體有恙,我等見了也能儘早安排太醫院請脈。若不是……”
高拱卻是冷哼一聲,猛的一揮衣袖:“我看分明就沒有病!連著三日裝病裝不成了,現在一道口諭就罷了朝會,當真是不務正業!”
眾人一陣眉眼跳動。
幾人帶著驚訝的看向高拱。
都知道這位氣性大,但這般不遮不掩的議論皇帝,可還是頭一次。
高儀趕忙在旁開口勸說道:“元輔,慎言啊!”
“都這個樣子,又要叫老夫如何慎言?”高拱氣的跺了跺腳,他轉身掃眼看向在場眾人,而後指向乾清宮方向:“咱們當今這位,大概是覺得如今天下承平,國庫充盈,內帑足用,南邊沒了倭患,北邊沒了蒙人,便要開始貪圖享樂了。卻不知國事板蕩,新政艱難,如此之下還連日不朝,豈不是不務正業?”
高儀邁步上前。
高拱卻是搶先開口:“我看不光是不務正業,還忘了列祖列宗的宏願!也忘了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億兆黎庶了!”
這已經是公開批評皇帝的言論了。
本要上前拉住高拱的高儀,也隻好停下腳步。
眾人無有敢言。
高拱卻又看向嚴紹庭,眉頭皺起:“方才那閹人何等囂張跋扈,仿若有天高的依仗般。老夫本要出手教訓,為何潤物卻要攔下老夫?”
雖然語出質問,但此刻的高拱還是有所收斂。
畢竟方才除了他,便屬嚴紹庭嗬斥那狗奴騰祥最為嚴厲了。
嚴紹庭輕笑著搖了搖頭。
“元輔,陛下終究是君上。”
“如今還望元輔以國事新政為重,莫要因小失大,耽擱了新政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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