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府城。
依舊是督糧道署。
隻是如今這座督糧道署外,倒是多了一塊官牌,亮明了大明海務總督衙門的存在。
依舊是院中四麵廳。
冬日裡江南風雪頗多,這是到底江南,遠不如北方那等寒冷,臘月底便開始回暖,將屋頂上的積雪融化。
雪水順著屋頂流下。
淅瀝瀝的如同一串串珠子。
而在屋中。
張居正坐在主案後,眉頭微皺,頷首低頭看向桌案上已然拆開的書信,麵露思忖。
京中局勢變化莫測,而他也早已許久前就接了朝廷的旨意,操辦南直隸、浙江兩地度田一事。
隻是這等事情,到底還是難做。
雖說不至於寸步難行,可也是舉步維艱,每一步都走的慎之又慎,唯恐大明財稅泰半的這塊東南半壁江山出現亂子。
避亂求穩,徐步求進。
儘兩三年之功,而全南直隸、浙江兩地度田事成。
這是張居正在接旨後就定下的方略。
但現在。
事情似乎不能繼續按照自己的方略走下去了。
“我看就得要鬨起來!”
“鬨得越熱鬨越好,鬨得那些個藏著的人都露了頭,咱們就提著刀子,一顆腦袋,一顆腦袋的砍過去便是!”
當張居正還在琢磨著該如何應對當下江南時局的時候,四麵廳中全是響起滿是暴戾的喊殺聲。
張居正不禁皺眉抬頭,看向喊打喊殺的高翰文,一時頭疼不已,卻又哭笑不得。
同樣是領了旨意,充任南直隸、浙江度田副使的高翰文,明明身上穿著的是文官的禽袍,可那張方方正正的臉上卻蓄滿了濃密的胡須。
配上他方才這等發言。
倒十足的像是軍中統兵的武夫。
高翰文站起身看著張居正,三兩步上前:“叔大兄,你我同在朝中為官,如今又同在江南操事。當下朝廷既然有命,朝中也有依仗,想這區區江南士紳豪族,又有何懼?”
張居正舉臂伸手,輕輕的按在額頭上:“如何又能不懼?”
“懼甚?”高翰文火氣衝衝的反問了一句,又說:“我與叔大兄掌兩地度田之事,叔大兄還提督稅兵、水師兩處兵馬。便是怕這些江南士紳豪右鼓動地方生變,大不了便是你我二人引兵壓過去,量他們也不敢真的舉旗造反!”
張居正是真的有些怵這人。
雖然過去他和高翰文不太相熟。
但自從對方奉旨南下,也漸漸多了些往來,亦是漸漸明曉了這人的秉性。
要知道高翰文當初在南京的時候,那可是生生得了個高閻王的名頭,這名頭可不是平白出來的,而是南京城內外那一個個被抄家的豪門,一顆顆被砍了的腦袋造就出來的。
可南京是南京。
南直隸、浙江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是自己一直想要革新天下,再造乾坤,也不敢真的讓兩地遍地烽火。
那是要出大事的。
但高翰文也是為了當差做事。
張居正隻能是輕聲說道:“我亦知曉江南根結在於何處,無非就是地方這些個百多年的清流士紳,耕讀傳家,積攢下千絲萬縷的關係,存下數不儘的錢糧,於地方巧取豪奪,為禍百姓。可真要是不管不顧,引大軍殺過去,卻莫要忘了兵過如篩,尋常百姓又有何辜?那些個盤桓地方的士紳豪右之門,又豈會坐以待斃。等到那個時候,你我恐怕已無需去想度田一事,卻是要應對兩地烽火狼煙千裡之景了。”
言畢,張居正深深一歎。
還是當下手中權柄不夠。
若自己乃為內閣首輔,當大行整飭吏治,先將南直隸、浙江兩地方方麵麵的主官儘數汰撤更迭,然後方才可以大開大合的以無敵之勢輾軋過去。
想到這些。
他又不由的看向麵前的高翰文,竟然是在心中將其與那個姓海的對比了起來。
這兩人雖然秉性各有不同,但對自己而言。
這兩人都是一樣的讓自己頭疼!
但自己怎麼卻又有些想姓海的那廝了?
也不知那廝在九邊清軍做的怎麼樣,依著那廝的性子,恐怕是要在九邊惹得人嫌狗憎,不過有戚繼光等人在,想來姓海的本人也不會出什麼事。
想到這裡,張居正不由稍稍安心了些。
而在他麵前的高翰文卻是冷哼一聲,麵露不滿。
這冷哼和不滿倒不是衝著張居正去的。
高翰文語氣清冷,透著一股子殺意的念道:“我等食君之祿,受天下百姓供養,又豈能因兩地清流士紳豪右頑固,便行事縮手縮腳?便是容他遍地豪強,又能比得過我大明開國之時?”
張居正眉頭一挑,心中驚憂:“你要作甚?”
高翰文卻是冷笑一聲,朝著張居正拱了拱手。
“叔大兄,左右不過是太祖昔年一首詩的事情。”
張居正眉心大跳,他已經有些不太妙的預感。
而高翰文也已經朗聲出口:“殺儘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
朗誦完太祖皇帝當年做的這首詩後。
高翰文雙手向前一伸,按在了張居正麵前的桌案上。
他目光幽幽:“叔大兄,既然如今嚴少保已經來信,朝中那層顧慮自當不必再做多思。眼下南直隸、江南兩地的事情方才是要緊的。太祖當年直麵江南百萬敵兵,尚不曾畏懼半分。你我如今上有依仗,中有大義,下有兵馬,理當下下重力氣了!”
說完,他倒是低頭看向擺在張居正麵前的那道拆開的書信。
他知曉是嚴紹庭從京中遣人送來的。
但卻還沒看過信上的內容。
而張居正看著這個高閻王,一時隻能輕歎一聲,而後伸手按在書信上,扭轉過來。
“如你所願。”
“這一次便好生出些力氣吧。”
“本官會開具公文,發往水師及稅兵衙門,以備不測。餘下之事……”
在這片刻的功夫,高翰文已經是一目十行將信中內容看完,當即滿臉欣喜,拍著桌子道:“餘下之事大可儘數交於我來辦!”
高翰文伸手將書信拿起,轉身看向屋外。
屋外陽光明媚。
水珠成串,自屋簷而下。
叮叮當當,好不悅耳。
高翰文輕喝一聲,緊握雙手:“這次本官定要叫江南知道什麼叫王法!”
在他看來,這幫江南清流士紳、豪右高門,皆是目無王法之輩。
皆當削首抄沒!
而在他身後。
張居正瞧著擋在眼前的這道高大背影,虎背熊腰,五大三粗,不由默默一歎。
搖著頭,他也隻能是依著方才書信上所言,開始提筆書寫將要送入京師的奏疏。
……
隆慶二年。
正月初六。
依祖製,兩京一十三省各部司衙門皆要開衙取印,開始新一年的辦公。
越明日。
昨日京中文武百官已經依製入宮朝會。
而今日,則是朝中六部九卿及各司主官,朝於文華殿。
早早的。
早就已經是禮部尚書的嚴紹庭,同樣是換上了自己的朝服,踩著點隨同官員們入宮,聚在這文華殿內。
隻不過當下皇帝尚未過來。
文華殿中,眾人亦是成群的站著,小聲的討論著三三兩兩的事情。但左右都不過是近來各家過年過節如何,族中若是有適齡的男男女女,倒是可以將親事提上日程之類的閒話。
畢竟再過幾天,等到了正月十一,依成祖皇帝之製,還要有足足十天的假期。
也正是因此,沒人會將這開年後的幾天當回事。
除開軍國大事,朝中有什麼事情,基本都會選擇放在元宵節後去處置。
也正是因此,今日文華殿內的氣氛倒是顯得頗為輕鬆。
這廂。
就看到兵部尚書楊博和吏部尚書郭樸聯袂而來,到了嚴紹庭近前。
楊博麵露笑容,氣色紅潤,顯然是這個年過的不錯,笑吟吟的說道:“往日裡潤物來此,都是因著差事,現如今卻是因官職而來,數年之間,潤物建功無數,國朝之中當真是無人能出其右了。”
郭樸亦在旁笑嗬嗬的附和道:“再打磨幾年,熬一熬年歲,說不得潤物就能成我大明朝最年輕的內閣大臣了。”
若換作旁人如此說,那就是純粹的陰陽人。
倒是楊博和郭樸兩人,如今和嚴家也算得上關係融洽。
左右不過是玩笑話而已。
但玩笑話裡卻又帶著幾分真意。
畢竟嚴紹庭如今就已經官居二品禮部尚書,又是皇子的師傅,更是前所未有的帶著皇子在文華殿外耕地。
這等資曆擺在這裡。
基本上入閣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眼下還當真就如郭樸說的一樣,需要熬一熬時間。
嚴紹庭亦是笑著拱手還禮:“二位當真是折煞小子,再如何也都是為皇上當差做事。且不論是郭尚書還是楊尚書,這些年在朝中也是建樹頗多,一旦閣中有所變動,小子以為廷推之時定有二位尚書之名。”
說罷。
他便雙眼餘光掃向殿內某一處。
郭樸和楊博兩人亦是默默的看了過去。
是內閣大臣李春芳,正與幾人站在另一頭小聲說著話。
似乎是有所感應。
李春芳亦是看了過來,見到嚴紹庭後,眼裡閃過一道寒芒,卻又旋即消失不見,繼續麵色從容的與身邊幾人閒聊,等候皇帝到來。
這頭。
郭樸笑吟吟的不說話。
楊博卻是低聲說道:“金行那邊的事情,你到底是個什麼打算?”
說完後,這位出身晉地,身為晉黨魁首的兵部尚書,又趕忙開口解釋。
“雖然晉地有不少人,這一次也在太原兌了些銀子出來,但老夫當時聞訊便趕忙去信叫停了這件事,所以就算有些損失也不打緊。你若是有什麼打算,還是要早些操辦明白了,免得生出不測,叫有些人做大了。”
郭樸這時候才開口道:“老夫儘管不知道潤物要做什麼,可思來也定然是利在國家。隻是金行之事,確實要早些結束。須知曉,地方上百姓們雖然手中沒有多少錢糧,但若是這一次也參與其中,到時候這些百姓和小門小戶,隻怕也是要有所損失。便是事辦成了,到底還是不美。”
嚴紹庭點點頭:“小子自是知曉其中利害關係,這樁事近來也確實要結束了。”
說完後,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了一下,看到了現任通政使司通政使胡汝霖。
兩人眼神對視,皆是點了點頭,旋即默契的移開。
亦是此時。
殿外傳來了動靜。
不多時。
當今大明的隆慶皇帝朱載坖,便喜麵而來。
入得殿內,眾人躬身作揖,出聲見駕。
朱載坖緩緩落定,目光掃了一圈,在嚴紹庭身上的時候多停留了片刻。
他亦是有些好奇,為了壓製清流舊黨,這小子到底是要金行做什麼,竟然一連將銀價打壓到隻值九百文,而且還事先沒有與自己說明。
若不是因為過往的關係,他信得過,這事早就被宮裡過問了。
“新年伊始,有道是萬物更新,昨日禦門聽政,到底都是說些閒話家長。今天才算是開年頭一遭議事,元宵在即,這幾日還是要早早的定下今年的章程為好。”
皇帝開了口,也算是按照慣例,在督促內閣和六部九卿,確定今年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要做哪些頭等大事。
亦是此刻。
早已和嚴紹庭有了眼神交流的通政使司通政使胡汝霖,當即抱著笏板閃身出班。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本。
“啟稟陛下,因年節朝中各部司懸印封衙,停歇政事,內外奏疏遲緩。此乃都察院左都禦史、海務總督大臣,提督南直隸水師、檢校稅兵衙司,提點南直隸、浙江度田使,張居正有本進京,至通政司,臣轉奏呈。”
說完,胡汝霖躬身彎腰,雙手捧著張居正的奏疏,上前兩步。
張居正。
這個朝中官員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名字,忽然出現在耳邊,一時引得眾人生出好奇。
先前與嚴紹庭閒聊的郭樸、楊博兩人,則是悄然的看了前者一眼,似乎是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而站在文官首列的李春芳,則是眉頭微皺。
畢竟他可是記著這個張居正,如今就是主抓南直隸、浙江度田一事的人。
朱載坖自然也同樣麵露意外,未曾料到張居正竟然會在這個時候上疏,按照時間來算,大約就是臘月中旬的時候從江南發出的。
他當即看向一旁。
呂芳頷首彎腰,上前自胡汝霖手上將奏疏取走,送到皇帝麵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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