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嚴紹庭帶領征北大軍出征前,他就已經成了三位老夫子認定的繼陽明心學之門徒。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算是將他作為心學正統子弟的地位確定。
而在今日。
則是在三位老夫子的一手操辦下,將心學正統子弟,抬到了新學開宗立派之人的地位上。
嚴紹庭不由的看向,同樣是麵露意外的自家老爺子。
見老爺子也是麵色詫異,帶著幾分驚訝的注視著三位老夫子,嚴紹庭就知道,這事就是三位老夫子私下裡定下來的。
而小名軍狗的聶營吉,這時候輕笑著走到嚴紹庭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是老爺子們最後一點力所能及的心意,但也是你做的夠好,不然便是老爺子們再寵愛,也斷無可能做出這等決定。”
“你也莫要推辭,受之即可。”
嚴紹庭目光閃爍:“世伯……”
聶營吉搖搖頭:“莫要緊張,想想你當初做的那首詞,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雖然你還不及三十,但文治武功卻已非常人可比,而如今引領天下文脈的這座書院,也是你當初一力打造起來的。書院裡頭多少學問是承襲前人,革新當下?”
“小子何德何能,安敢貪此等大功德?”
嚴紹庭還是有些猶豫,隻覺得手中這三冊書,越發的重。
聶營吉一陣大笑,頗為歡快,他伸手拍拍年輕人的肩膀:“書院授業百科,多少是前人不敢做,不曾做,未曾想到的?”
那邊廂。
王畿老夫子亦是開口道:“古人雲,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前唐孔衝遠公作疏,立德謂創製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
老夫子輕步到了嚴紹庭身邊,看向在場眾人。
他笑著說道:“潤物於心學,得其要領,我等今處之地,周遭可證。書院內外,百業百術昌盛,功德言行齊美。昌平書院者,源自心學,盛於心學,當為新學。”
嚴紹庭漸漸低下頭,臉色卻分外鄭重。
而錢老夫子這時候也走了過來,站在嚴紹庭身邊,低聲說道:“我們這些老家夥,便是能長命百歲,也不剩幾年光景,這學問上的事情,說到底遲早是要交到你們手上。百姓蒙昧,士風輕浮,正是要有潤物你這等匡扶文風之人嶄露頭角。今上既已定下你為明歲恩科會試兩考官之一,自是要以選拔英才為國所用。”
嚴紹庭點點頭,而後目光凝重的看向錢德洪:“錢老夫子,學生……”
錢德洪搖了搖頭:“莫要擔憂,我等近來也已經商議好了,等開年之後,便行一回倚老賣老的事情,上疏進言,乞皇帝能於恩科多添幾筆新學之題,此乃我等私心,欲要心學、新學子弟能多多入仕,增添力量。亦是為了天下公心,若國朝上下為政者通曉百業,或天下也能少幾分弊端,如此百姓自然也能安平幾分。”
聽完這話。
嚴紹庭是徹底動容了。
老爺子們是將公道話和私心所求都掰開了攤在自己麵前。
周圍的人群也開始吆喝起來。
“少保雖年輕,卻也是年輕有為,須知古有甘羅拜相,肩挑大任。少保文治武功,如何不能立起新學的招牌?”
“若論心學,少保受昌平,百姓齊樂,言行合一,知之而行,若陽明先生在世,亦當有出師之言。”
“還請少保接下此任,領我等於聖賢學道再進一步。”
說罷。
滿場的讀書人紛紛舉臂合手,躬身作揖。
嚴紹庭趕忙將手中三冊書本小心的放在一旁桌案上,而後轉身朝著眾人叉手作揖還禮。
“今有三夫子勉勵,諸賢達勸言,若潤物再不受之,恐是道貌岸然推諉之人。”
“潤物當受諸位之情,此後精心竭力,不墮陽明心學之名,不負三夫子賜下新學之道。”
說完之後,他又深深一禮。
嘭!
書院外。
煙花炸響,綻放於夜空之中。
百姓們的歡呼聲從外麵穿透進來,婦孺們的笑聲,孩童們的呼喚聲,此起彼伏。
聲聲入耳。
……
隔著一道青磚綠瓦的院牆,將書院和外麵分開。
在院牆裡麵,起著一座三層高樓。
此刻。
已經將三位老夫子的家小,以及書院的先生、管事們安排在外麵觀賞煙花,聽那昆曲班子唱戲後,嚴紹庭便在徐渭的請示下,來到此處。
外麵的煙花還在綻放著,似是今夜不眠,徹夜煙火。
而在此間樓內。
除開嚴紹庭和徐渭兩人外。
還另有昌平治安司副司正肖俊鵬,錦衣衛指揮同知陸繹。
而在兩人之外,則是方才在城中與家人團聚之後悄然聯袂出城的現任內閣大臣趙貞吉、胡宗憲二人。
在樓下,則是錦衣衛千戶朱七和百戶官齊大柱,領著幾名錦衣衛緹騎看守周遭。
在場一圈,就數昌平治安司的副司正肖俊鵬官階最低。
見眾人一一就座,肖俊鵬麵上堆笑的俯身準備茶具,衝泡香茗。
不多時。
幾縷散發著茶香的煙氣浮現而起。
陸繹最先開口:“今日宮中家宴,呂公公等人不便外出,但消息卻是送了出來,皇上這幾日接了朝中有關金行之事的進言,但都留中不議,依著呂公公他們的揣測,皇上大概是要觀望之中,許是希望再看看姐夫你下一步準備怎麼做。”
北京城裡就沒有秘密。
金行最近一次次的舉動,就算一開始不清楚,但幾次下來,誰都知道背後是嚴紹庭在操弄。
皇帝自然也不可能被一直瞞著。
而與胡宗憲一同自城中趕來的趙貞吉,則是微微皺眉道:“雖然皇上將那些奏疏留中不發,但少保此前並未奏明皇上,想來皇上心中還是會有些氣惱,但之所以如此,也定然是因少保此前在朝種種利國之策。”
前不久金行忽然有了行動的時候,甫一開始趙貞吉也鬨不明白,金行這是要折騰什麼。
但沒兩日他也就看明白了。
畢竟他在內閣之中,掌的就是戶部差事,乾的就是天下錢糧之事。
也正是有趙貞吉在內閣,才能拿著那本錢法,擋住了悠悠眾口。
但他卻又補了一句:“隻是如今銀價暴跌一成,若是短期內沒個結果,恐怕朝中和地方上的反對聲就得遍及各處了。老夫思來想去,最遲……最遲正月底就得將這事底細亮明。”
他說的很謹慎。
但也是暗暗的給了嚴紹庭一個時間線。
若是過了正月,這事還不能亮明底細,就算是他在內閣管著天下錢糧,也不好繼續光拿著一本錢法堵彆人的嘴了。
嚴紹庭點了點頭,未曾開口,而是繼續看向陸繹。
陸繹會意。
“京中李府近來每日都有消息送出去,往南直隸去的最多,按照金行合計出來的結果,這一次金行壓低銀價,也是南直隸那邊取現最多。”
“現在京中商賈,都因李府那邊出聲,沒有說話,但他們也確實開始慌張起來了,唯恐這銀價再不能回去。”
“想來南邊也是如此……”
將大致情況說完後,陸繹便默默閉上嘴。
趙貞吉則是眉頭微鎖,默默的注視著嚴紹庭。
他雖然知道嚴紹庭如今做的文章是什麼,也知道他的目的是為了對付江南那幫人,但他卻還是看不明白嚴紹庭究竟會用什麼方式收場,結束當下銀價上的亂局。
然而這時候。
胡宗憲卻是忽然開口道:“如今河套、陰山新邊設立,有戚繼光領兵駐紮,因今年初土蠻部進犯薊鎮,俞大猷也順勢接管薊鎮,譚綸守山海關一線,九邊這幾年大抵不會出事。如今對江南出手,算是正逢其時。潤物如今在京中出手,即是針對江南,那南邊自然也要有人回應才是。”
“張居正!”
聽完胡宗憲說的話後,趙貞吉眼前一亮,瞬間脫口而出將張居正的名字報出。
旋即他又連連點頭道:“對!還有個高翰文!”
說罷。
他便雙目瞪大的看向嚴紹庭,似乎是要確認些什麼。
見趙閣老滿臉的急切。
嚴紹庭也不再藏著掖著,而是輕笑著說道:“前幾天收到海上送回來的消息,那個與咱們大明做著絲綢買賣的西班牙國商人柏富貴,正月裡許是就要從海上抵達杭州市舶司。”
趙貞吉眉頭又是一緊,不知這是何意。
而在嚴紹庭身邊的徐渭當即開口解釋:“柏富貴的船上這一次帶了不下三百萬兩的白銀。而與他一同乘船自歐邏巴諸國回來的商賈,合共也帶了三四百萬兩銀子來。”
此言一出,樓內一片驚歎。
兩相一加,這海外馬上就能有六七百萬兩銀子進來。
嚴紹庭則是笑眯眯的說:“既然李府那位和江南那邊要將金行擠兌破產,要將所有的銀子都取走,那就讓他們將這七百萬兩銀子也一並弄走。”
趙貞吉這時候終於是看明白了。
但他卻是頗為驚訝道:“潤物可是還要繼續壓低銀價?難道開年之後,金行那邊還要如前一般繼續貼出告示?潤物到底要將這銀價壓到幾成?如今年前年後,做這些事尚不會出什麼亂子,可一旦開了春,兩京一十三省的百姓都要下地耕種,這銀價卻不能再繼續壓了。”
嚴紹庭點點頭:“也正是因為如今趕在年節裡,各省百姓都忙著過節,不事生產,我才會選在此時讓金行出手。”
說著他看向陸繹。
而後笑著說:“既然現在他們隻是有些許慌亂,那就說明現在這一成的折損還沒讓他們怕,總是要繼續將銀價壓下去,讓他們怕了,讓他們心疼起來,才到最後一步。依著我等估算,至少要將銀價壓到一兩白銀兌七百文銅錢才可!”
三成!
要將銀價壓低三成,才能讓那些人慌亂起來,才能讓這些人害怕。
趙貞吉算了算,若是將銀價壓到一兩銀兌七百文銅錢,按照此前金行一日壓低十文錢來算,就需要二十日。
還在正月裡。
他當即又問:“那張居正和高翰文又有何安排?潤物這幾年與張居正多有合作。至於那高翰文,老夫入閣之後,也知當初潤物在內閣侍奉嚴閣老時,唯有此人方可雅竊潤物存茶。”
現如今,高翰文當年在內閣竊嚴紹庭存茶的事情,早就成了風雅之事,被京中官員傳唱。
而趙貞吉這麼說,也是在點明嚴紹庭和張居正、高翰文的關係之親近。
嚴紹庭嗯了聲:“說到底,到了現在這一步,雖然銀價被壓低了足足一成,但銀子卻實實在在是捏在那些人手上,就算是回頭壓到七百文,也是如此。等這幾日過了,張、高二人自然會在南直隸有所行動,倒逼著這些人不得不將手裡的銀子吐出來。”
趙貞吉麵有思索,低聲道:“光是他二人倒逼,恐怕還不成……”
嚴紹庭卻是忽然間目光幽幽的盯上了對方:“趙閣老,這幾日張居正的奏疏或許就要入京,您是閣臣,又掌戶部錢糧,彼時恐怕還要您力舉張居正的奏疏。”
趙貞吉隻是看了眼嚴紹庭的眼神,心中不由一慌,他小聲詢問道:“你讓張居正上了什麼奏疏?”
嚴紹庭淡淡一笑。
在趙貞吉的疑惑中,緩聲開口。
“如今光靠金行將銀價壓到七百文絕不會如此前那般輕鬆,但若是這個時候執掌江南度田一事的大臣上疏,提議朝中在南直隸、浙江兩地儘消田賦以米麥正色或絹布絲茶等折色征繳,而改為以銅錢征收……想來,是便利兩地數百萬百姓的善政。”
這才是嚴紹庭真正的後手。
也是他為李春芳和江南那幫清流士紳準備的真正的殺招。
將一條鞭法裡的折銀換成折銅征繳。
再加上柏富貴他們帶來的那數百萬兩白銀。
足以讓整個江南大亂。
到時候,銀子才會真正的不值錢。
才會讓那幫已經掌握著不計其數白銀的江南士紳大戶們害怕慌張起來。
而到了那個時候。
就是自己收割這些人的時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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