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陛下的這封所謂“罪己詔”,除了名字帶個“己”,其他和自己基本沒有關係。
其中的內容,可不是反省自己“不修德政、以致天罰”之類的封建迷信。
當頭第一句話,便是——
“朕不修武德,未能屠滅倭島,以致倭人作祟,華夏塗炭,此乃朕之過!”
這就把整篇詔書的基調給定下了。
全文都在“反省”大明沒有奉行軍國主義,花了太多錢在國計民生上,忽視了軍隊、尤其是海軍的建設,沒有全力開造大艦。
以至於沒能及時組織力量登陸倭島,屠滅倭國。
這才讓倭酋留了一口氣,可以趁虛而入、扒毀大堤,釀成如此災禍。
要是倭人早就絕種了,還會發生這種事?
唉,還是怪朕太軟弱了,沒有儘早將毒蛇斬草除根啊!
在此,朕特下“罪己詔”,懇請國民給朕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膺懲暴倭,為死難的同胞複仇,為華夏永絕後患。
“呼……陛下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歡給人驚喜啊。”
房玄齡收起這封名為“罪己詔”、實為“討賊檄文”的詔書,輕輕撫著自己的心口。
他的這顆老心臟,可經不起這麼折騰。
老實說,他是真的擔心、乃至於害怕李明陛下會把天災的責任,攬到自己頭上。
李明雖然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但莫名有股帶頭大哥的氣質。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頗有高祖遺風,漢朝的那位。
但又比亭長高祖講義氣得多。
他是真的會把屬下的鍋,往自己頭上扣的。
“所以,這是你從國務衙門帶來的?”
房玄齡定了定神,問自己兒子。
房遺則自然知道父親是什麼意思,回道:
“長孫監國已經審閱過了……”
果然,文章已經由長孫無忌把過關了,內容肯定是靠譜的。
房遺則能反應到這一層,政治悟性還是不錯的。
但是,這小子是怎麼說話的?
“遺則,這是陛下寫就的文書,長孫無忌和我等臣下應該叫‘拜讀’,而不是‘審閱’。”
房玄齡及時糾正了兒子政治不正確的用詞。
“你這樣口不擇言,將來是要吃大虧的。”
人是會變的,今天的李明陛下不講究上下尊卑,不代表以後也是如此。
好兄弟好夥伴,遲早會蛻變成正常的君臣關係。
在被人抓住把柄、秋後算賬以前,當臣子的得自己多長幾個心眼。
“我知道了,父親。”房遺則心悅誠服地點頭道。
房玄齡麵色恢複如初,淡漠地說著:
“當得知陛下沒有將馬周、張謙等人治罪時,我還擔心來著……”
房遺則麵無表情地歪了歪腦袋,表達疑惑:
“為屬下遮風避雨,不正是一位好大哥應該具備的素質嗎?”
房玄齡嘴角勾起沒有笑意的弧度,摸了摸好大兒的腦袋:
“治國不是醃臢破落戶的江湖義氣。
“國民需要的是穩固的皇位,而不是一個不由分說‘遮沙避風’的義軍首領。”
房遺則懷疑他老爹在用諧音梗陰陽怪氣,但他沒有證據。
“所幸,是我多慮了。”房玄齡披上羅衫,從臥榻上起身。
遇上如今這種困境,普通皇帝會選擇獻祭官員,二臂皇帝會選擇獻祭自己。
而李明得單開一列。
他全都要。
既不犧牲自己的手下,當然也更不會犧牲自己。
而是選擇將烽火外引,把倭國當靶子立起來,吸引全天下的火力。
一封罪己詔,不但讓全國的積憤有了發泄的出口。
同時還堵住了所有妄想借題發揮、借機批評皇權的悠悠之口——
要是有誰不長眼,敢拿“天災”來質疑大明的天命。
直接一頂“通倭”的大帽子就扣下來了:
都知道倭人才是罪魁禍首,你發表反動言論是出於什麼目的?是誰指示你這麼乾的?你是不是收了倭人的好處了?
李明陛下,不愧是玩弄輿論戰的高手啊。
搶先“罪己”,讓彆有用心之徒無人可罪,隻能一起加入到對倭人口誅筆伐的事業之中。
而倭人當上了靶子,也是罪有應得。
等著承受華夏的怒火吧。
“問題不在於打不打,而在於什麼時候打,打多大。”
房玄齡在房間裡站定。
房遺則跪坐在地上,抬頭看看父親。
父親看看還在狀況之外的兒子,一語道破:
“此事如何推進,在你。”
“在我?”
房遺則真正吃了一驚,平靜的眼睛睜大了少許。
“國之大事惟祀與戎,對倭戰爭不是應該由明哥……由陛下決定嗎?”
小房現在是很講政治正確了,把這些燒腦的問題一股腦兒全推給領導。
“不,就是在你。”老房定定地看著他。
“戰爭,就是花錢。而現在,你也知道,花錢的地方愈多,可進項卻愈少。”
這是冰冷的事實,看房遺則越來越風涼的頭頂就能看出來,大明的財政壓力有多大。
畢竟,國家遭了大災。
就算把全國的基建開銷都停了,要收拾黃河改道的殘局,也足夠吃空一整座金山銀山了。
“事已至此,征倭是一定要征的,誰都無法勸阻陛下。
“除了你。”
房玄齡直視兒子的雙眼:
“如果你不願意,如果你表示,國內財政吃緊、無力貿然發動戰爭,我相信陛下會聽你的。
“唯一的問題是,你自己怎麼想?”
“我……”房遺則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大明的財政問題,也不是新問題了。
拜某位信奉“赤字財政”的皇帝陛下所賜,凱恩斯的大手頻頻發力,國庫基本上在“入不敷出”那條線上晃蕩。
這還是平時。
現在的情況,懂的都懂。
天降大災,開銷的地方隻會更多,花錢的速度比洪水也不遑多讓。
要不是房遺則一直執行嚴格的財政紀律,事先在國庫裡存了一筆抗災的準備金沒有動用。
大明連賑災糧都怕是買不起了。
“這仗,應該是……”
房遺則剛張開口,眼前恍惚出現了一組數字。
直接死於洪水者,五十五萬。
光滑州一地,便有死難者三十餘萬。
毀滅良田近百萬頃。
這還是損失的小頭。
後續因為疫病、饑荒而引發的損失,隻怕以十倍計!
數字雖然是冰冷的,但這背後是五十五萬起人間慘劇。
房遺則雖然沒有親自去災區看一看。
但是慘絕人寰的景象,已經透過數字傳遞過來了。
而這一切,都是拜倭人所賜!
就為了那麼一點點利益!
百濟新羅兩國加起來,能有五十五萬人嗎?!
說不出口啊!
“不能打”輕飄飄三個字,卻是牽動著黃淮、大明、整個華夏的仇怨,比泰山還重,實在說不出口啊!
“應該,應該是……
“錢就像時間,擠一擠,應該是有的。”
房遺則改了口。
房玄齡靜靜地看著好大兒,過了半晌,緩緩道:
“這合乎理智嗎?”
“不合。應該徐而圖之,待大災的善後處理完畢。或者,就不該發動大軍征倭,讓細作將倭酋的項上人頭帶來便可。”房遺則果斷搖頭,話鋒一轉:
“可是天下人橫遭此難,我等豈能奢談什麼理智?
“不讓天下人出氣,天下人就要拿我等發泄了。”
噗嗤……房玄齡幾乎忍不住笑出聲。
“你雖然麵相酷似我,但內裡卻更像你的那位‘明哥’。
“明明率性而為,又總是能為自己找一堆歪理。”
房遺則撓撓頭,噓了一聲:
“父親,慎言。”
嗬嗬,輪到你來教訓我了……被回旋鏢的房玄齡沒搭理這茬,問:
“那你打算怎麼騰挪,從何處‘擠’出戰爭經費呢?”
這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
房遺則很快答道:
“現在夏收,正是征稅的季節。
“隻要南方的賦稅一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兒子的回答,卻是提醒了房玄齡。
他仰著頭,仔細回憶了一會兒:
“南方……我好像已經有個把天,沒有收到從南方諸州刺史寄來的折子了?”
房遺則有些茫然:
“是嗎?父親真是心細如發啊。”
他隻管財政,對於長孫無忌等大臣轉交給父親的公文,他都是無腦一鍵轉發。
光財政他都已經管不過來了,還管地方刺史有沒有按時上奏折?這是越權好吧!
“這不對勁,現在黃淮一片亂,正是需要南方各道援助的時候。
“他們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撂挑子?”
房玄齡的臉色變得尤其嚴肅。
“難道,他們賊心不死?仍對大明不服,在關鍵時刻落井下石?”
房遺則搖搖頭:
“我覺得不至於。”
晉陽之戰旱地行舟,那一戰之威可不是蓋的。
南方各州腦子壞掉了,在這個最招仇恨的時候搞事情?
而且他們搞事情是為了什麼?
大唐已經亡了啊,幾位皇帝都在唐州一起包餃子呢,南方州縣是做給誰看呢?
總不至於想自立門戶,重演一遍南北朝吧?不會吧不會吧?
“許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房玄齡心懷憂慮,下意識地向窗外望去。
該說父親是太敏銳呢,還是太敏感呢……房遺則暗自腹誹。
卻聽得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噠噠噠……
“有人在府中騎馬?”
房玄齡眉頭皺起,平淡的臉上浮起疑惑。
有誰這麼膽大包天,敢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臣府上,縱馬奔馳?
府上的下人是不可能有這個狗膽的,朝中同僚更不可能。
至於房遺則的兩位不成才的哥哥,房遺愛和房遺直……
這兩人自打來了唐州,就一直夾緊尾巴做人,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囂張了。
難道說……
父子兩人互視一眼,臉色驟變。
說時遲那時快,房間門被猛然推開。
門外站著一位麵色普通、身形中等、丟在人海裡都找不到的大眾臉。
一個普普通通的陌生人,出現在了不普通的場合,就注定了他的真實身份也不會普通。
房遺則臉色煞白。
房玄齡還算鎮定自若,冷靜地發問:
“來者何人,敢擅闖相府?”
來者草草拱了拱手,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喝道:
“房相公、房計相,來俊臣總管有急事與二位相商。”
來俊臣……這名字讓兩人倒吸一口涼氣。
天下第一變態(劃掉)第一酷吏的鼎鼎大名,官場上又誰人不知?
隻要被那位猥瑣少年盯上,一番全身心的酷刑招呼下來,就算是一塊頑石,也隻得乖乖開口,想讓它交代什麼就交代什麼。
作為李明的黑手套、官場的戒尺,來俊臣一直遊走在光與影之間,為百官所忌憚、害怕、痛恨著。
可是,現如今國難當頭、陛下南巡,來狗的爪牙怎麼伸進了相府?
是因為你剛才誹謗陛下愛講歪理嗎——房遺則用眼神質問父親。
現世報哪有這麼快的,而且你確定不是因為你平時一口一個“明哥”得罪了陛下——房玄齡用眼神反駁。
這是陛下的意旨,還是有誰在借機玩政治清算那一套老把戲?
在短短的一瞬間,老房小房的腦子裡閃過無數個念頭。
然後,就見相府的老管家氣喘籲籲地跑上前,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斷斷續續地稟告:
“報告相公……這位使者,有一封來俊臣總管的親筆信,要帶給您……”
親筆信?
原來是送信來的?
房玄齡心中稍稍輕鬆了一些,但仍然沒有放鬆警惕,喝問道:
“既然你是來送信的,交由下人代傳即可,為何要在庭中奔馳?”
那位使者回道:
“因為事關機密,所以必須由我親手交給相公。
“因為事態緊急,時間緊迫,而相府又比皇宮還打,所以我不得不縱馬馳騁,還望見諒。”
這家夥回答得有理有據,還不忘陰陽房首相一嘴,同時手裡功夫也沒落下,手指一彈,精準而有些失禮地將懷中密信“彈”進了房玄齡手裡。
高效、冷酷、桀驁,是這夥特務的行事風格沒錯了。
“來總管怎麼會寄信給老夫?有什麼事,不應該向陛下報告麼……”
房玄齡心中納悶,將信封拆開。
信紙是用宣城紙寫就的,質感十分獨特,和北方的紙張觸感迥異。
“宣州,在大江之南。
“來總管在南方?!”
房玄齡意識到了什麼,焦急地將信展開。
瞳孔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