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同僚的忐忑不安,馬周從來隻有四個字回答:
“吃點好的。”
張刺史:“……”
本來,這段對話也就到此為止了。
可是,今天的張刺史,比過去幾日更為憂心忡忡,忍不住追問一句:
“我等將功補過,做得應該還行吧?
“都說神皇陛下菩薩心腸、慈悲為懷,應該能看在我等勤勤懇懇修補大堤、安置災民的份上,應該能饒我等一命吧?”
隨著滑州的災情一天天穩定下來,張刺史等滑州地方官的危機感也一天天爆棚了。
既然這邊的急事已經了了,是不是該卸磨殺驢、秋後算賬了呀?
“馬台省,不知您怎麼看這件事?請務必為我等下官指一條活路啊!”
張刺史直接茶碗一擱,噗通一聲,跪在了馬周麵前。
和生無可戀、好像隨時準備跳河謝罪的馬周不同。
張刺史隻是一個普通的官僚,骨子裡還是個日子人。
他不想舉身赴清池,他還想繼續體驗人生的美好,他還想再苟個大幾十年的。
當然,他也知道黃河改道是一起滔天的大禍。
絕不是輕飄飄一句“戴罪立功”就能彌補抵消的。
他也不指望在鬨出這麼大的禍事以後,自己能夠平安落地。
可是,狗急尚且還會跳牆!
萬一呢!
“唉……張使君,你這是何必呢?快快請起。”
馬周嘴上平平淡淡地客套一句,身體卻巋然不動,依舊端坐在原位上,心裡泛起一陣悲涼,又摻雜著一些滑稽,讓他想笑。
可憐的滑州刺史、以及刺史身後的一大幫地方官員,被逼得都病急亂投醫了。
他們的心理,馬周也能猜到幾分——
諸官大約是見他這位京城來的工部侍郎全程鎮定自若,以為他有脫身之法,所以來走動走動,請教活命的辦法。
殊不知,馬周這麼雲淡風輕,不是因為自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恰恰相反,他是自知沒有活路,加上自己又有著讀書人的氣節、一心求死殉國,“雙向奔赴”之下,才這麼淡定的。
馬周也不忍心蒙騙這些快要踏上絕路的倒黴蛋,實話實說道:
“張使君,大河改道殃及黃、汴、淮沿岸十州、上千萬的百姓。
“溺死淹死之人,幾何?大災之後必有大疫,病死之人幾何?災區糧食絕收,餓死之人幾何?
“還不說洪水退去以後,田地鹽堿不可耕種;也不說水災過後蝦生蝗,蝗災幾乎必定接踵而至;更不說災後必定匪盜橫行,讓幸存者不得安心生產。
“這長長一串損失,大不大呀,張使君?”
張刺史被問得冷汗直冒,艱難地咽了口水,發現自己的喉嚨乾澀無比、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僵硬地點點頭。
“嗬嗬。”馬周冷笑一聲,給嚇懵了的刺史補上最後一刀:
“上述種種災殃,皆因我等而起。
“你自己說說,你覺得我等之罪,可恕耶?不可恕也!”
一番話振聾發聵,讓張刺史感受到了透徹骨髓的陰寒。
讓他感到更加毛骨悚然的是,馬周侍郎在說出這番話語的同時,嘴角甚至掛著些許笑意。
滑州刺史這才恍然意識到,這位京城來的欽差,精神狀態或許真的不大對勁……
然而,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悻悻離開馬侍郎的帳篷。
他仍然不死心,仍然發瘋似的想抓住這根稱不上救命的稻草。
因為他自己也快被逼瘋了。
“可是這堤壩垮塌,不怪我等啊!當然,責任也不在馬台省,這您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我們既沒有貪汙錢款,也沒有偷工減料,堤壩是按照朝廷規定督造的,工期也沒有延誤,甚至還有提前。
“我等儘職儘責、問心無愧,上對得起天地良心、陛下栽培,下對得起父老鄉親、衣食俸祿,這您都是知道的呀!”
這話說得一點也沒有錯,馬周也聽得不禁點頭。
他也知道,這段時間滑州官員們的壓力可謂爆表——
白天高強度勞動,晚上接受狄仁傑、來俊臣兩頭惡犬的高強度審訊。
這是堪稱煉獄的身心折磨啊,滑州的諸君居然都挺過來了。
如果這都不能證明滑州官場的風清氣正,那就沒有什麼能證明的了。
實話實說,馬周也是在宦海沉浮了大半輩子的,官場的那點醃臢破事兒,他能不清楚?
但凡有個需要動工的基建項目,就是袞袞諸公大發橫財的機會——招工、材料、工餉、用地,哪個不是上下其手的機會?
馬周雖然沒吃過豬肉,但也見過豬跑啊。
憑良心說,滑州的諸公能做到花草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真的很不簡單。
如此有能又乾淨的優秀官吏,不應該落得如此下場。
然而,官運本身也是能力的重要一環。
老倒黴蛋馬周,自己可最有發言權了。
“沒有責任?嗬,你說沒有就沒有?”
馬周指了指張刺史、又指了指自己,忍不住嘴角的戲謔,不知是在笑對方,還是在笑自己。
“你,是滑州的最大官員。我,是督造大堤的最大官員。
“滑州大堤,你我是第一責任人。如今大堤垮了,你覺得我倆有沒有責任?你覺得我倆可以全身而退嗎?”
張刺史被說得臉色越來越煞白,嘟囔著試圖反駁:
“我們做到了能做的一切,我覺得沒有責任。
“都因為雨下得太大,是天災……”
“嗬嗬,天災!”馬周捧腹大笑起來,好像聽見了頂滑稽的荒唐笑話。
“你把責任歸到天氣上,天人感應,難道是因為天子不修德政,才導致天降災禍?
“按你這麼說,責任難道是皇帝陛下的嗎?”
張刺史啞口無言。
“死了這麼多人,造成了這麼大的損失,總得有人負責,總得有人背鍋。
“否則,民心難平,官場之中也不好交待。”
馬周放低了聲音,滿臉都是苦澀的笑容。
“這責任不由我倆來背,難道還得陛下背?
“陛下頂著‘天怒人怨’的罵名,隻為了掩護幾個並不顯山露水、隨時隨地可以替換、甚至有沒有問題還不一定的芝麻官僚嗎?”
張刺史徹底沉默了。
嚴格說起來,李明陛下也稱得上是“得位不正”了。
嫡長子、太子、儲君,三個身份他都沒有撈到,甚至連一個嫡子都不是。
要不是身上好歹還帶著點老李家的血脈,綜合李明的發家史、以及對前朝全麵否定的政策,這次政權更替完全算得上以下犯上的改朝換代——
事實上也確實是改朝換代,在儒家的語境裡是絕對大逆不道的。
然後,也就在改朝換代的當月,就天降暴雨,一直下到黃河改道……
就算是最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恐怕也得感歎一句“太巧合了”。
至於彆有用心之人,或者儒家的老學究,隻怕更是會借題發揮一番。
“不修德政以至天怒人怨”、“失去天命”什麼的隻是起手式,接下去能一直刨根刨到大明王朝的合法性問題。
這問題可不能上秤啊,上了秤的分量,可不比滂沱的黃河水輕啊!
李明陛下的合法性,大明王朝執政的根基,絕不是什麼“兵強馬壯者為之”。
而是悠悠民心。
但是,憑實績掙得的民心,也很有可能憑黴運輸出去。
畢竟在這個年代,老百姓普遍還是很迷信的。
異常天象疊加上千百年罕有的災禍,在民間所產生的連鎖反應足以動搖任何一個政權的基礎。
哪怕是大明。
“所以,大河改道隻能是人禍,不能是天災!”
馬周一邊微笑著,一邊吐出一口濁氣:
“如果責任不在你我,那麼責任就在陛下,就在整個大明!
“如果罪名不是貪贓枉法,那麼罪名就是失去天命,天降神罰!
“你覺得陛下會怎麼選?”
他的話語仿佛不祥的喪鐘,一下下叩響在張刺史的心裡。
確實,和被天下人懷疑得位不正、倒行逆施以至於招致天罰,動搖整個王朝的統治基礎相比。
借幾個官員的人頭一用,簡直不要太有性價比。
“所以說……滑州官場是沒救了?”
張刺史一屁股坐在地上,麵白如紙。
雖然在馬周嘴裡隻是個“芝麻小官”,但刺史的品秩著實不小了,自然知道政治的套路——
冠冕堂皇之下全是冰冷的成本收益算計,和做生意一樣一樣的。
“那倒也不見得,陛下並不是嗜殺之人。”馬周緩緩搖頭,一字一句道:
“陛下讓我等暫時處理公務,沒有立刻將我等捉拿定罪,想來也是給一個活命的機會。”
看著臉色重新煥發起來的張使君,馬周又補上一句:
“不過赦免隻適用於中下級官僚,與我倆無關。
“我們既然坐在一把手的位置上,便要承擔這個責任。”
領導責任,便是如此。
張刺史的心臟慢慢涼了下去。
無論如何,都沒有活路了嗎……
“完蛋了嗎?吾自幼勤奮好學、考取功名,為官後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就這麼,都,打水漂了嗎!”
老張箕坐在地上,一邊叫喊著,一邊拳頭捶地,完全自暴自棄了。
“二位官爺,陛下召見。”
“誰?!”
也就在他最狼狽的時候,一名衛兵掀開簾子,把他嚇得一哆嗦。
可是待他回過神來,那衛士已經走了,隻剩下擺動的門簾。
“陛下親臨,召見我等。”
馬周似笑非笑:
“張使君,還等什麼?應召去吧。”
張刺史頹然坐在地上,眼神漂移地看著邊上的一壺茶。
早知道,就多喝一口了。
這一走,怕是再沒有機會享受了!
…………
滑州諸君的紮營地,有一處高坡。
讓諸君又愛又怕的神皇陛下,此時就站在這座高坡上,一身小號的玄色圓領袍,背著雙手,完全沒有架子。
光看外表,完全看不出李明是個皇帝,倒像是個裝大人的小孩兒,讓人忍俊不禁。
可是,人是有氣場的。李明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帝王之氣,讓在場的諸位官員不敢抬頭直視。
而讓他們更為膽怯的是,李明陛下全程板著臉,臉色十分難看。
完了,完了……
陛下這是動殺心了啊!
官員們懾於龍威,不禁兩腿發軟,兩股戰戰。
不少人是平生第一次麵聖,沒想到等來的大概率是自己的死刑判決。
這就讓人很難繃了。
大家都是當官的,政治那點花活,就算沒有玩得爐火純青吧,但難兄難弟們互相交流一番,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處境。
每個人都垂頭喪氣,心情極其低落。
官階較低的小卡拉米,正在盤算著自己大概會被判幾年、流放是去熱死人的儋州還是凍死人的黑水。
而官階較高的諸公,就沒有這樣的煩惱了——
引刀成一快!
按照闖出的災禍大小,他們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量刑。
肯定頂格處罰!
這就不必考慮自己蹲幾年、流放哪裡去了。
等下屬們服完刑的時候,自己應該都能打醬油了。
在一片揮之不去的愁雲慘霧之中,職位最高、責任最重的工部侍郎馬周,卻是最為雲淡風輕。
他早就想開了。
自己這輩子,當官當得忒沒意思了。
勤勤懇懇乾到中年,好不容易乾到晉王李治的老師一職。
因為出了個歪點子,引發齊州民變,被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李明殿下一腳踢到了章丘,回到原點,從零級縣令開始練起。
好不容易從基層混出來了,又遭遇了某位李姓反王的金融戰,被打至跪地,迫他做戰俘。
直到現在,終於在朝廷中樞混出了點名堂,當了個乾活部門的乾活副部長。
結果,就攤上了“黃河決堤”這口滔天巨鍋——
稱不上是鍋,馬周的三次遭殃,都是因為碰見了前所未見的困難,而他的能力卻又都不足以解決。
換言之,就是菜。
菜是原罪。
現如今,還是因為自己太菜,導致大堤在自己負責的河段崩潰,這也怨不得誰——
黃河在彆人那裡都好好的,怎麼偏偏就在你這兒改道?還說不是你的問題?
“嗬,便如此吧。”
馬周恬淡地閉上了雙眼。
責任是他的,要殺要剮,他認罰。
“你們都到齊了?”
聽得高坡的方向,傳來李明陛下慍怒的聲音。
下一句便是:
“查清楚了,你們都無罪,官複原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