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眼看見敲門而入的少年時,李明達明顯愣了一下。
雖然她很快恢複了皇室的淡定,但是眼睛裡仍然殘留著驚訝。
因為這位少年的臉色太蒼白了,又麵無表情,簡直像是從墳墓裡直接刨出來的行屍走肉一般。
活人真的能擁有這樣的麵相嗎?
“哦~是房遺則啊!”
李明見到了對方,立刻堆起笑臉,親切地迎了上去:
“你今天格外高興啊,連氣色都紅潤了許多。是發生了什麼好事了?”
一旁的李明達聽得心頭一顫——
什麼,這就算表情高興氣色好了?
那他氣色差的時候得差成什麼樣子?
房遺則,這個名字怎麼好像有點耳熟?
房……那不是房玄齡房相的小兒子嘛!
居然是他……
李明達震驚了。
老十四的小學同學們,作為老姐她也是認識的。
在她的印象裡,房遺則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隻是一個調皮搗蛋、偶爾會欺負小同學的普通貴族子弟而已。
怎麼一段時間不見,居然成了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了?!
在李明的手底下,這位可憐的少年究竟經曆了什麼……
“啟稟陛下,財政問題可能大約或許能夠得到部分緩解。”
房遺則向旁邊一撤步,輕輕躲開了李明陛下熱情的熊抱,同時手法嫻熟地遞給陛下一封文書。
顯然,這已經不是小老弟第一次謝絕陛下的“臨幸”了。
李明順手接過,一邊拆開封印,一邊略有埋怨道:
“你我都是老同學了,何必這麼生分?彆叫我陛下,叫我一聲大哥聽聽。”
房遺則麵無表情:
“謹遵陛下諭旨,陛下的一切命令,即使赴湯蹈火臣也萬死不辭,陛下。”
滿口“陛下陛下”的,這態度和狄仁傑還不一樣。
小狄是發自內心的謙卑和惶恐。
老房則是純粹在氣李明。
當然,他可太有理由埋怨這個李扒皮了。
所以李明沒有、也不敢生氣,悻悻笑著打開了房遺則送來的文書。
“嗬。”
隻是瞥了一眼,他便聳動肩膀冷笑一聲,將文書又遞給了在旁邊不知所措、不知該不該回避的李明達。
“咦,這我也能看嗎?”
李明達不敢接,生怕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房遺則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定定地注視著小老妹。
“沒有什麼機密,隻是房相父轉發的一封信而已。”李明淡淡地說道:
“我說得再多,都不如這封信能替你解答疑問。”
解答我的疑問……李明達頓時覺得手裡的紙張仿佛有千鈞重,頓時無比鄭重,仔仔細細逐字逐句地閱讀起來。
整份文書並不長,第一頁是房玄齡批的“奏請陛下”,就一鍵轉發過來了。
轉發的內容倒也不複雜——
是以河北最大“在野”望族、清河崔氏(和李令婆家的博陵崔氏非同一支)為首,河北各大家族一起進獻的請願書。
這些河北大族,不正是和李明的朝廷對著乾的“壞人”嗎?他們有何事請願?
李明達心裡嘀咕著,翻到下一頁。
剛看一眼,頓時瞳孔一縮。
“咦?!”她忍不住小聲驚呼了一聲。
後麵的內容並不複雜,但是十分炸裂——
“士族,願意,將家族土地雙手奉上?!”
李明達總覺得自己的打開方式不對,合上頁麵,又再次打開。
沒有看錯,請願上明明白白寫著的就是這個意思!
而且他們沒有玩文字遊戲。
因為在請願書後麵,付著長長的列表,列明了所獻各宗地的詳細地址和情況,最後還有一條所涉土地的總麵積。
總額隻能說令人觸目驚心,即使在土地資源已經進行過一輪再分配的河北,士族手裡的土地仍然遠大於官府說控製土地的總和。
而這同時也說明,這些士族沒有玩虛的。
是真的將自己所擁有的、實際控製的、以及隱瞞逃稅的土地,至少大部分地“捐獻”了出來。
而在最後,則是所有“同意捐獻”士族族長的親手簽字畫押。
李明達注意到,剛才那份文書裡提到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涿縣各大族,也在簽字請願之列。
“可是……為什麼?”
李明達立馬化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剛才不是還在說,土地是士族的命根子,是他們權力、財富和優越感的來源嗎?
怎麼這就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濟基礎,痛痛快快地上交國家了呢?
“這就是戰爭才能辦到的事情,這就是戰爭權威。”
李明對小老姐微笑著:
“武器的批判勝過千言萬語。打出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就是為了給士族開開眼,讓他們知道自己在和誰作對。
“隻要他們意識到,不捐獻土地,下一步捐獻的就是他們自己的遺體,他們便會乖乖就範。
“倘若不這麼威嚇,姐姐,你覺得要獲得如此大量的土地,得打多少仗、流多少血?
“或者,也許到大明覆滅那一天,都未必能控製這麼廣大的田地?”
李明達一時無語。
所謂“斬業非斬人”,在此刻具象化了。
雖然殘酷,但是如果真以李明達的懷柔手段……
不知天下百姓還得多受多少苦難,不知皇權還要受多大的掣肘。
殺人以刃與政,有以異乎……
“雖然河北也算大明的核心領土之一,河北的士族投降,並不能代表原大唐的整體情況。
“但總算是開了個好頭。”
李明雲淡風輕地點評道。
李明達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嗓音乾澀,根本發不出聲音,而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這就是冰冷殘酷、又詭譎不定的政治嗎……
“咳咳。”
房遺則看不下去這對姐弟的兩人小世界了,乾咳一聲,把話題掰扯回來:
“如果陛下沒有其他事,那就容臣先告退了。
“雖然這樁事情可以部分緩解財政壓力,讓我們把到期債券的本息兌付對付過去。
“但是,隻要財政虧空的根本原因不除,我就有乾不完的活。”
房遺則麵無表情地說道,同時冷冷地盯著某位“財政虧空的根因”。
這大逆不道的話說的,不說暴君,就算換做曆史上脾氣好的皇帝,都足夠讓房家三族脖子發癢了。
不過李明陛下隻是難為情地摸摸頭,訕笑著:
“我儘量省著點花。”
房遺則斜了這大豬蹄子一眼:“是啊,省著點。那又是誰在河南之地大量鋪陳堤壩建設呢?”
“哎呀我的計相,我這又沒有多花錢,隻是現在天下太平了,我把戰爭經費挪給了民生而已嘛~”
李明拍著房遺則的肩膀安撫道:
“等到這一波基建熱潮結束,堤防鞏固,今年的旱災洪災順利度過,花錢自然就少下去了。”
陛下的嘴,騙人的鬼。
房遺則根本不吃這一套,隻是毫無誠意地誇張作了一揖,便要退下。
臨行前,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道:
“對了陛下,西南邊陲被蠻族入侵,還望陛下多上點心。”
西南邊陲?蠻族?
李明一時難以把這兩個詞給聯係起來。
我大明的西南邊陲,不是山西到關中那一代嗎?
蠻族入侵,難道是犬戎?可那玩意兒不是已經退版本了嗎……
看著陛下犯傻的樣子,房遺則忍不住多欣賞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提醒道:
“咱大明的西南邊陲是劍南道,侵犯我們的蠻子是真臘國。”
“哦哦,知道了。”李明一拍腦門。
如今的大明帝國,已經不是過去偏安一隅的那個割據政權,而是“天下”的代名詞了。
但是領土越大,同時也就意味著責任越大。
自己的子民被人欺負了,肯定得把場子找回來。
不然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我大明國威何在?
“真臘?真臘……嘶,記得當時為了牽製大唐的南方,我們確實向那群猴子輸出過武備來著……”
李明陷入了回憶,但隻陷入了一點。
那塊地方雨林密布、又與世隔絕,誕生了一大片名字古怪的部落政權,什麼僚、蒙舍詔、林邑、真臘之類的,鳥語連篇,讓人摸不著頭腦。
“真臘是個什麼情況?記得那地方不靠岸,在山裡,按理說並不可能接受多少我國的軍事援助吧?
“怎麼就興起了這般風浪?”
李明隨口問道。
對於陛下關於外交專業的疑問,主管財政的房遺則卻是對答如流:
“回陛下,真臘能橫行西南邊陲,甚至冒犯天朝,或許正因為他們接受的我軍軍備援助最少。”
這是什麼話?!
李明立時轉向房遺則,目光驟然銳利起來。
我大明科技世界第一,怎麼還嫌棄上了?說得和拖了後腿似的。
“因為南方實在是太熱了,尤其是在夏季。”
房遺則像是讀到了明哥的疑問,毫不遲疑地解答道:
“在那裡穿盔甲作戰,是真的會熱死的,字麵意思。
“就算沒有當場熱死渴死,卸甲以後的卸甲風,也能帶走一大批人。
“所以,穿盔甲穿得少的真臘人反而有了優勢。
“都夏天了,其他部族還在使用披甲的方陣,唯獨真臘人沿用著原始的戰術,反而能占得優勢。”
李明聽得直撓頭:
“看來,被真臘人用原始戰術打垮的,也包括我華夏?”
“是的。”房遺則毫不遲疑地點頭道:
“其時正值華夏大戰,長安的朝廷自顧不暇,西南邊民隻能自生自滅,被真臘人鑽了空子。
“現在大戰結束,帝位已定。陛下應驅除蠻夷,保境安民,以示正統。”
李明聽得直點頭:
“嗯嗯,房愛卿說得很有道理。隻是西南邊陲地遠路險,補給不便。
“如果要向西南用兵,那軍費開支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說著,他不懷好意地瞥了一眼房遺則。
“不知出此妙策的房愛卿,是哪位房愛卿啊?”
房遺則先是吵著嚷著“財政虧空”,反手又突然叫囂起了向南蠻開戰。
他這個計相,什麼時候把鴻臚寺的活兒也給兼了?
所以顯而易見,這背後肯定是他老爹房玄齡,教他這麼說的。
“是家父房玄齡。”房遺則倒是不扭捏,很爽快的就把老爹給賣了。
“我出門的時候,他將這封請願書交給了我,順便讓我向陛下你轉達那番話。”
房相到底是相父,內心深處還是放心不下他的學生、放心不下江山社稷啊。
即使嘴上說著要辭職,但也一直在遠程辦公的啊~
李明心中一暖,微笑地看著房遺則。
“兄弟,兄弟……”
房遺則感到一陣惡寒:
“陛下你想乾什麼?”
“沒什麼,隻是有樁事情我有點拿捏不準,想問問你的意見。”
李明嘿嘿笑著,將桌上的一份文件丟給了房遺則。
“事兒也不大,無非是六品及以上官員的人選而已。
“最近不是在機構改革嘛,有一些位置得動一動了。”
房遺則古井無波的臉上,以嘴角為中心,泛起了一層漣漪。
“陛下,這事情貌似不是我的職權、也不是我的能力範圍之內啊。”
好家夥,人事權,這是他這個計相能摻和的嗎?
這不得國務衙門首相這個級彆才能定奪?
比他現在這個級彆跳了兩級,中間還隔著一個尚書省呢!
“高級官員任免十分重要,既要唯才是舉,又要考慮政治。既要拉攏舊唐舊臣,又不能寒了大明老臣的心。既要南北均衡,又要東西平衡。
“對了,除了漢家子弟以外,還要統籌兼顧國內突厥、鮮卑、鐵勒、高句麗等各民族的優秀英才……”
李明完全無視房遺則的抗議,自顧自地往下點數著,最後拍了拍房遺則的肩膀:
“總之,這件事就交給你審閱了。做得好賞你首相之位,做不好就給我加班加到死。”
這獎勵和懲罰是一回事罷……房遺則一臉黑線,覺得在這裡多待一秒就得多招惹一堆麻煩,草草告辭退下了。
李明看著小老弟匆忙的背影,嗬嗬一笑:
“隻要房相父不願出仕,那我就不斷把他的工作都壓到他兒子身上,就不信他能忍住不出手。
“哈哈,政治真是有趣啊~你說是吧,阿兕子姐姐?”
全程旁聽的李明達麵色煞白,嘴唇顫抖:
“政治真可怕……”
她真傻,真的。
她單知道憑著滿腔熱血為民請命,效法緹縈救父、上諫漢武帝故事。
殊不知,就自己這傻白甜的見識,居然還敢對這台世上最純粹的政治機器指手畫腳……
真是班門弄斧,可笑至極!
“我……臣不叨擾陛下了,臣請告辭回宮……”
李明達弱弱地福身告辭。
“咦?”李明還有些納悶,不知道姐姐怎麼突然就從憤怒的小鳥,變成了泄了氣的皮球。
“要不留下吃個飯?”
“不了,陛下您先忙……”
李明達垂頭喪氣地離開了書房,留下某位政治機器困惑不解地抓著頭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