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陛下將人事大權也下放給你了,房‘首相’?”
當日晚,相府主臥。
房玄齡躺在病榻上,古井無波的眼睛裡,含著似笑非笑的揶揄神情。
在他的床頭,好大兒房遺則跪坐著,古井無波的嘴角在微微抽動。
他也很絕望啊,他隻是個記賬背鍋的小會計啊。
被李明陛下突然賦予了首相的職責,還是最最要害的人事任免建議權,他能怎麼辦啊?
他隻能灰溜溜回家,請真正的首相大人幫著出主意。
“我道是你怎麼今天這麼早回來,破天荒的不用加班。
“原來你是帶著任務來的?”
房玄齡虛弱地靠在靠枕上,疲勞地揉了揉眼睛。
說來奇怪,他明明已經給自己請了病假,賦閒在家專心養病了。
可怎麼還是覺得這麼乏累呢?
聰明的李明陛下,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父親,看在帝國的份上,看在你我的父子情誼上,幫我一把吧。”
房遺則麵無表情地懇求道。
“你我既是父子,何必這麼生分?你可以叫我阿爺,這樣更親熱些。”老房麵無表情地指導著。
“阿爺,幫幫我吧~”小房麵無表情地撒嬌道。
房玄齡忽然感到雞皮疙瘩掉了滿地,渾身一激靈,從床上一個仰臥起坐,摁住了即將熊抱過來的小兒子。
“我幫你,我幫你行不行,所以能不能彆再肉麻了?”
“哦好的。”房遺則乖巧地收手,跪坐回了原位。
唉,又上那小子的套了……房玄齡無奈地歎了口氣,放棄了抵抗,兩手一攤:
“職業調整的原案呢?”
“在這兒呢。”房遺則指了指自己的腦子,便掏出狼毫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起來。
事關用人機密,書麵文件不可帶出辦公室。
房玄齡雙手鄭重地接過這張紙頁,好像手裡承載著的是帝國的前途命運。
話這麼說也沒錯,因為國家是由人組成的。
而六品以上的官員,無疑將成為這個國家的中流砥柱。
老宰相眯著眼睛,在搖曳的燭光下,仔仔細細地閱讀著,研究著,揣摩著每一個名字。
六品以上已經稱得上是高官大員了,但大明地大物博、人才濟濟,全國要調整的官員加起來,那也是一項複雜的係統性工程。
根據慣常的工作流程,應是吏部擬個框架出來,層層上報到分管副首相長孫無忌,由國舅爺親自擬稿。
成稿以後,經首相房玄齡審核刪改,最後再呈給陛下,如果陛下哪裡有不滿意,再打回重改。
如此一來,陛下得到了最終的人事決定權,官吏得到了做不完的工作任務,大家都有美好的未來。
不過這次,為了提高效率,也為了照顧老首相同誌、不被甲方一次次改方案逼到抓狂。
李明將流程改了一改,先自己親自定下初稿,再請房玄齡審閱捉刀。
在機關單位裡走過流程的都知道,領導往往是最後簽名的。
李明陛下這一流程上的變動,已經是近乎倒反天罡的恩惠了。
房玄齡不禁心頭一顫。
陛下對大臣們是真的交心了,從物質到精神上,各項恩寵全部拉滿。
真是一位難得的好君主啊。
為了能讓手底下的牛馬好好乾活,能把身段放得這麼柔軟。
嗯,簡直挑不出陛下一點毛病來,除了喜歡把官吏當做牛馬使喚以外……
“長孫無忌……做得還真不錯。”
房玄齡一邊翻閱著新任官員的調整名單,一邊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選賢任能,簡簡單單四個字,真做起來可是複雜得很。
先不說能不能選出真正的賢才,能不能平衡各方利益。
就算選賢的能力合格,誰又能忍住不往裡麵填充“自己人”的衝動呢?
可是,依房玄齡來看,長孫無忌還真忍住了,沒在新官員調任名單裡夾帶私貨。
證據就是,名單裡出現了不少唐朝老臣,其中有很多人都是李明陛下所不熟悉的生麵孔。
彆說陛下,連普通高級官員都未必能知道那些被提拔的新官吏。
因為他們都是三省六部裡的中低層官僚,屬於“乾實事”的職業經理人。
不顯山露水,在民間、在官場上都藉藉無名。
隻有當真正落實一項政策、或者提出一項方案時,才知道這些“無名之輩”的重要性。
譬如這份新官選任名單,最初搭建框架、草擬概要的,一定是吏部的某位頭禿小官僚。
他們就像在官場這塊大田地裡辛勤耕耘的“農夫”,平時不出人頭地,但國家的正常運轉又離不開他們。
而在這份名單之中,就有許多這樣的“螺絲釘”。
這些原本隸屬大唐的“螺絲釘”不可能是李明陛下親自點兵的,隻能是長孫無忌往裡麵塞的。
而且這種大部門裡的小官吏,也幾乎不可能是長孫無忌的嫡係——這種小嘍囉可沒有站隊的資格。
有些房玄齡眼熟的名字,甚至還是外戚集團的激烈反對者,在政治光譜上和國舅長孫無忌可謂完全相反。
長孫無忌這貨,還真是唯才是舉啊!
這家夥以前不是這樣的啊,以前他可喜歡培植自己的黨羽勢力、甚至往官僚隊伍裡塞自家親族了。
國舅爺這怎麼突然轉性了?
難道在李明陛下的德政之下,連長孫無忌這條老狐狸都被感化了?
“不,多半是他被陛下折騰得毫無權力欲了。
“就和我一樣……”
房玄齡忍不住在心裡吐槽。
就像戒網癮的最好辦法是進入電競學校,戒嘴饞的最好辦法是暴飲暴食。
讓權力動物戒除權力欲,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他很多很多權力。
這個也要他管,那個也要他負責。
在獲得了首相體驗卡、連續體驗了幾次熬夜加班以後。
長孫無忌差一點就被這套休克療法給弄休克了。
等他幡然醒悟以後,就再也沒有世俗的欲望了。
一切都公事公辦。
權力……特麼的權力和義務辯證統一,權力越大責任越大,識得不識得啊?
都把人乾得官場羊尾了,自然就不會往工作裡摻雜一己之私了。
至於培植羽翼、為子孫鋪平道路……那就更彆想了。
如果陛下已是耄耋之年,那這麼做還有點意義。
隻要熬過了這代雄主,自己和長孫家族或許還能有出頭之日,重回“隻有權力沒有責任”的美好時光。
可是,當下的李明陛下才幾歲啊?
自己的心腹、兒子、乃至孫子,有誰能熬得過陛下啊?
就算他長孫無忌真的往官場裡塞了私貨進去。
待自己這代人故去以後,天知道正值春秋鼎盛的李明陛下,會不會展開血腥殘酷的大清洗,反倒給子孫招致災禍……
君子之澤三世而斬。
在無懈可擊的李明陛下手底下,長孫無忌打消私心、好好當官,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彆說培植羽翼,要不是好大孫長孫延已經在官場裡生根,長孫無忌都想訓誡子孫:彆當官了,去做生意吧。
“兒孫自有兒孫福。能明智地意識到這一點,長孫也不失為首相之姿啊……”
房玄齡嘖嘖歎息,有點可惜身上這頂名為“首相”的巨鍋還沒能完全甩掉。
不過可惜歸可惜,領導交辦的任務還是得完成。
沒錯,李明陛下雖然把這活交辦給房遺則。
但懂的都懂,瞄準的是小房背後的他,房玄齡。
沒辦法,誰讓自己的鵝幾在人家手裡呢?
“人事是一門大學問,既要立賢,又不能完全不考慮其他政治因素。”
房玄齡一邊仔仔細細地批注著,一邊大聲自言自語。
房遺則麵無表情地問:“您在做什麼惡意的政治隱喻嗎阿爺?”
房玄齡矢口否認:“沒有,你彆聽風就是雨,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在教你一些做首相的道理。”
“我不想當首相,我隻是個賬房先生。”房遺則表示,還是另請高明吧。
房玄齡放下了手裡的工作,揉了揉眼睛。
“這活兒一時半會兒也乾不完。今天你難得回家早,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我這就讓夥房準備。”
房遺則搖搖頭:
“不用了父親,皇帝陛下給我們家賜下禦膳,並叮囑我親自請您服用。”
服用,這是禦賜鴆毒麼……房玄齡剛想吐槽,忽然想起了幾天前,那場讓人刻骨銘心的端午節“滿月”宴會。
而在席間,陛下自創了一道令人刻骨銘心的“菜肴”……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附在了兒子的手邊,看著他從一方錦盒之中,取出了一碟白乎乎的、類似動物組織的東西。
“水煮雞胸肉,父親。”
房玄齡蒼老的臉龐,泛起了漣漪。
…………
“今天我請客,請大家彆客氣,儘情開動吧。”
當晚,國務衙門一層宴會廳,就是端午節“滿月宴”的會場。
李明坐在上首,大擺宴席,宴請各位京官。
有什麼比忙碌了一天以後的食堂公務餐更美味的呢?
諸位京官麵對著麵前的小桌板,一個個強顏歡笑。
因為精美的食盒裡裝著的,都是白花花的——
雞胸肉、白煮蛋、魚肉和蝦。
如果說還有彆的什麼,那就是綠油油的——
莧菜時蔬。
全部水煮,適量油鹽,一看就很健康,明明有葷菜,卻硬是呈現出了比齋飯還要素雅的氛圍。
大夥兒還吃的生魚膾是沒有的,油膩的羊皮花絲、通化軟牛腸也是沒有的。
奶酪倒是有,但不是以冰酥山的形式,而是以奶酪最原初的形態——
一塊脂肪,鹹不拉幾酸溜溜。
除了這頓營養全麵、唯獨缺了“美味”的晚餐以外,每人還額外分得了一壺葡萄汁——
不打引號,不發酵的那種,純純的冰鎮鮮榨葡萄汁。
解暑是解暑了,成本也不可謂不高昂,但考慮到公元七世紀的水果育種水平,榨出來的液體即使加了糖,也難免留下酸澀的口感。
“咕嘟咕嘟……哈!請諸位不要客氣,趕緊吃完還得接著加班呢!”
李明身先士卒,先乾了一杯酸澀水果汁,便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畢竟過去幾年的大米拌小米,他可不是白吃的。
然而陛下能入口的飯菜,平日裡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袞袞諸公,就有點難以下咽了。
但,你總不能不吃,不給陛下賣這個麵子吧?
皇帝都能吃得,你吃不得,你是老幾?
群臣麵露難色,將雞胸肉沾上料汁,閉眼張嘴就往嘴裡送。
嗯,還好,沒有加入魚肝油這類究極黑暗料理。
嘛,尚食局選用的雞不錯,是百濟上貢的烏骨雞,胸肉並不算柴。
啊,可還是好難吃啊……
一頓工作餐,大臣們吃得味同嚼蠟。
可是又不得不吃。
皇帝請客,誰敢不到場?
“還是房首相英明啊,提前病遁。”從長安跑路過來的韋挺和兒子韋待價竊竊私語。
韋待價聳了聳肩,語氣無儘悲涼:
“計相把飯菜打包帶回去了。”
韋挺無語凝噎。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個不太合適的想法——或許給老頭帶點鴆毒還更仁慈些,起碼痛快……
而在群臣之中,劉洎就聰明多了。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會橫遭此劫,偷偷在袖子裡藏了些鹽巴和一小罐胡麻油。
覺得食物淡白無味,就偷偷舔一口,滴兩滴。
坐他左手邊的侯君集見狀,不屑地哼氣。
似乎是考慮到他是武將、消耗比較大的緣故,他的飯菜和文官不同,儘管比以往也寡淡了點,大魚大肉還是有的。
但是他的老夥計,坐在劉洎右手邊的李道宗,就不一樣了。
他被香油勾得快流哈喇子了,不自覺地往老劉那邊靠。
老劉下意識地往遠處挪了挪屁股。
李道宗嘴角一抽。
到底是大唐那邊的文官首席,突出一個狡猾奸詐不做人。
而下麵的一舉一動,台上的李明自然是洞若觀火。
他自己也是打工仔過來的,牛馬在背後搞點小動作什麼的,隻要無傷大雅,他一般也睜隻眼閉隻眼。
但是,牛馬給自己上高血壓因子,往作死的道路上奔走,這他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房玄齡一個人因病撂挑子,已經讓朕頗有焦頭爛額之感了。
你們這一個個的,明明才五六十、連法定退休年齡都還沒到,都還是當打之年的中青年。
現在卻大多已經頭發斑白、垂垂老矣。
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不是天時已到,而是因為你們自己的原因?
是因為你們平日裡胡吃海喝,不知道怎麼保養自己的身體!
你們這幫貞觀朝留下的老臣倒下了,那誰給朕當牛做馬啊?
想到這裡,李明憤然一拍桌子。
哼!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劉洎虎軀一震,鹽巴和胡麻油撒了一地,心虛地低下腦袋。
李明虎視席下,忽而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眼角有淚劃過。
滿座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