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兕子?
她不是一直避著我、在生我悶氣麼,怎麼……
李明將疑惑的目光瞥向一旁的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也是一臉無奈,勉強擠出一個笑臉:
“書房逼仄悶熱,臣也建議公主殿下去往涼亭暫歇,奈何殿下不肯……”
看著老舅左右為難的窘樣,李明也隻想扶額。
首先,一個外人是怎麼混進國務衙門的?
理論上,李明達同學和李承乾、李治同學一樣,身份也是戰俘啊。
她能隨便溜達出“戰俘營”(也就是皇宮)也就罷了。
怎麼還溜達進了帝國的統治中樞了?
這比在長安老家還要自由快樂嘛!
當然李明知道,這鍋不在可憐的門衛老頭。
這鍋還得由楊太後親自來背。
一定是太後有事沒事就帶李明達上這兒串門。
久而久之,騙過了這裡的碳基刷臉係統……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明狐疑的目光,李明達主動開腔了:
“啟稟陛下,臣不是擅闖,亦非守衛不稱職。臣是得了太後殿下的許可的!”
說著挺了挺腰,故意將一塊鏤金腰牌展示給李明陛下看。
老媽……看著楊太後在這塊臨時腰牌上的親筆簽名,李明不禁嘴角抽搐。
“臣此次前來,是為了直言進諫,麵刺陛下之過的!”
李明達說明著自己的來意,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冷淡而公事公辦。
奈何她氣場實在欠奉,導致實際效果就像小孩子硬裝大人似的,讓經過訓練的長孫無忌也忍不住:
“噗嗤……”
掩著嘴偷偷笑出了聲。
雖然自己的工作受到了些影響。
但是偷看外甥和外甥女的修羅場,也是彆有一番生趣,就當工作之餘的解乏逗悶子了。
李明斜了幸災樂禍的某人一眼,冷冷道:
“此事事關國家機密,請無關人等退避。”
長孫無忌:“哦?什麼機密,連副首相都不能知道?”
李明:“是隻有首相才配知道的機密,誰聽見誰就得給我當首相。”
長孫無忌:“告辭。”
懷著無法偷聽八卦的滿腹遺憾,國舅爺戀戀不舍地離去了。
書房裡隻剩下姐弟兩人。
李明歎了口氣,道:
“姐,之前我不是故意不搭理你,隻是時機未到。時候如果到了,相信你會理解……”
“罪臣不知道陛下在說什麼,罪臣哪敢揣測陛下聖意。是放置、囚禁還是誅殺臣,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間。”
李明達語氣生硬地給他頂了回去。
李明腦殼疼。
怎麼回事,怎麼莫名有種在哄小女友的錯覺?
你是姐姐,我才是弟弟啊。
覺得血虧的李明便隻能順著對方的話茬,在李明達幽怨的目光中,慢慢回到了自己的龍榻上,端起了皇帝的架子,清清嗓子道:
“卿有何事上奏呀?朕一向聞過則喜。”
哎哎哎你個臭弟弟還真端起來了!……李明達暗自咬了咬銀牙,氣鼓鼓地“上奏”道:
“陛下為了爭奪帝位,悍然發動戰爭。死了那麼多人、花了那麼多錢。
“明明可以不打仗的,明明可以給父皇寫個信、通過政治解決的。為什麼要選這個下下策?
“後來皇兄都投降了,沒有人和你爭皇位了,為什麼還不收手,還要和父皇自相殘殺?
“雖然承蒙祖宗保佑菩薩保佑,父兄都安然無恙。
“但是因此死去的將士百姓不會複活!陛下要怎麼給他們一個交代?!”
語氣衝得很,已經不能算“進諫”,而是在當麵責罵了。
當然,李明倒是不生氣,反而笑嗬嗬地反問:
“在卿的嘴裡,朕可真是十惡不赦的戰爭狂人。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依卿的意思,朕應該怎麼做?是不是應該下罪己詔,退位讓賢啊?”
“啊這個……”李明達被問卡殼了。
她是懷著一腔熱血,才從戰爭開始一直激憤到現在的,卻還沒冷靜思考過,事情應該怎麼收場。
李明笑嗬嗬地看著茫然的小姑娘。
晉陽公主生氣的,不僅是骨肉相殘。
更氣同胞相殺,生靈塗炭。
能站在普通士兵和天下百姓的立場上,這覺悟就不低啊。
隻是……
“政治哪有這麼簡單,非黑即白。政治是反常識的。”
在把小老姐捉弄過癮以後,李明認真了起來。
“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
“陛下你在說什麼東西,我們不是在討論佛法。”李明達不是很聽得懂。
但她不想表現出來,倔強地叉起了腰,表現出自己被對方忽悠的憤怒似的。
“我想說的是,為了改革成功、為了創造更好的國家、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有些犧牲是不得不做出的。”李明直視姐姐的雙眼。
“而戰爭,有時不失為最快速有效、同時也是犧牲最少的捷徑。”
強詞奪理……李明達下意識地想反駁。
但是她克製住了自己。
因為她知道,李明弟弟不是給自己塗脂抹粉的人。
李明雖然會做出天馬行空的設想,會說出天花亂墜的話語。
但是,他吹出去的牛皮無一例外都實現了。
在他的治下,確實國安民樂,百姓安康富足。
所以,李明達就更不明白了。
為什麼一位賢君,要做出如此傷天害理、又難以理喻的事情?
而且為什麼這樁蠢事,還得到了另一位賢君——也就是他們的父皇李世民——的首肯?
是的,一個巴掌拍不響。
這場戰爭雖然由李明發動,但是若沒有李世民的傾力配合,仗也打不起來。
尤其是在李承乾、李治雙雙被擒以後。
這場皇位爭奪戰實質上已經結束了。
四位選手淘汰了三個,李明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天下共主了。
為什麼李世民這個裁判還要親自下場,把這場戰爭硬生生拖成了明唐爭霸戰呢?
李世民又不是皇帝,已經退休了呀!李明搶的皇位又不是他的!
皇帝不急,太上皇急什麼?
“我記得父皇說過,你這麼做是為了樹立威信,給國內改革鋪平道路,所以他也配合著你……”
李明達嘀咕著。
李明眉毛一挑,有些驚訝地問道:
“你連阿爺都問過了?”
小妮子雖然幾乎沒有政治經驗,但是直接是真靈敏啊。
連他和李世民父子之間打的“默契球”都看出來了,而且還真去問了……
“是的,你不見我,那我隻能向父皇問同樣的問題,那就是——”
李明達的表情十分認真。
“既然皇兄已經投降了,為什麼父皇當時仍然不肯投降,為什麼仍然要和李明弟弟打一場晉陽之戰。
“父皇當時就是這麼回答的。”
“可是我不明白,你在國內的威望已經無人能敵,不可動搖。
“為什麼還要出此下策?”
李明抱起了胳膊:
“阿爺當時沒有回答你嗎?”
李明達的小臉蛋唰地通紅,有些尷尬道:
“後來,萬太妃進來了,父皇就把我支了出去……”
好家夥,萬太妃又是哪位年輕後媽?
李明對這個渣男父親已經出離了吐槽的欲望了。
同樣的,他對踢皮球的腹黑母親也無槽可吐。
這對公婆是不是商量好了,一起把這個皮球踢回給我?讓我親自給天真無邪的李明達小姐姐一個解釋?
真是詭計多端的一對公婆,一個把話說一半吊胃口,另一個二話不說就給她手裡塞一張通行證……
“唉……這也是我自己惹出來的因果。”
李明不經意地輕歎一聲,整理了一會兒思緒,道:
“是的,我的威望確實十分崇高,在我的國土上無人能及。
“但是,對於我要做的事情來說,這點威望還不夠。”
李明達腦袋微微傾斜,略一思考,便立刻猜測道:
“你說的是,削弱士族、儘收儘分天下之土地?”
不愧是冰雪聰明的晉陽公主,李明十分欣賞地點點頭道:
“正是如此。
“有一句話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更難。”
李明達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利益,靈魂……”
“是的,我的改革勢必會觸動諸多貴族的利益,而且是最根本的利益。”李明解釋道:
“我動的是他們的土地,是他們賴以維持富裕生活、尊貴地位,以及政治影響力,的基礎。
“我將他們的土地沒收,必將導致他們的強烈反彈,這不難理解吧?”
李明達眉頭一皺,覺得自己發現了其中的言語陷阱:
“我不理解。你有民心,有強大的軍隊,更有一支龐大的官僚隊伍,能一直控製到鄉村。
“和你的力量相比,貴族算什麼?你想在國內推行什麼政策,難道還怕他們掣肘?”
“怕。”李明直言不諱道。
“咦?”李明達更為不解。
“一個貴族我不怕。但是十個、百個、千個、全天下的士族門閥階級,如果聯合起來一起反對,試問誰不怕?”
李明正色道:
“士族士族,他們無不在當地深耕成百上千年,有的門蔭甚至能上溯至春秋時期。
“他們樹大根深,互相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我現在想要將他們賴以為生的土壤徹底鏟除,談何容易?”
李明達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是怕他們謀反?”
“是,但不完全是。”李明道:
“他們若是起兵作亂,倒也是個麻煩。
“但是和他們能造成的另一個麻煩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李明達的好奇心被徹底勾起來了,急忙追問:
“什麼麻煩?”
“非暴力不合作。”李明答道。
“非暴力……不合作。”李明達細細咀嚼著。
似乎能懂一些,但是不多。
“不論製度設計得如何精妙、不論初心是如何高尚,事情是人做的。執行歪了,一切都白搭。”
李明歎息道:
“以我大明為例。東北和遼東本是化外之地,倒是沒這個問題。
“河北就是個老大難了。河北的士族在地方上仍然有著極大的勢力,對不利於他們的政策,推三阻四、陽奉陰違。
“以至於土地回收再分配的進度被大大減緩了,財政出現了很大的虧空,稅收甚至還不及人口更少的遼東和東北。”
他站起了身,走到文件櫃邊上,隨便拿出一策卷宗遞給了李明達。
“你自己看看。”
李明達翻了一翻,眉毛立刻皺了起來。
這是河北涿縣縣令上報的文書,言其調任河北、推動土地分配時,軟硬釘子吃了無數。
今天下鄉的隊伍被“歹人”劫了,明天負責重新丈量土地的文吏病了,後天當地雇傭的腳夫集體吃喜酒去了……
總之各種狀況不斷,都“恰好”發生在縣令準備對土地下手的關鍵當口。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當地有問題,暗中有黑手在和朝廷對著乾。
但是沒有證據。
有了證據也不敢掀桌子,畢竟地頭蛇在當地的能量不容小覷。
“一個個都是當地的土皇帝,一個個都是慕容燕。
“可是能對付他們的李明能有幾個?”
李明的雙眼之中,有火焰在燃燒。
“這還隻是河北一地,而河北已經算是對我俯首帖耳了。
“天下的其他地方呢,原本隸屬大唐的其他州縣呢?中原、關中、川蜀、江南……
“他們會有怎樣的反彈,他們又會有怎樣的花招?
“而因為他們的從中作梗,有多少百姓會因此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國家又會被蛀到何等程度,以至於天下大亂,國之不國?
“因此而死的人,又會有多少?
“殺人以刃與政,有以異乎?”
李明的一番話,讓李明達聽得沉默了。
“我的威望還是不夠啊!”李明語氣沉重。
“所以,我要打一場仗,史無前例的大勝仗,將全天下最有威望的男人扳倒。
“隻有攜此戰的威勢,我才能震懾宵小,將我的意誌強推下去。
“和因此挽救的生命、拯救的王朝相比,打仗死的那點人算得了什麼?這已經是十分合算的買賣了。”
一席肺腑之言,餘音繞梁。
李明達聽得呼吸沉重,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良久,她才聲音乾澀道:
“政治,真不是一般人能乾的啊……”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腳步聲。
來者隻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門,便直接推門而入。
是房遺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