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陛下剛才在說什麼?
有聲音?什麼聲音?
長篇大論講到一半,李明陛下冷不丁的一句話,讓群臣大惑不解,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傾聽外麵的動靜。
什麼也沒有聽見,
這群年過半百的老頭已是老耳昏聵,比少年原裝出廠的聰耳要差遠了,並沒有聽見外麵有什麼聲音。
但他們沒有聽見,並不代表同場的其他少年沒有聽見。
噠噠噠……
在宴會廳之外的走廊上,隱約傳來了腳步聲。
不好!
尉遲循毓第一時間有所反應,蹭地從席位上一躍而起。
腳步聲倒是不大,顯然是外麵的下人為了壓製聲音、以免驚動貴客,刻意小步快跑。
可是聲音非常雜亂,顯然外麵發生了什麼事故。
可就在黑炭頭急著要護駕的時候,李明用眼神製止了他,微微搖頭。
可是萬一外麵有危險……尉遲循毓心中不解。
但他還是乖乖坐回了原位。
看小夥伴很有默契,李明心裡微微點頭,接著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露出些許不悅的神色。
“朕在上麵說話,你們誰在下麵交頭接耳啊?要說上來說,朕的位子讓給你們。”
席下群臣剛想交頭接耳、互相問問是什麼情況。
聞言立刻閉上嘴,把背挺得筆直,就像挨訓的學生一樣。
哦,原來是有人在台下開小差啊,還以為外麵發生什麼事故了呢。
可剛才也沒聽見誰有這個狗膽,敢不認真聆聽陛下的聖訓啊,陛下的耳朵可真靈啊……
大臣們鬆了口氣,旋即又繃緊神經,準備迎接新一輪的魔音貫耳。
然而就在此時,宴會廳的後門開了。
大明皇宮的“大內總管”——一位文質彬彬的中年人,因為沒有被淨身所以嘴角留著整齊好看的胡須——不緊不慢、但又十分迅捷地走到龍榻跟前,俯身在李明陛下耳邊小聲耳語幾句。
李明表情毫無波瀾,隻是微微點頭,接著便清清嗓子,道:
“時間也不早了,卿等先回吧。”
呼……群臣無不暗暗鬆了口氣,但是又不敢表現出來,一個個硬繃著臉麵無表情,在麵無表情的首相房玄齡的帶領下,齊聲山呼萬歲,便麵無表情地離開了。
剛走出宴會廳,他們覺察到,廊下的氣氛有一點異常。
連接尚食局的走廊上,宮人們正在低著頭來回奔走,避免和大臣們產生任何眼神交流,腳步急促。
而從尚食局的方向,似乎傳來一絲焦糊的味道。
但是外麵的風雨太大,把氣息吹得很散了,所以並不能聞得很真切。
大約是禦廚燒菜燒糊,把鍋底都燒穿了吧……群臣並沒有把這個小插曲當回事,忍著打哈欠的衝動,魚貫而出,離開了國務衙門。
房玄齡在下人的攙扶下,站在前堂的屋簷下,等著馬車來接。
堂外邊,雨滴在燈光的照耀下,像利箭似的射向地麵。
“嗬嗬,好大的雨啊老相公,嗬嗬,不知我老家的莊稼會不會被衝走,嗬嗬……”老仆人沒話找話。
房玄齡微微抬頭,望著暴雨如注,輕聲喃喃:
“是啊,雨太大了……”
過了一會兒,房玄齡感到左胳膊先是一鬆,接著又被一雙更有力的手給撐了起來。
他一扭頭,見是自己的三兒子,房遺則。
“父親,我送您回去吧。”
房玄齡的眉毛微微一動,看著這個自己老來得的寶貝兒子:
“此話怎講?”
房遺則年歲還小,還沒有分家,是和房玄齡一起住在相府的。
所以什麼叫“送”父親回家?
“我一會還有些公事要處理,得在國務衙門過一宿。”房遺則麵無表情地說道。
果然,又是熬夜加班……
“最近有這麼忙嗎?”房玄齡麵無表情地問。
“有的父親,有的。”房遺則麵無表情地回答。
“今年先是大旱、又是大雨,抗災賑濟要錢。
“戰爭剛結束,犒賞三軍要錢。
“距離正式開戰快滿一年了,第一期戰爭公債陸續到期,本息兌付也要錢……唉。”
房遺則下意識地歎了口氣。
“而因為災害的原因,稅收收入嚴重下滑……麼?”
房玄齡替兒子補上了後半句。
“是的。”房遺則點頭,麵無表情的臉與其說是冷淡,不如說是生無可戀。
進項愈少、出項愈多。
沉重的財政壓力之下,被同僚尊稱為“計相”的房遺則竭儘所能,施展著出神入化的財技,千方百計地為大明帝國填補窟窿——
其實就是拆東牆補西牆,能拖就拖、能賒就賒。
也無怪乎悲催的房遺則同學三天兩頭熬夜加班,乾活乾到意識模糊。
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計相說破天也就是個高級會計,他隻是財富的搬運工,並不是生產者。
要想從根本上解決財政的窘境,還得……
房遺則麵無表情,正正地盯著自己的老父親。
房玄齡嘴角勾起:
“怎麼,是陛下讓你來當說客的?說服你的老父親回去繼續當官?”
房遺則搖頭:
“不是的。陛下隻是說,如果這活兒乾不完,我就彆想下班。”
房玄齡的嘴角微微一抽。
這是拿兒子在威脅臣嗎?
你滴鵝幾在我手裡?
父子兩人相對無言。
兩個悶葫蘆在下人的簇擁下,觀賞著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歇的雨景,靜靜地等待著回府的馬車。
在雨幕之中,房玄齡瞥見了一個虎背熊腰的身影。
是尉遲敬德。
老黑炭門神並沒有帶上他的好大孫,尉遲循毓,獨自登上了馬車,身影略顯寂寥。
尉遲循毓的情報部門也要加班麼……房玄齡心裡嘀咕著。
“房相公。”
一個耳熟的聲音,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房玄齡的眉毛微微一挑,表示驚訝,慢慢回過身。
是他的“室友”,長孫無忌。
“拜見長孫‘首相’。”房玄齡向對方行了一禮。
對於老政敵的明示,長孫無忌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黑著臉糾正對方的政治不正確:
“房‘首相’哪裡的話?在下隻是一個副職,目前暫代房‘首相’的職責而已。”
他特意在“首相”兩個字上念重音,以示自己完全沒有取而代之的那個意思。
房玄齡不溫不火地說道:
“‘暫代’隻是還未履行正式任免流程。待老朽乞骸骨,您很快就是真正的首相了。”
麵對對方“助君高升一步”的明示,長孫無忌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臉色愈發黑沉了:
“房首相真是愛說笑,您能力超群,如果致仕回鄉,對國家、對社稷、對陛下,都不啻於重大的損失。”
房玄齡:“可惜老朽我已油儘燈枯了……”
長孫無忌:“燈枯可以再補油,房相亦能再出山。”
房玄齡:“隻怕是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啊……”
大明的兩位頂級官僚開始謙讓了起來。
把一旁剛從長安來的新同事們看得一愣一愣的。
“這是什麼情況?那是房相和長孫相?”
黃門侍郎劉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素來不合,在秦王府時期就已經開始了明爭暗鬥,在長安時更是鬥爭激烈,這是人儘皆知的事情。
怎麼一到大明京師,兩人的關係竟如此融洽起來了?
要知道,他們謙讓的可不是壓歲錢,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相之位啊!
這是自從秦漢的丞相製度取消以來,權勢最為滔天的大位啊!
兩頭爭了一輩子的權力動物居然都不放在眼裡,不但不爭,還學起了孔融,主動謙讓了起來?
孔融讓的也隻是一個梨子,而不是首相啊!
“看來,皇帝陛下確實禦下有方。不怪真龍天子能夠乘風而起,席卷天下。”房遺則的同行、大唐民部尚書唐儉推測道。
長安來的諸位聽得連連點頭。
重點不是那兩隻老狐狸,而是李明陛下。
一定是陛下仁德無雙,感動了群臣,一舉提振了官場的風氣。
而就在外來的臣子感到了大明政壇的溫馨,開始主動替陛下腦補的時候。
“本土幫”卻隻感受到了李明陛下的殘酷。
在陛下的手裡,官員的權力有多大,義務就有多大。
照此類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幾乎就意味著要承擔起全國的重任。
“首相”兩個字,就是一道金箍啊!
隻要戴上了它,就意味著做不完的工作、背不完的鍋,還有永遠都看得見但摸不著的休沐日……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也無怪乎房相和長孫相讓來讓去。
他們推脫的豈是官位?簡直是一顆雷啊!
政治鬥爭,恐怖如斯!
…………
大臣們陸續離開了國務衙門,坐上馬車,冒著大雨各回各家,滿腦子都是工作。
一切都如往常一般。
殊不知,在國務衙門內部,正在醞釀著一起事變。
“明哥,剛才我聽見,走廊上有很多人在焦急地奔跑。
“發生了什麼?有危險嗎?”
尉遲循毓並沒有離開宴會廳,而是留了下來。大臣們剛走,他便迫不及待地來到龍榻旁。
剛才,他也確確實實聽見了外麵的異響。
但是被李明壓住了,並沒有暴露出來。
“剛才大內總管向我稟告了。”李明從榻上緩緩站起來,平靜地說:
“尚食局起火了。”
“怎麼會起火?”尉遲循毓頓時警惕起來。
雖說夥房帶個“火”,可是尚食局可不是一般的夥房。
這裡的關切可太重大了,因此,守衛也是十分的嚴密。
“不必過於擔心,火勢很快就被成功撲滅了。所以我並沒有驚動大家。”
看著尉遲循毓黑乎乎的臉蛋上浮現擔憂的神情,李明平靜地寬慰道。
如果發生的是難以控製的大事故,那就輪不到大內總管來稟告,李明陛下的禁衛軍早就第一時間衝進來了。
然而,不但忠心耿耿的衛兵沒有進來,滅火的宮人還特意壓低了腳步,唯恐驚動了諸位貴客。
這就說明,事情不大。
這也是為什麼李明當時用眼神製止了尉遲循毓,用其他的理由蒙混了過去。
不必因為這件掌控之中的意外,驚動了群臣。
尤其是剛從長安跳槽過來的大臣。
要是在他們入職第一天,就當眾現了一個大眼,難保那群暫時安分的老狐狸,會不會再度心生二心。
“很快撲滅了嗎……”
尉遲循毓喃喃地重複著,並沒有因此而感到放鬆。
如果是意外,那折射出來的問題就大了。
雖然國務衙門在大內禁地之外,但是安保等級也絲毫不遜色。
在這麼嚴密的看管下,如果還能發生意外。
這就說明,大明的組織度已經開始了明顯的下滑。
如果不是意外……
嗬嗬,那麼問題就更大了。
“這不是意外。”
李明淡淡地說道:
“事發時,禦廚都在灶台旁忙碌著,火不是從灶台上竄出來的。
“火起於柴房。”
“柴房……”尉遲循毓沉吟道,麵色十分嚴肅。
夥房的其他地方還有可能忙中出錯,意外燒起大火,但是柴房是絕無可能的。
因為柴房隻是一個倉庫,燒飯的時候那裡並不忙碌,沒什麼人進出,更不會把火星帶進去。
“根據守衛的彙報,柴房並沒有遭到雷劈。
“所以,這場火災是人為的。”
李明說道。
尉遲循毓幾乎下意識地問道:
“會是誰?”
“誰知道呢?”李明聳了聳肩。
又回到了那個經典的老問題:有多少人想要李明的項上人頭?
答案是,多到數不清。
門閥士族、新興地主、唐朝遺老、蠻夷細作……
乃至於戰爭遺孀的孤狼行動。
如果單從作案動機出發,那下手的對象可就太多了。
尉遲循毓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
“會是李承乾、李治,或者……宮中的其他人嗎?”
比如某位皇太妃,比如……太上皇。
不摻雜感情地說,發起暗殺是敗者組得以極限翻盤的唯一可行路徑。
李明對阿爺阿兄還懷有親情,可是對方呢?
李明把手指擱在嘴唇邊,噓了一聲:
“在掌握確鑿證據以前,不可隨便懷疑,更不可隨意指控。”
否則,朝廷必將掀起血雨腥風,陷入政治清算的螺旋。
“必須將事件限製在可控的範圍內,秘密調查。”
尉遲循毓登時來精神了:
“我來查嗎?”
在他身後,幽幽響起了一個聲音:
“不,是我。”
黑炭頭眉頭一皺,轉過身去。
隻見麵前站著一位溫文儒雅、微微躬著身子,看起來甚至略顯自卑的少年郎。
他懷疑,自己一個噴嚏都能將對方給噴飛出去。
“狄仁傑?”尉遲循毓眉頭擰起。
這家夥居然沒有回府,也留下了?
他什麼時候開始站在自己身後的?
自己居然完全沒有察覺……
尉遲循毓的心中不斷浮起各種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