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明輕輕離開父親的房間,將大門重新合上時,外頭正哭聲一片。
李靖領銜,白天還互相攻伐得不亦樂乎的明、唐諸將,現在正其樂融融地跪在一起,哭得不亦樂乎。
給您媽哭喪呐……李明聽得腦殼痛,心煩得激烈吐槽。
但是與此同時,他的淚腺本能地分泌大量淚液,隨便挑了一位眼生的唐軍將領,和他一同抱頭痛哭,以示明唐兩家擯棄過往、血濃於水的同胞之情。
一邊假哭,一邊嘴裡還念念有詞:
“苦了你們了,真是苦了你們了……”
那位唐軍降將——也就是程知節——看看自己的新領導,又看看旁邊睜著大眼記錄此時的八卦史官和記者,汪汪乾嚎起來。
“嗷嗚~嗷嗚~”
他現在是字麵意義的“欲哭無淚”。
假哭了一晚上,已經一滴也沒有了。
新·大明軍隊高層的第一次團建,在一片祥和的啼哭聲中落下了帷幕。
可將軍們的工作完成了,皇帝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李明忍著打哈欠的衝動,努力讓疲勞的大腦動起來。
一上手,他老爹就扔了個棘手的難題給他——
是否保留“唐”這個朝代?
這似乎隻是一個名字的問題。
但名字可不是小問題,是埋著大坑的。
陸上隨便拉一個人改名改姓,尚且極其困難。
給全天下千萬人改稱號,那更是要慎之又慎。
如果不聽老爹的,將這場戰爭定性為改朝換代之戰,將國號改成大明。
那麼廣大南方地區暫且不論,關中、隴右和一部分中原地區肯定是心有不服的。
有種被遼東、河北佬聯合殖民的屈辱感。
這就埋下了地域矛盾的禍根。
等懾服於李明武勇的一代故去以後,難保這些地方的人會不會蠢蠢欲動,給他一手建立的大明王朝來一個反方向的“安史之亂”。
但是如果聽老爹的,把國號改回去,也一樣會踩雷——
大明的核心領土肯定會不爽。
用完即棄是吧,沒有統戰價值了是吧?
歸根結底,國號問題折射出來的,還是如何撫平戰爭雙方的矛盾問題。
如果處理不好,難保不會演變成動搖國本的“國本之爭”。
怎麼能做到既要又要,讓兩夥迥然不同的“樸實百姓”都滿意呢?
事已至此,考驗的是領導者的端水能力。
而且一邊端水,一邊還得腳踩兩個雞蛋。
“真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啊。”
李明輕歎一聲,倒也並不感到為難。
這種足夠文官集團“大禮議”幾十年的重磅話題,對端水大師來說,無非是稍稍動動手指的事。
…………
不日,一條爆炸性新聞迅速傳遍了大明的臨時首都,平州行在。
《平州日報》頭版頭條:叛軍投降矣,偽帝逾逾退位。
全城爆炸。
“叛軍集體歸降,我們贏了!”
百姓一時歡聲雷動,全場沸騰。
戰爭可算是結束了!
雖然平心而論,這場仗其實並沒有持續很久,屬於“我還沒用力、你就倒下了”的情況。
除了在最後收尾階段,油價“略”有上升以外,戰爭並沒有給民間的日常生活帶來多大衝擊,大明百姓基本是無感的。
但是,打贏了總歸是一件大好事,值得舉國歡騰。
…………
平州中心的一處宅邸,姑且被稱作“皇宮”的地方。
李治的“寢宮”——其實也就是一棟精致的獨門小院。
“兩隻黃鸝鳴翠柳……”
李老九正在一邊吟詩、一邊作畫,一如往常。
在平州住下以後,他便一步都沒有離開這裡,甚至甚少離開自己的屋子,成天把自己悶在屋裡寫字畫畫。
他聽說這樣的愛好比較養生。
可以讓自己活得比較久一點。
“叛軍降矣!”
窗外冷不丁傳來民眾激動的吼聲,嚇得他手一抖,在畫布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刹車印。
李治的住所還不至於被安排在大馬路邊,與外部有高牆和園林相隔,是一處鬨中取靜的愜意之地。
隻是和規模誇張的太極宮相比,這處小宅、乃至整個大明“皇宮”,就顯得有些狹小逼仄、過於“親民”了。
平時,這裡煙火氣挺濃,給生在深宮的李治不一樣的體驗,他並不討厭。
可是在今天,外麵正在大聲傳播的消息,就不是他想聽見的了。
嘖……李治下意識地想撇嘴,但克製住了,不動聲色地放下紙筆,將窗子合上,又重新回到畫布前。
即使四下無人,整個房間隻有他一個活人,他也時刻注意著自己的表情管理。
“畫毀了,我還是心不靜啊……”
李治重新磨墨,琢磨著該怎麼給這副黃鸝鳴翠圖補救一下。
“有了。”
他的筆剛在畫布上一點。
隻聽房門被砰地推開,一個像黃鸝一樣清脆的聲音在那兒大喊:
“雉奴哥你知道嗎,晉陽城被破,父皇投降了!”
李治的手一抖,又給兩隻黃鸝添了一橫,無語地抬頭看向來者。
正是自己嫡親的妹妹,晉陽公主李明達。
她穿著一襲明黃色的紗裙,輕飄飄的,真個像小鳥一樣。
李治歎了口氣,苦笑道:
“你一個晉陽公主,晉陽城被破這麼高興?”
“當然高興,因為這意味著戰爭結束了,父皇和大家都安全了!”
李明達蹦蹦跳跳地來到李治的書桌邊,從懷裡掏出一份報紙,啪地拍在桌上。
發現了哥哥畫的抽象畫。
“咦?雉奴哥,你為何要在兩隻黃鸝的身上畫個叉啊?
“算了不管了。你看今天的報紙了嗎?頭版頭條!上麵說,長安君臣歸降,天下重歸一統,不必再打仗死人了!”
看著妹妹亮晶晶的雙眼,李治滿腔老槽不知該向何處去吐。
首先,這幅畫變成這樣子,是因為外部因素……
“首先,你手裡的報紙,是誰給你的?”李治警惕地壓低聲音。
“花一文錢從小販手裡買來滴。”李明達開朗地回答,完全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問題。
“你怎麼能擅自出宮,甚至還去買報紙……”
李治正哆嗦地責備到一半,門外又進來一個人。
是大哥,李承乾。
他瘸著一條病腿,整個人晃晃蕩蕩的,一副頹廢沮喪的模樣,嘴裡在念叨著:
“亡了,亡了,大唐亡了……”
李治嘴角抽搐。
“大哥,你也出宮買報紙了?”
李承乾悵然若失地搖搖頭:
“非也,我買個包子,小販用報紙裝了給我了。”
還有高手?
李治都不知道該怎麼數落這對神經大條的兄妹了。
難道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被敵國俘虜的皇室成員?
難道就沒有一點寄人籬下、俯仰鼻息的自覺嗎?
就不怕給對方落下口實,隨便找個理由砍了?
“你們呐……”
李治正要開始吟唱。
侍從來報:
“太後殿下請三位前去坐坐。”
“嗯,好噠。”李明達滿口答應。
李承乾吃力地挪著病腿,見李治一動不動,催促道:
“走啊。”
“哦,哦……”李治臉色煞白,神情呆滯。
好像要上斷頭台一般。
…………
“從政這麼多年,幾時見過全國百姓彈冠相慶?”
平州府中,長孫無忌靠在窗邊,抱著胳膊俯瞰著人聲鼎沸的大街。
同一個辦公室的房玄齡沒有放下手上的工作,隨口接了一句:
“‘彈冠相慶’不是個褒義詞,長孫公平日裡都是這麼遣詞造句的嗎。”
對於老同事、老對手的挖苦,長孫無忌隻是冷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就是想表達貶義。”
房玄齡淡淡道:
“作為主事者,我們自然會比平民百姓更早地知道前方戰況,這不是你優越感的理由。”
長孫無忌撇了撇嘴:
“不是這個意思……唉,你這無君無父之人,豈能理解?”
和主動投靠的房玄齡不同,長孫無忌是被“逼上平州”的。
作為大唐國舅,他對那個逝去的朝代,仍然抱著幾分說不清、理還亂的情感。
大明百姓慶祝唐朝覆滅的場麵,在他眼裡還真可以用“彈冠相慶”來形容。
“唉……俱往矣。”
長孫無忌苦笑道:
“為了彌合兩邊的矛盾,根據陛下的最新指示,需對明、唐雙方的區彆進行模糊處理。
“這樣的話,我姑且也可以認為,明就是唐、唐就是明,大唐仍然存續吧?哈哈哈……”
這番話實在自欺欺人,他自己說出口,自己都覺得槽點滿滿。
但是出乎意料的,一貫毒舌的房玄齡並沒有接茬。
房間裡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響。
“嗯?玄齡公?”
長孫無忌轉過頭去。
大明首席宰相、他在朝內最大的絆腳石、和他鬥了半輩子的老家夥,房玄齡,正安安靜靜地趴在桌麵上,好像睡著了。
老人這麼一睡,在很多情況下就起不來了。
長孫無忌眼皮一跳,在短短一息之間,無數個念頭閃過。
房玄齡如果就此死了,那他豈不是……
可是,大明的大業,這天下……
左右互搏了一會兒,他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迅速走到房玄齡身邊,伸出手指在口鼻處探去。
還有微弱的氣息,還沒有涼透。
算你這老小子走運……長孫無忌收回手指,立刻換上急切的表情,向門外大喊:
“來人啊!快去找大夫!房相不行了!”
…………
在一片歡樂的平州街巷,在無人關注的角落。
《平州日報》的副版,照例塞滿了一堆無聊的政治經濟新聞。
什麼《油價穩中向好,用戶情緒穩定》、什麼《油菜花種植麵積再創新高》、什麼《熱烈祝賀百日大煉鋼攻堅行動完美收官》之類,讓人了無興趣。
而在這一片另類“標題黨”的文章正中間,是一條格外無聊的標題:
《現將關於陛下就國內各都市功能定位不明等9長期懸而未決問題做出最高指示的決議分發給你們》
根本沒有讓人點進去看一看的欲望。
而在這一條醒目又不“醒目”的文章裡,在一長篇關於城市功能定位的專業論述中,埋藏著一則在可大可小的事:
我國正式定都平州。
說大吧,平州難道不是一直都是大明的首都嗎?
甚至在大明建立以前,平州就是李明陛下的巢穴(劃掉)大本營。
這是每個三歲小孩兒都知道的常識啊。
這有什麼重新強調一遍的必要嗎?
但是說這件事小吧,那可一點也不小。
因為現在這個“我國”,定義上稍微有億點區彆——
除了舊有的遼東、河北、高句麗和薛延陀故地以外,還囊括了整個中原、關中、川蜀、兩湖、江淮……
簡言之,這是華夏人認知裡最完整的華夏。
而在過去的幾千年裡,自夏商以降,大一統的華夏,基本都隻會在長安至洛陽一線定都。
過去的朝代唐朝也不例外,還弄出了東西兩都製。
而遼東平州遠在華夏核心幾千裡外,即使在大明建立以後,其官方正式身份也隻是“行在”,是臨時首都而已。
現在,相當於正式從長安遷都至平州。
此事焉能不大?
當然,這是勝者的特權,大明百姓並不會對此感到大驚小怪。
那他們自然也不會對這篇無聊雄文裡,埋藏的另一個雷投以關注。
那就是,為了慶祝平州正式升格為全國的首善之都,經李明陛下批準。
平州被正式更名為“唐州”。
雖然讓鐵杆明粉有些不爽,自家的首都怎麼穿著隔壁大唐的衣服。
但是這也不是多大事,畢竟長安的首都之位都已經奪到手了,實利已經拿到,可以不必那麼在乎虛名。
更何況,絕大部分人都壓根兒不知道這件事,還兀自沉浸在歡樂的海洋。
而報社記者、乃至官府文書,似乎也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不能自拔。
證據就是,在他們所寫的文書之中,對自己國家的稱呼十分混亂。
有稱大明的,有稱“我國”的,也有以首都為簡稱、自稱為唐的。
還有以漢、漢家代指的。
稱呼五花八門,不一而足,突出一個百家爭鳴,逼死強迫症。
如果有較真者逐字逐句地檢查,鐵定會破口大罵:
恁大的衙門,難道沒有人校對核驗嗎?難道我國是一個巨大的草台班子嗎?
不過,在勝利日的大好日子裡,並沒有閒人去鑽這個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