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戰略性模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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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明輕輕離開父親的房間,將大門重新合上時,外頭正哭聲一片。

李靖領銜,白天還互相攻伐得不亦樂乎的明、唐諸將,現在正其樂融融地跪在一起,哭得不亦樂乎。

給您媽哭喪呐……李明聽得腦殼痛,心煩得激烈吐槽。

但是與此同時,他的淚腺本能地分泌大量淚液,隨便挑了一位眼生的唐軍將領,和他一同抱頭痛哭,以示明唐兩家擯棄過往、血濃於水的同胞之情。

一邊假哭,一邊嘴裡還念念有詞:

“苦了你們了,真是苦了你們了……”

那位唐軍降將——也就是程知節——看看自己的新領導,又看看旁邊睜著大眼記錄此時的八卦史官和記者,汪汪乾嚎起來。

“嗷嗚~嗷嗚~”

他現在是字麵意義的“欲哭無淚”。

假哭了一晚上,已經一滴也沒有了。

新·大明軍隊高層的第一次團建,在一片祥和的啼哭聲中落下了帷幕。

可將軍們的工作完成了,皇帝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李明忍著打哈欠的衝動,努力讓疲勞的大腦動起來。

一上手,他老爹就扔了個棘手的難題給他——

是否保留“唐”這個朝代?

這似乎隻是一個名字的問題。

但名字可不是小問題,是埋著大坑的。

陸上隨便拉一個人改名改姓,尚且極其困難。

給全天下千萬人改稱號,那更是要慎之又慎。

如果不聽老爹的,將這場戰爭定性為改朝換代之戰,將國號改成大明。

那麼廣大南方地區暫且不論,關中、隴右和一部分中原地區肯定是心有不服的。

有種被遼東、河北佬聯合殖民的屈辱感。

這就埋下了地域矛盾的禍根。

等懾服於李明武勇的一代故去以後,難保這些地方的人會不會蠢蠢欲動,給他一手建立的大明王朝來一個反方向的“安史之亂”。

但是如果聽老爹的,把國號改回去,也一樣會踩雷——

大明的核心領土肯定會不爽。

用完即棄是吧,沒有統戰價值了是吧?

歸根結底,國號問題折射出來的,還是如何撫平戰爭雙方的矛盾問題。

如果處理不好,難保不會演變成動搖國本的“國本之爭”。

怎麼能做到既要又要,讓兩夥迥然不同的“樸實百姓”都滿意呢?

事已至此,考驗的是領導者的端水能力。

而且一邊端水,一邊還得腳踩兩個雞蛋。

“真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啊。”

李明輕歎一聲,倒也並不感到為難。

這種足夠文官集團“大禮議”幾十年的重磅話題,對端水大師來說,無非是稍稍動動手指的事。

…………

不日,一條爆炸性新聞迅速傳遍了大明的臨時首都,平州行在。

《平州日報》頭版頭條:叛軍投降矣,偽帝逾逾退位。

全城爆炸。

“叛軍集體歸降,我們贏了!”

百姓一時歡聲雷動,全場沸騰。

戰爭可算是結束了!

雖然平心而論,這場仗其實並沒有持續很久,屬於“我還沒用力、你就倒下了”的情況。

除了在最後收尾階段,油價“略”有上升以外,戰爭並沒有給民間的日常生活帶來多大衝擊,大明百姓基本是無感的。

但是,打贏了總歸是一件大好事,值得舉國歡騰。

…………

平州中心的一處宅邸,姑且被稱作“皇宮”的地方。

李治的“寢宮”——其實也就是一棟精致的獨門小院。

“兩隻黃鸝鳴翠柳……”

李老九正在一邊吟詩、一邊作畫,一如往常。

在平州住下以後,他便一步都沒有離開這裡,甚至甚少離開自己的屋子,成天把自己悶在屋裡寫字畫畫。

他聽說這樣的愛好比較養生。

可以讓自己活得比較久一點。

“叛軍降矣!”

窗外冷不丁傳來民眾激動的吼聲,嚇得他手一抖,在畫布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刹車印。

李治的住所還不至於被安排在大馬路邊,與外部有高牆和園林相隔,是一處鬨中取靜的愜意之地。

隻是和規模誇張的太極宮相比,這處小宅、乃至整個大明“皇宮”,就顯得有些狹小逼仄、過於“親民”了。

平時,這裡煙火氣挺濃,給生在深宮的李治不一樣的體驗,他並不討厭。

可是在今天,外麵正在大聲傳播的消息,就不是他想聽見的了。

嘖……李治下意識地想撇嘴,但克製住了,不動聲色地放下紙筆,將窗子合上,又重新回到畫布前。

即使四下無人,整個房間隻有他一個活人,他也時刻注意著自己的表情管理。

“畫毀了,我還是心不靜啊……”

李治重新磨墨,琢磨著該怎麼給這副黃鸝鳴翠圖補救一下。

“有了。”

他的筆剛在畫布上一點。

隻聽房門被砰地推開,一個像黃鸝一樣清脆的聲音在那兒大喊:

“雉奴哥你知道嗎,晉陽城被破,父皇投降了!”

李治的手一抖,又給兩隻黃鸝添了一橫,無語地抬頭看向來者。

正是自己嫡親的妹妹,晉陽公主李明達。

她穿著一襲明黃色的紗裙,輕飄飄的,真個像小鳥一樣。

李治歎了口氣,苦笑道:

“你一個晉陽公主,晉陽城被破這麼高興?”

“當然高興,因為這意味著戰爭結束了,父皇和大家都安全了!”

李明達蹦蹦跳跳地來到李治的書桌邊,從懷裡掏出一份報紙,啪地拍在桌上。

發現了哥哥畫的抽象畫。

“咦?雉奴哥,你為何要在兩隻黃鸝的身上畫個叉啊?

“算了不管了。你看今天的報紙了嗎?頭版頭條!上麵說,長安君臣歸降,天下重歸一統,不必再打仗死人了!”

看著妹妹亮晶晶的雙眼,李治滿腔老槽不知該向何處去吐。

首先,這幅畫變成這樣子,是因為外部因素……

“首先,你手裡的報紙,是誰給你的?”李治警惕地壓低聲音。

“花一文錢從小販手裡買來滴。”李明達開朗地回答,完全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問題。

“你怎麼能擅自出宮,甚至還去買報紙……”

李治正哆嗦地責備到一半,門外又進來一個人。

是大哥,李承乾。

他瘸著一條病腿,整個人晃晃蕩蕩的,一副頹廢沮喪的模樣,嘴裡在念叨著:

“亡了,亡了,大唐亡了……”

李治嘴角抽搐。

“大哥,你也出宮買報紙了?”

李承乾悵然若失地搖搖頭:

“非也,我買個包子,小販用報紙裝了給我了。”

還有高手?

李治都不知道該怎麼數落這對神經大條的兄妹了。

難道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被敵國俘虜的皇室成員?

難道就沒有一點寄人籬下、俯仰鼻息的自覺嗎?

就不怕給對方落下口實,隨便找個理由砍了?

“你們呐……”

李治正要開始吟唱。

侍從來報:

“太後殿下請三位前去坐坐。”

“嗯,好噠。”李明達滿口答應。

李承乾吃力地挪著病腿,見李治一動不動,催促道:

“走啊。”

“哦,哦……”李治臉色煞白,神情呆滯。

好像要上斷頭台一般。

…………

“從政這麼多年,幾時見過全國百姓彈冠相慶?”

平州府中,長孫無忌靠在窗邊,抱著胳膊俯瞰著人聲鼎沸的大街。

同一個辦公室的房玄齡沒有放下手上的工作,隨口接了一句:

“‘彈冠相慶’不是個褒義詞,長孫公平日裡都是這麼遣詞造句的嗎。”

對於老同事、老對手的挖苦,長孫無忌隻是冷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就是想表達貶義。”

房玄齡淡淡道:

“作為主事者,我們自然會比平民百姓更早地知道前方戰況,這不是你優越感的理由。”

長孫無忌撇了撇嘴:

“不是這個意思……唉,你這無君無父之人,豈能理解?”

和主動投靠的房玄齡不同,長孫無忌是被“逼上平州”的。

作為大唐國舅,他對那個逝去的朝代,仍然抱著幾分說不清、理還亂的情感。

大明百姓慶祝唐朝覆滅的場麵,在他眼裡還真可以用“彈冠相慶”來形容。

“唉……俱往矣。”

長孫無忌苦笑道:

“為了彌合兩邊的矛盾,根據陛下的最新指示,需對明、唐雙方的區彆進行模糊處理。

“這樣的話,我姑且也可以認為,明就是唐、唐就是明,大唐仍然存續吧?哈哈哈……”

這番話實在自欺欺人,他自己說出口,自己都覺得槽點滿滿。

但是出乎意料的,一貫毒舌的房玄齡並沒有接茬。

房間裡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響。

“嗯?玄齡公?”

長孫無忌轉過頭去。

大明首席宰相、他在朝內最大的絆腳石、和他鬥了半輩子的老家夥,房玄齡,正安安靜靜地趴在桌麵上,好像睡著了。

老人這麼一睡,在很多情況下就起不來了。

長孫無忌眼皮一跳,在短短一息之間,無數個念頭閃過。

房玄齡如果就此死了,那他豈不是……

可是,大明的大業,這天下……

左右互搏了一會兒,他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迅速走到房玄齡身邊,伸出手指在口鼻處探去。

還有微弱的氣息,還沒有涼透。

算你這老小子走運……長孫無忌收回手指,立刻換上急切的表情,向門外大喊:

“來人啊!快去找大夫!房相不行了!”

…………

在一片歡樂的平州街巷,在無人關注的角落。

《平州日報》的副版,照例塞滿了一堆無聊的政治經濟新聞。

什麼《油價穩中向好,用戶情緒穩定》、什麼《油菜花種植麵積再創新高》、什麼《熱烈祝賀百日大煉鋼攻堅行動完美收官》之類,讓人了無興趣。

而在這一片另類“標題黨”的文章正中間,是一條格外無聊的標題:

《現將關於陛下就國內各都市功能定位不明等9長期懸而未決問題做出最高指示的決議分發給你們》

根本沒有讓人點進去看一看的欲望。

而在這一條醒目又不“醒目”的文章裡,在一長篇關於城市功能定位的專業論述中,埋藏著一則在可大可小的事:

我國正式定都平州。

說大吧,平州難道不是一直都是大明的首都嗎?

甚至在大明建立以前,平州就是李明陛下的巢穴(劃掉)大本營。

這是每個三歲小孩兒都知道的常識啊。

這有什麼重新強調一遍的必要嗎?

但是說這件事小吧,那可一點也不小。

因為現在這個“我國”,定義上稍微有億點區彆——

除了舊有的遼東、河北、高句麗和薛延陀故地以外,還囊括了整個中原、關中、川蜀、兩湖、江淮……

簡言之,這是華夏人認知裡最完整的華夏。

而在過去的幾千年裡,自夏商以降,大一統的華夏,基本都隻會在長安至洛陽一線定都。

過去的朝代唐朝也不例外,還弄出了東西兩都製。

而遼東平州遠在華夏核心幾千裡外,即使在大明建立以後,其官方正式身份也隻是“行在”,是臨時首都而已。

現在,相當於正式從長安遷都至平州。

此事焉能不大?

當然,這是勝者的特權,大明百姓並不會對此感到大驚小怪。

那他們自然也不會對這篇無聊雄文裡,埋藏的另一個雷投以關注。

那就是,為了慶祝平州正式升格為全國的首善之都,經李明陛下批準。

平州被正式更名為“唐州”。

雖然讓鐵杆明粉有些不爽,自家的首都怎麼穿著隔壁大唐的衣服。

但是這也不是多大事,畢竟長安的首都之位都已經奪到手了,實利已經拿到,可以不必那麼在乎虛名。

更何況,絕大部分人都壓根兒不知道這件事,還兀自沉浸在歡樂的海洋。

而報社記者、乃至官府文書,似乎也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不能自拔。

證據就是,在他們所寫的文書之中,對自己國家的稱呼十分混亂。

有稱大明的,有稱“我國”的,也有以首都為簡稱、自稱為唐的。

還有以漢、漢家代指的。

稱呼五花八門,不一而足,突出一個百家爭鳴,逼死強迫症。

如果有較真者逐字逐句地檢查,鐵定會破口大罵:

恁大的衙門,難道沒有人校對核驗嗎?難道我國是一個巨大的草台班子嗎?

不過,在勝利日的大好日子裡,並沒有閒人去鑽這個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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