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清楚這一幕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暫時停止了呼吸。
晉陽城樓是一座高聳的塔式建築,高十幾層、近五十丈。
站在塔頂,可以將遠方戰場儘收眼底。
那麼從塔頂墜落會發生什麼,不言而喻。
而在露台和五十丈的塔底之間,隻隔了一道薄薄的裝飾木圍欄。
站在這裡,聽著風聲呼呼,不自覺地感到腿軟。
但李世民卻瀟灑閒適地依靠在薄薄的圍欄上,仿佛在賞月一般,癱瘓的右半邊身子笨拙地扶著,讓觀者無不捏一把汗。
他想乾什麼?
難道是想……跳……
“父皇!您在乾什麼啊父皇!”
李明焦急地大喊。
李世民一臉輕鬆道:
“兒啊,新皇登基,新朝雅政,最後的阻礙,吾替你親手鏟除!”
說著,身體便往後一仰,大半個身子幾乎探到了外麵。
“阿爺!”
在所有人有所反應以前,李明先一個箭步撲了上去,牢牢抱住李世民的大腿。
幾乎沒有冷卻時間,他瞬間淚如雨下,抽泣道:
“我豈是無父無君、欲取父皇而代之的不孝之徒?
“隻是唐皇為奸佞所蒙蔽,倒行逆施,天下苦不堪言。
“我哀民生之多艱,痛惜祖宗江山社稷,才不得不毅然舉兵,非為我一己之私也!”
說得那叫一個大義凜然,完美演繹了一位忠孝難兩全的悲情角色。
觀者莫不感動於李明陛下的拳拳孝心和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跪在地上痛哭流淚。
全場唯獨隻有一人無動於衷,那就是移動記錄儀,起居郎褚遂良。
他擺著一張撲克臉記著筆記,一邊在心裡暗暗吐槽:
每次都這樣……
“咳咳。”李世民在李明耳邊低聲問:
“你也要跪而吮上乳,號慟久之嗎?”
李明微微搖頭:
“不要,太惡心了。而且我又沒把兩個兄弟砍了。”
李世民臉色一黑:
“那你特麼的還不放開老子,把他們轟出去?這麼多人怎麼聊正事兒?”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皇帝,朕特麼也是皇帝。”
久彆重逢的模範父子在進行了一番心有靈犀的交流以後,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李明哭哭啼啼地對眾人道:
“朕未能服侍父皇左右久矣,今日,請讓朕親自彌補失去的無數個日夜。
“諸位愛卿,請暫回歇息吧。”
父子倆都有一年多沒見麵了,要求獨處一會兒乃是人之常情。
沒有人敢提出異議,就算寫在史書上,也不會引起什麼陰謀論。
因此,衛士無視了褚遂良的冷眼,強行關上了大門。
咚!
門已經牢牢地關上,但是門外的諸位將領並沒有散場,仍然跪在地上,賣力地哭泣著。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李世績、程知節兩位“新朋友”。
程知節哭得特彆大聲,他是真的被帝皇家的悲情父子關係給感動到了。
可是哭著哭著,他也累了。
畢竟他隻是在前線經曆了九死一生的戰鬥,而兩位陛下可是在後方為公私之分而苦惱呢!
他的哭聲逐漸小了下去,不禁暗自欽佩李靖、李世績等人。
平時看著一板一眼、鐵石心腸,沒想到被感動得這一哭都不帶停的,屬實是性情中人。
我老程就不行咯,哎哎哎,腿都發麻了……
程知節剛想站起來,身後一隻手又把他強橫地摁了回去。
是李世績。
“咦?”程知節大為不解,剛想開口發問。
“嗚嗚嗚咳咳嗚嗚嗚。”
李世績在啼哭的間隙,給老弟兄使了個眼色。
程知節望去。
隻見起居郎和平州報社的記者正拿著紙筆,興致勃勃地旁觀這則大新聞珍貴史料。
老程不禁嘴角一抽。
好家夥,敢情隻有我是認真的,你們其他人全部都在演?!
…………
“哈欠……”
大門一關,李明一秒從營業模式切換回了日常模式,深深地打了一個哈欠。
李世民抹去殘留在眼眶的眼淚,半笑不笑地調侃:
“作為一個孩童,你睡得太遲。作為一位君王,睡得還太早了。”
被嘲諷了一臉,李明並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又慢騰騰地伸了個懶腰。
把自己整舒服以後,他才慢條斯理地回懟:
“兒臣垂拱而治,照樣暴揍您,阿爺。”
心巴被猛戳一刀,老李卻是不惱,微笑著針鋒相對道:
“你這乳臭兒,還是不夠謹慎沉穩,還未清場就大搖大擺地闖進了敵營。
“假若我在這晉陽樓埋伏下五百刀斧手,你明的一眾高層夠幾個腦袋砍?”
李明麵不改色:
“李二鳳你有種就來嘛,想讓天下大亂、讓我老李家的祖宗基業徹底完蛋,你就來暗算我嘛。”
李世民:“臭小子你以為老子不敢?話說李二鳳是什麼鬼,怎麼比上次又多了一個字?”
李明:“你現在連一個刀斧手都拿不出來還吹毛逼?信不信老子直接踏平山西?”
李世民:“嗬嗬,你先做到再跟你老子吹逼。”
李明:“嗬嗬,原話奉還。”
兩人進行著親切深入的交流,向對方傾訴著過去一年積攢的垃圾話。
父子之間確實應該獨處一會兒,千萬彆牽扯到外人。
否則這對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模範父子,人設就要崩塌了。
戰況十分激烈,雙方辯友唇槍舌劍,一番纏鬥以後,都累得啞了火。
“呼……你這老登才許久未見,怎麼素質變得這麼差了?”
李明嗓子乾啞,意猶未儘地問。
李世民輕巧地笑笑:
“自從我的腦子堵住以後,思路就通暢多了。”
“哦,這個……”李明一改剛才嘻嘻哈哈不正經的態度,表情前所未有地凝重了起來。
李世民老爹雖然氣色還算不錯,但是顯然比之前在宮中要衰弱許多。半身不遂,嘴角歪斜,口齒也不甚清晰。
“阿爺,你的身體這是……怎麼了?”
“沒事,受了點刺激而已。”李世民苦笑著搖頭:
“李泰伏誅時,我親眼看到了。”
李明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總感覺李泰老兄已經退場很久了,他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但其實也就是在去年,在朔州戰場上。
當時,李世民和李承乾被薛延陀無恥偷襲,在北方的茫茫雪原失蹤了幾個月……
見鬼,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他倆居然一直遊蕩到了朔州?
還親眼目睹了自己的嫡次子被幺子的部隊給……
“嗬,你怎麼突然吞吞吐吐的,變啞巴了?”李世民嘴上不饒人。
李明悶了一會,最後道:
“誅李泰的命令是我下達的,和執行的李靖他們沒有關係。”
這句話,讓李世民愣了半刻,旋即仰天大笑:
“哈哈哈!你這小逆子,倒是有趣得緊!殺了兄弟、氣病父親,你對此作出的第一個解釋,卻是替手下開脫責任嗎?
“有趣,有趣!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後合,仿佛聽見了全天下頂好笑的滑稽事。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來,帶著無窮的欣慰說:
“你會是一位好皇帝。”
“我知道。”李明也不和他謙虛,旋即話鋒一轉,低聲道:
“但可能未必是一個好兒子。”
“私德與公德不可混為一談,況且你雖然讓我這個當爹的頭疼不已,但也還沒到不孝的地步。”李世民揮了揮手,語氣低沉道:
“不像某個嘴上甜蜜蜜、卻在背後捅刀子的魏王。”
李明愣了一愣:
“你這話的意思是……你不怪我?”
李世民溫和地微笑道:
“事已至此再怪來怪去,吾輩豈是深宮怨婦耶?
“況且李泰確實罪有應得,我和承乾被困薛延陀,就是他的陰謀。
“那廝心機深沉、權利欲重,卻沒有爾等的治國之才。國家陷入混亂,他要負大半的責任。
“你將他正法,我倒還應該謝你才是。
“隻是,唉……”
說著說著,李世民不禁歎了口氣。
“我真是良莠不分,對滿口馬屁的蛇蠍傾注過多關愛,卻對真龍不管不顧。”
說著,他直視李明,聲音不由得溫柔了下來。
“這麼多年讓你們在冷宮待著,委屈你娘倆了。她……可還好?”
在他的印象裡,楊氏還是那個剛出掖庭、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弱女子。
李明悶聲點頭:
“還行,還行。”
事實證明,老李不但看錯了兒子,也看錯了老婆。
楊太後可太行了,一人在平州坐鎮,就能鎮住以房玄齡、長孫無忌為首的職業官僚集團,讓他們在李明外出時翻不出什麼浪花。
或者,應該反過來說。
是房玄齡、長孫無忌為首的職業官僚集團在鎮守平州,竭力阻止楊太後擅權……
“她好,就好啊。”李世民欣慰地笑笑。
李明眉頭一挑,好奇地問:
“你不問問你二位嫡子的近況嗎?一個可是你親自指定的接班人,另一個也是接班人的接班人。”
李世民灑脫地搖頭:
“他倆和我一樣,是你的俘虜。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無權乾涉。”
“哦,嗬嗬。”李明麵上笑了笑。
心裡直呲牙。
好一手以退為進。
大家都知道,李明臉皮最薄。
這句不要錢的漂亮話一說,他反而還真得顧忌臉麵,好好地供著李承乾與李治,不能隨便把二位給怎麼樣了。
更何況,他也真沒有把兩位哥哥給“怎麼樣”的想法。
“該交待你的已經都交待了。接下去的路,你自己走吧。”
李世民疲勞地打了一個哈欠,慢慢坐回到臥榻上。
他累了。
該歇歇了。
既然有臭小子急著接他的班,那就把煩心事都甩給他吧。
李明肅然,正了正衣冠,一絲不苟地向退位的帝皇長揖。
“謝謝。”
李世民輕歎一口氣,露出疲勞又解脫的微笑。
“這是你自己憑拳頭爭取來的,不是我的恩賜,謝我乾什麼?不如去謝謝你的士兵。”
李明麵有愧色。
現在回過頭來說,大明擊穿唐軍,依靠的可遠不止拳頭。
精良的裝備、龐大的艦隊、還有“憑空”刷出來的新軍……
沒有上述物質基礎,李明是不可能完成自己天馬行空的戰略構想的。
以全方位物質優勢壓垮缺衣少食、補給不足的唐軍,多少有點勝之不武的感覺。
所以,與其說李明在軍事上的打敗了李世民,不如說是大明用錢砸死了大唐。
這本就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爭,腦子清醒的正常人早就該投了。
比如長安的那兩位。
李世民卻頭鐵到最後,讓戰爭又拖延了許久,多死了很多人。
實在是……
“謝謝。”李明又重複了一遍。
李世民的目光驟然幽深,嗓音低沉道:
“你和承乾之爭,完全可以通過其他途徑解決。以武逼和、當麵對質,甚至給我寄一封信。
“可你偏要選擇戰爭……”
李明鄭重地回答:
“是的,父親,這場仗不得不打。這不是為了爭奪皇位,而是……”
“我知道,不必做過多解釋。”
李世民打斷道:
“你不就是想踩著我上位,讓全天下反對你的人都閉嘴嗎?”
“咳咳,也不必說得如此露骨……”自己的大計劃被一句大白話戳穿,李明不由得一陣臉紅。
不愧是老李家的聰明人,打起交道來就是省力。
父子倆在明麵上打得不可開交,可是實質上,又何嘗不是心有靈犀地打著默契球?
“現在仗已經打了,我也已經如願敗給你了。你的文治武功已經全麵超越了天可汗,你想乾什麼就能乾什麼,全天下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質疑你的權威。”
“好好乾吧,彆讓這麼多人的犧牲白費了……”
李世民幽幽說著,在臥榻上緩緩躺下。
“當然,往後不管是流芳百世、抑或是遺臭萬年,那都是你的事了,我這當爹的也管不著了。
“你自個兒忙去吧,出門記得替我把王太監喊來。
“這幾天真累煞我也。”
李明向前一步,懇切地說:
“請讓我來服侍您左右吧,爹。”
“不用。”老李閉著眼搖搖手:
“你不是我的兒,你是全天下的君父。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戰爭的爛攤子要收拾,今年的大旱要應對,還有在嶺南邊陲鬨事的真臘蠻夷……
“你的孩子們正在嗷嗷待哺,你哪來的時間和精力兒女情長?退下。”
李明孤零零地站著,忽然感到無儘的孤獨。
“當天下人的皇帝,就必須斷絕親情,無情寡欲麼?”
“是你自找的。”李世民連眼睛都懶得睜。
李明抿了抿嘴唇,無聲地向父皇再躬身一揖,便要轉頭離開。
在他身後,傳來李世民幽幽的聲音:
“你覺得,有必要改朝換代,更替大唐江山嗎?
“你我都是一個祖宗,沒必要改換門庭,你說對吧?”
李明停住腳步,背對著李世民,道:
“大明的旗號已經打出去了,覆水難收。”
身後傳來父親的一聲歎息:
“……隨你便。”
“不過……”李明拉長了聲調。
“不是沒有折中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