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陸沉旁觀著天子和左相之間的對話,心中對未來的朝局有了一個大概的判斷。
按照天子的布置,幾年後左相告老辭官,理應是薛南亭和鐘乘入主中書,李適之極有可能接任吏部尚書。
這樣既能保證後繼之君對朝堂大局的掌控,也會照顧到江南世族的體麵,不至於讓他們徹底和朝廷離心離德。
陸沉抬眼望著天子略顯消瘦的麵龐,暗道接下來應該輪到京軍了。
果不其然,李端在表達對左相的讚賞之後,轉而對另一邊端坐的武勳們說道:“先前京軍改製有所進展,但仍然不夠徹底,還釀成一場聲勢浩大的叛亂,故此朕認為要利用這次的機會深入變革,方能完全扭轉軍中的不良風氣。”
眾人儘皆頷首稱是,陸沉亦不例外。
然而天子接下來一番話可謂石破天驚。
“朕決定裁撤樞密院,改組為軍事院,不再設常任主官,改設軍務大臣若乾名。軍務大臣有待詔、備參、輔佐天子之責,此外還需要承擔自身的職責。軍事院下轄十二處,分彆掌管募兵、考功、車馬、糧餉、稽核等職事,每處設主事一名,十二名主事直接對天子負責,以此形成定例。”
自從大齊立國以來便一直存在,延續了一百六十餘年的樞密院在李端手中走向終結,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全新的軍事院。
暖閣內這些重臣很快便明白這項改革的意義。
所謂軍務大臣若乾名,意味著不會再出現郭從義那樣大權獨攬的樞密使,而十二處主事對天子直接負責,更進一步限製了軍務大臣的權力,讓他們變成天子的幕僚機構,更多是提供策略、分析軍情和整理軍務的作用。
陸沉此刻的心情很平靜,他覺得天子的措施不止於此,必然會利用這次的時機徹底解決京軍的問題。
在拋出第一道天雷之後,李端等待片刻,見無人提出異議便繼續說道:“第二,裁撤京軍北衙,在現有的基礎上整合為三軍,同歸禁軍序列。原先的禁軍擴為一萬二千人,依舊負責衛護皇宮,其餘三軍分彆駐守京城東、西、北三麵。這四支禁軍的主將以後可由軍務大臣舉薦,征得天子的允準方可任職,此例同樣形成定製。”
現任北衙上將軍劉守光神色沉靜,不急不躁,一如他平時少言寡語的風格。
縱然天子第二項舉措直接剝奪他的軍權,他依然沒有半點慌亂或者震驚。
李端望著這位年過四旬的忠心大將,麵上浮現一抹讚許之色,繼而道:“劉守光轉任驍勇大營行軍主帥,負責鎮守京畿北部。”
劉守光沉穩地應道:“臣領旨。”
陸沉和張旭依舊是原先的職位,分掌金吾大營和武威大營。
如此一來,京畿地區的三座京營互相製衡,京城內的四支禁軍皆在天子手中,再加上織經司和軍事院十二處主事的存在,大齊天子對京城的掌控力度將會達到一個空前的程度。
李端的這些構想顯然不是一蹴而就,說不定在過往的十四年裡,他無數次思考過如何收攏軍權,如何讓皇位不再遭受威脅。
陸沉平靜地問道:“陛下,京營是否還維持先前的建製?”
李端搖頭道:“朕考慮過這個問題,京營理當保持一定的規模,但是在目前看來,過於冗雜良莠不齊是京軍亟需解決的問題。朕此番並非是要精簡京營,隻不過考慮到朝廷的負擔和打造精兵的目標,三座京營需要整合兵力,暫時各保留三支軍的建製,各營總兵力限製在四萬人以內。”
他抬眼望向陸沉等三人,正色道:“朕需要的是能夠支援邊疆的精銳,而不是在這繁華之地渾渾噩噩的少爺們,所以你們三人肩上的擔子很重,務必要勤懇用心,操練出一支真正的精兵。”
三人同時起身道:“臣遵旨。”
李端擺擺手,放緩語氣道:“朕隻是先給你們設立一個框架,具體如何做還需要你們仔細斟酌。關於軍務大臣,蕭望之和厲天潤久經沙場兵法出眾,雖然人在邊疆但也能提供一些很好的建言,故此朕決意加授他們軍務大臣之銜,將來若是他們入京也不需要另行任命。”
大齊的官製經過百餘年的調整,相對簡潔明了,一般不會存在實職和虛銜衝突的情況。
但是從天子這番話可知,蕭、厲二人如今又多了一個虛銜。
譬如蕭望之,他現在的身份是大齊榮國公、領軍務大臣、淮州大都督,榮國公是爵位,軍務大臣是加銜,淮州都督則是實職。
其實這個安排沒有不妥,也算是天子一以貫之對邊軍的信任和器重,關鍵在於天子最後那句話。
倘若入京……
在今日這樣重要的場合,天子顯然不會無的放矢。
厲冰雪下意識地抬起頭,還未張口耳邊就傳來一聲輕咳。
她忽地想起入宮前陸沉的提醒,於是悄然不言。
李端仿佛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動靜,繼續說道:“劉守光、張旭、陸沉,爾等既為京營主帥,理應入軍務大臣之列。劉卿家年歲最長,在京軍中任職時間最長,便由你負責主持軍事院的日常安排。”
這算是對劉守光的一個補償,畢竟他先前是北衙上將軍,改任京營主帥稍稍有些說不過去。
但是這個主持日常安排的軍務大臣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以前的樞密使,關鍵在於他沒有直接處理軍務的權力。
大體而言,隻是名義上好聽一些。
劉守光很清楚這裡麵的門道,依舊沉靜地領旨謝恩。
李端環視眾人,緩緩道:“此外,朕還決定任命沈玉來和韓忠傑為軍務大臣。沈玉來的情況你們很清楚,朕便不再贅述。至於韓忠傑,雖然他如今賦閒在家且無爵位,但他也曾有過軍中任職的履曆,隻不過是因為荊國公身體欠佳,他身為長子主動辭官歸家奉養。其人無論能力、品格還是資曆,相信你們都有所了解。”
李道彥和薛南亭對視一眼,心中清楚天子這是在為將來做準備。
這場小規模的朝會進行到現在,與以往最大的區彆是,天子的每一項任命都無人反對,與當初郭從義等人把持軍政時形成鮮明的對比。
李端臉上並無得意之色,在敲定一些細節之後,他平靜地說道:“今天就到這兒吧,眾卿家回去之後認真想一想,朕需要你們勠力同心,重振大齊之強盛。”
“臣遵旨。”
群臣起身整齊地回應。
“陸沉,厲冰雪,你們留下。”
天子最後溫和地說道。
……
“並非是朕小氣,連一頓禦膳都舍不得。”
偏廳之內,李端坐在長桌北麵,喝完羹湯之後,朝著對麵的兩個年輕人微笑道:“他們或許會心裡感激,可同樣也會很不自在,喝碗湯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尤其是李相年事已高,這反倒是一種折磨。不如讓他們回府用飯,既輕鬆也安逸。伱們二人年紀輕輕,又在邊疆曆練多年,不可學他們謹小慎微,在朕麵前放鬆一些無妨。”
話雖如此,厲冰雪還是有些彆扭,縱然這所謂的禦膳隻是一碗羹湯,她也無法做到豪氣乾雲。
反倒是旁邊的陸沉快速喝完,談不上狼吞虎咽風卷殘雲,但也十分乾脆利落。
李端見狀便問道:“要不要再來一碗?”
陸沉坦然道:“陛下,臣怕把您的禦膳房吃窮了。”
李端忍俊不禁,搖頭道:“那就隻有一碗,朕的府庫可經不起你折騰。”
聽到這番對答,厲冰雪的心緒鬆弛下來,不緊不慢地喝完羹湯。
待宮人將碗筷收拾乾淨又奉上香茗,李端便對厲冰雪說道:“朕已經知曉你父親的身體狀況,本想讓他來南方療養一段時間,他最終還是婉拒此議,朕也不好強求,因為靖州邊防確實離不開他。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朕問過太醫院正,他說薛懷義的醫術不在他之下,既然有此人在靖州常駐,你父親的身體肯定能調理妥當。”
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狀若無意地看了陸沉一眼。
厲冰雪應道:“臣代家父謝過陛下的關切。”
李端順勢說道:“你父親很好,你也很好,將來未必不能青出於藍。這次你率飛羽營千裡勤王,朕雖然不能給你爵位上的封賞,卻也不會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朕知道你性情爽直,不喜拐彎抹角,不妨同朕說說你想要何種賞賜?朕不會拒絕。”
旁邊肅立的宮人們悄悄看了這位年輕女將一眼,心中滿是豔羨。
這世上有幾人能夠聽到這句話?
天子金口玉言,她可以自選賞賜。
陸沉目不斜視,仿佛麵前的白瓷茶盞格外動人。
厲冰雪起初沒有多想,當她抬頭看向天子溫和的目光,腦海中忽然一道閃電劈過。
其實以她的家世背景,求而不得的東西委實很少,地位更是相當超然,幾年前她就敢一腳將李道彥的親孫子踹出門外,事後還是李適之親自上門賠禮致歉。
天子肯定不會加封她爵位,畢竟她父親已是郡公之爵,她也未曾立下震動朝野的大功勞。
這番話似乎是器重和賞識,卻又仿佛帶著幾分深意。
天子究竟希望她提出怎樣的要求?
厲冰雪一時間想不明白,可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回答絕對不能任性胡鬨。
稍稍思索之後,她俊逸的雙眉微微揚起,朗聲說道:“啟稟陛下,臣的心願是陛下龍體康健,大齊江山永固!”
李端點了點頭,問道:“還有嗎?”
厲冰雪毫不遲疑地說道:“再有就是家父長命百歲,臣能繼續在邊疆帶兵,擊敗敵人收複故土!”
凜凜風姿,不弱須眉。
李端臉上泛起一抹淺淡的笑意,讚道:“很好。”
好在何處?
殿內的君臣三人或許各有考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