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48【光宗耀祖】人間一片銀裝素裹,前方廣陵城已然在望。一輛寬敞舒適的馬車平穩前行,旁邊跟著陳舒和譚正等人,以及等候在北岸渡口的陸家護衛。這輛馬車也是他們奉陸通之命帶來,隻為讓還在養傷的陸沉更舒適一些。車廂之內,陸沉微微閉目養神。這趟京城之行稍稍出乎他的意料。原以為天子處境困頓,朝堂之上群魔亂舞,邊軍將帥很難得到足夠有力的支撐。沒想到一切進展極為順利,天子在薛南亭和秦正這兩位重臣的支持下,成功壓製住以左相李道彥為首的江南世族,順利增設江北四軍,極大地增強邊軍的實力。隻要不出現太大的意外,照這個趨勢持續發展下去,北伐或許不會變成一場空談。“少爺,老爺在前邊等著。”陳舒來到馬車旁邊恭敬地說道。陸沉睜開雙眼道:“停車。”馬車在官道旁停下,陸沉從車中出來,一眼便看見廣陵南門外麵,陸通以及一群人站在路邊,正朝這邊望來。陸沉快步走去,來到跟前躬身一禮道:“孩兒拜見父親大人。”陸通攏在袖中的雙手抽出來,將陸沉扶了起來,上下打量一陣,既欣慰又後怕地說道:“回來就好,沒事就好。”“讓父親擔心了。”陸沉略顯愧疚地說道,其實西柳巷的刺殺本可以避免,因為他在廣陵和北燕察事廳的探子交鋒多次,對他們陰狠果決的行事手段有所了解。如果他提前和織經司的人接觸,外出時帶上足夠多的護衛,那些刺客就算敢出手也難有收獲。好在雨過天晴,他現在仍舊是完好無損地回到廣陵。陸通轉頭看向陳舒和譚正等人,雖然表情並無明顯的變化,隻是眼神略微冷厲,原本就忐忑不安的一眾人等立刻單膝跪地,請罪道:“屬下護衛不力,令少爺身受重傷,請老爺降罪懲處!”陸沉連忙道:“父親,當日事是孩兒獨自決定,和他們並無關係,還請父親莫要怪罪他們。”陸通曆來極為尊重陸沉的體麵,尤其是在外人麵前,從不擺出父嚴子孝那套規矩,但此刻卻沒有立刻改變話鋒,看著譚正等人片刻之後,沉聲說道:“下不為例。”“謝老爺寬宥!”眾人鬆了口氣,連忙行禮道謝。這時李承恩和王駿走上前來,一絲不苟地行禮道:“參見都尉!”陸沉升官封爵的事情早已傳遍廣陵,如今他已不再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校尉,而是統領淮州銳士營六千精銳的開國縣男。陸沉微笑道:“大家都還好?”李承恩恭敬地說道:“請都尉放心,銳士營每日操練不停,隻等都尉回來檢閱。另外蕭大都督傳來軍令,都尉可在家中度過年節,開年之後再率本部一千人前往來安都督府報道。”陸沉微微頷首,轉向對王駿說道:“在這邊可還習慣?”王駿瞧著比幾個月前清瘦了些,但整個人氣質愈發銳利,聞言笑道:“謝都尉記掛,小人很喜歡軍營中的生活。”“那就好。”陸沉對這兩人早有安排,李承恩是他統率銳士營的臂膀,王駿則負責後勤雜務等文書工作,雖有親疏之彆,但地位同等重要。他看了一眼陰沉的天色,對陸通說道:“父親,我們回家吧?”“好。”陸通笑吟吟地說著,然後便與陸沉步入廣陵城。臨近年關,城內無比熱鬨繁盛,街上行人如織,商販的吆喝聲不絕於耳。陸家一行人從南城走向西城,沿路不時有人向陸通問好。“陸老爺好!”“陳兄好!”“令郎從京城回來了?嘿,瞧我這張破嘴,陸爵爺還請恕罪!早幾天聽聞朝廷封賞之事,小人就打心眼裡高興,咱們廣陵城也出了一位實打實的軍功爵爺!”“鄉裡鄉親何必如此見外?這孩子也就是運氣好,得了天子的看重。他畢竟還年輕,當不起大家這般禮數。”陸通雖然說得很客氣,嘴角卻早已咧開。他心裡的喜悅和驕傲之情顯露無疑,尤其是在街上這些相處了數十年的父老鄉親麵前,陸沉的出息讓他幾近於紅光滿麵。陸沉見狀當然不好在父親的故交麵前擺架子,頗為謙遜地向圍上來的路人微笑示意。“陸老爺教子有方,令人欽佩!”“此乃值得慶賀的大喜事,明日我等便上門恭賀,陸老爺千萬莫要推辭。”“依我說,陸公子此番封爵足以載入廣陵府誌!”“極是!”眾人一番吹捧,陸通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忙不迭地答應下來,並表示過幾天陸府會擺下流水席,宴請廣陵城的老少爺們,自然又贏得一片讚譽聲。人潮洶湧之中,陸沉安靜地站著,看著老爹仿佛突然年輕幾十歲的精神頭,心裡不禁感慨萬千。雖然因為當年的一些往事,陸通希望他能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富家子弟,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但望子成龍這四個字可謂人的本能。當陸沉以開國縣男、上輕車都尉、銳士營都尉的身份從京城返回,並且享有天子禦賜表字的待遇,陸通又怎會若無其事。一直到返回陸宅,陸通臉上的笑容仍然沒有消失。正堂之內,老神醫薛懷義望著老友臉上洋溢的喜色,不禁打趣道:“詹知府前兩天還和我說,他早就看出陸沉這孩子不簡單,隻可惜你不聽他的勸告,不許陸沉讀書考功名。要是你當初願意改變主意,說不定廣陵府會出一個狀元之才。”“軍中雖然危險,但都是看得見的風險,不像朝堂之上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狐狸。當然,右相不在此列。”陸通微笑著回應。“多謝你將我那位侄兒剔除在外。”薛懷義忍俊不禁,繼而對陸沉說道:“右相對伱如何?有沒有幫你說話?”陸沉垂首道:“多謝世伯記掛,右相對小侄頗為照拂。”“那就好。你父親說你遭歹人襲擊受了傷,雖有宮中太醫為你醫治,他仍舊不太放心,所以讓老夫來幫你看看。”“有勞世伯。”薛懷義便抬手幫陸沉診脈,片刻後對陸通說道:“從脈象上看已經恢複了七八成,而且不會有什麼隱患,你且放心便是。”陸通點點頭,歎道:“倒不是信不過宮裡的太醫,隻是這孩子畢竟年輕,怕他落下病根。對了,過幾天你記得留出時間,來府上做個見證。”“你不請我我也會來。”薛懷義笑了笑,又道:“你們父子相聚肯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家裡也還有點事情要處理,改日再敘。”“我送你。”陸通親自將薛懷義送到門外,然後緩步折返回到正堂。此間再無外人,唯有父子對麵而坐。陸沉開始講述此番京城之行的詳細,從在鬆陽驛遇見靖州一行人開始,到入京後顧婉兒贖身求伴、與李雲義和三皇子的衝突、幾次覲見天子的細節,一五一十娓娓道來,隻是隱去了他和厲冰雪之間的故事。陸通靜靜地聽著,間或提出一兩個問題。“……陛下對我頗為器重,除了父親知道的那些封賞之外,他還讓織經司秦提舉給我一塊權限很高的腰牌,憑借這塊腰牌我可以隨時密奏天子。拋開他對我本人的欣賞,此中更重要的關節應該是他想打消蕭大都督心中的猶疑。”陸沉對那些榮譽看得很清醒,天子禮賢下士以及種種嘉賞,一方麵是籠絡他這個後起之秀,另一方麵則是消除蕭望之對中樞的戒備之心。陸通雙手攏在袖中,緩緩道:“你的分析基本沒有問題。有些話以前便說過,但如今你已走上台麵,所以為父希望你心裡有個底。”陸沉不解地問道:“父親之意是?”陸通抬眼望著他,溫和地說道:“如今你見識過朝堂上的人心鬼蜮,當知官場上危機四伏。眼下天子對你青眼有加,是因為你代表著邊軍勢力,但是往後看,你不可能一直擁有這樣的底氣。或許某一天你威脅到某些大人物,亦或者是天子認為你崛起的速度太快,屆時若是有人想打壓你,又將如何應對?”陸沉知道他在這一刻想起了那位含冤赴死的楊光遠楊大帥。思忖片刻後,他平靜地說道:“父親是希望我不要輕易相信旁人,哪怕是天子?”“不止如此。”陸通神色淡然,輕聲道:“既然你決定從軍,那你就要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眼下這一千人就是你的根基,利用他們掌控整個銳士營,要讓麾下將士以你為尊,隻聽從你的命令。無論將來如何風雲變幻,隻要你手裡有一支忠心耿耿的精銳雄師,即便是天子想要動你也會投鼠忌器。”這番話辛辣又直白,陸沉微微頷首。陸通繼續說道:“沉兒,先學會謀身之道方能實現胸中抱負。為父知道你秉性純善,或許不認可這種看法,但是施展菩薩手段的前提是金剛心腸,想要在這亂世之中闖出一條平坦大道,你必須學會私心二字。”陸沉眼中浮現凜然之色,恭敬地說道:“父親大人的教誨,孩兒會謹記在心。”陸通欣慰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