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47【此去經年】南齊建武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午後,衡江南岸白石渡口。北地的雪飄然而至,江麵上冰花彌漫,遠方的天幕與延綿的山川,近處的枯樹與蕭索的道路,放眼望去一片清冷的純白。渡口南麵的官道旁,數十位包裹嚴實的騎士安靜地等候著,他們偶爾會悄悄看向西邊江畔長堤,打量著那對在這種天氣裡依然有興致漫步的年輕男女。朔風凜冽,寒意襲人,不過對於武功高強內勁深厚的厲冰雪而言,她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空氣中的寒冷。長堤儘頭有一座八角飛簷的古樸涼亭,在此可以眺望遼闊江景,若是春秋時節經常會有旅人駐足於此,更有一些文人墨客於此地留下壯麗詩篇,眼下自然空無一人。厲冰雪身著妝緞狐膁褶子大氅,外罩一襲大紅披風,愈發襯得她白皙的肌膚欺霜賽雪。陸沉與她並肩同行,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他的傷勢已經大致痊愈,一方麵是宮中太醫手段高明,另一方麵是宮裡的珍稀藥材可以隨意取用,那些權貴府邸也送來不計其數的補品,所以他現在逐步恢複錘煉內勁的習慣。兩人步入涼亭,厲冰雪走到闌乾旁,柔聲道:“雖然先前便討論過,但我還是想說陸靜安這個名字聽起來確實不錯,陛下對你真不是一般的用心。”陸沉眺望著北岸的疏闊景色,微微勾起嘴角,眼中浮現幾許笑意:“就怕家父不太舒服,他本來是打算等我行冠禮之後再定表字。”厲冰雪對他的父親了解不深,隻知陸通是淮州境內頗有名氣的富商,聞言便輕笑道:“天子賜字可不多見,如今陸沉陸靜安這幾個字早已傳遍京畿之地,令尊若是得知肯定會很開心。”“希望如此。”陸沉語調平和,心情卻談不上放鬆。從遇刺受傷到離開京城的前幾天,那段時間他一直住在厲宅養傷。雖說他住在一棟單獨的小樓裡,平時與厲冰雪相處亦是謹守禮節,並無絲毫逾矩之處,但他心裡總覺得不太妥當,尤其是夜深人靜時想到林溪,難免會有一種心虛的感覺。那一日厲冰雪非常明確地闡明心跡,他若不予以回應又顯得毫無擔當,然而每次他剛剛開了一個頭便被厲冰雪岔開話題,兩三次之後他便不再提起,因為厲冰雪顯然並不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個答複。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性情。厲冰雪凝眸望著冬天的人世間,忽地主動挑起先前刻意避開的話題:“林姑娘如今在七星幫總舵?”陸沉道:“是。”厲冰雪轉頭望著他,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你們就這樣天各一方?”陸沉想了想,答道:“暫時隻好如此。”“確實有些為難。”厲冰雪輕聲一歎,緩緩道:“七星幫是江北綠林第一大幫,幫中肯定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林姑娘想必得留下來幫助她的父親。你如今又有軍務在身,短時間內恐怕無法北上去尋她。其實在江華城的時候,我便瞧出伱們之間有種隱約的羈絆。不過你們都很年輕,倒也不必急於一時。”這番話豁達爽朗,隻是陸沉聽在耳中愈發不解,遂問道:“厲姑娘,我不是很理解……”“不理解我為何能這般光風霽月地談論你和林姑娘的關係?”厲冰雪無比自然地接過話頭。陸沉點了點頭。厲冰雪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莞爾道:“我以為那天已經說得很清楚。”陸沉老老實實地說道:“確實很清楚,但是正因為太清楚所以更加不明白。”“你這個人呀……平時看起來聰明絕頂,在這種事上卻又很笨拙,也不知是不是非要我說得更詳細一些。”厲冰雪頗為罕見地輕嗔一聲,繼而說道:“我說過我對你有好感,亦不諱言你是這麼多年來第一位讓我心動的男子,但我並未說過此生非你不嫁。”陸沉坦然道:“我知道,厲姑娘巾幗不讓須眉。”厲冰雪頷首道:“我對兄長說過,北伐大業未成,父親心中鬱鬱,我希望能多做一些事情。如果這兩年就嫁人,我就得接受深閨大院相夫教子的生活,沒有機會再領兵征戰。我實在不能做出那樣的選擇,可我又不想將那些話一直憋在心裡,所以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你。”陸沉想起那天她說的另外一句話,不禁心有所感。“我希望將來馬革裹屍之時,心裡能有一份美好的回憶。”這份回憶便是指她對陸沉袒露自己的心意,以及在陸沉受傷後將他接到厲宅休養,兩人難得的相處時光。在那將近大半個月的時間裡,她沒有再思考邊疆戰事和朝堂紛爭,每日除了勤練武藝之外,其餘時間基本在和陸沉閒談相聚。這樣看似簡單乏味的生活,對於厲冰雪來說已是難得的放鬆,故而她才會稱之為美好的回憶。她並未讓陸沉難堪,或者非要他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複,隻是利用那段時光稍稍放鬆自己心裡緊繃的弦。陸沉或許是潛意識裡確認這一點,既感激對方屢次出手相助,又十分敬佩她的豁達和堅毅,同時難免會有幾分憐惜之意,所以沒有選擇在下地行走後立刻從厲宅搬出去。“至於為何屢次打斷你的話頭,不讓你提起那件事……”厲冰雪微微停頓,低頭淺笑道:“我終究也是一名女子,知道這個世道裡那樣主動的行為無異於離經叛道,恐怕沒有多少女子會如此直白大膽。說便說了,我不會否認,可若是被你直接拒絕,我豈不是很沒有麵子?”她轉過頭來,麵龐上飄起幾分狡黠之意。陸沉亦笑道:“這個理由……十分有力。”厲冰雪輕哼一聲,猶如碎冰一般清脆:“再者我心裡清楚,你這個人看著溫和實則極有主見,沒有當場拒絕隻是照顧我的臉麵,那些天肯定在想一個妥當委婉的理由,我自然不能給你這個機會。”陸沉有感而發:“難怪我總覺得特彆被動。”厲冰雪抿嘴輕笑:“你莫要忘了,雖然我在戰略大局的謀劃上不及你,但我帶兵多年時常主動出擊,衝陣經驗算得上很豐富。單論在小規模戰事中尋找機會的能力,我不一定比你弱。”陸沉誠懇地說道:“姑娘用兵如神,陸某甘拜下風。”厲冰雪的笑聲愈發清脆動聽,片刻後說道:“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塚,可我怎麼覺得跟你待在一起的時間久了,竟然也會生出類似的情緒?唔……紅顏禍水確有幾分道理,古人誠不欺我。”陸沉見她清澈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自己,不禁略顯為難地說道:“厲姑娘,你讓我上戰場拚命我絕對不皺一下眉頭,但是要讓我梳妝打扮塗脂抹粉,這件事恕難從命。”“陸公子莫要害怕,我不會欺負你的。”厲冰雪微微昂起光潔的下巴。陸沉作勢往後退了一步。厲冰雪見狀忍俊不禁,捂嘴笑了起來,隨後衝他說道:“其實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陸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厲冰雪道:“那天見你遇刺受傷,起初我擔心偽燕的刺客賊心不死,會繼續對你不利,便奏請陛下將你接到厲宅。不過在你醒來之後,我堅持請你留在厲宅養傷,除去先前說過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個理由。”陸沉神色平和地望著她,淡然道:“厲姑娘之意是?”厲冰雪稍稍伸展雙臂,呼吸著清冽帶著寒意的空氣,緩緩說道:“無論個中緣由為何,你終究是在我府中住了大半個月,將來林姑娘知道這件事後,我想看看她會不會因此生你的氣。”“其實……在那天姑娘你說明之後,我便已經想到了這一點。”陸沉不緊不慢地說著。厲冰雪麵上浮現好奇之色。陸沉微笑道:“我會如實相告,師姐也肯定不會生氣。”“早就猜到會是這個回答。”厲冰雪笑了笑,心中飄起一抹傷感,隨即轉移話題道:“天色不早了。”陸沉抬頭看了一眼迷蒙的天色。其實在鬆陽驛的時候靖州和淮州兩撥武將便已分彆,前者轉道西北穿過忻州和雅州前往靖州地界,後者則是一路向北趕來江畔渡口。厲冰雪坦承她要將陸沉送到江邊,霍真等人便帶著顧婉兒和墨兒這對主仆提前返回靖州,賀瑰和蘇章等人亦是心照不宣地加速趕回淮州,隻留下這對年輕男女和他們的護衛慢慢前行。但是無論他們如何放慢速度,終究到了分彆之際。“將來的戰事中,你要小心一些,彆再像廣陵城外那般隻想著斬將奪旗。”厲冰雪凝望著他的雙眼,輕聲叮囑著。陸沉道:“你在和北邊遊騎交手的時候也要注意安全。”“嗯。”厲冰雪應了一聲,麵帶微笑上前,緩緩張開雙臂。陸沉並未刻意矯情,坦然接受這個禮節性的擁抱。厲冰雪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有我必須要去做的事情,你也有自身的職責,而且你還要去找林姑娘。你放心,我並非那種癡纏不休滿腹妒心的女子,不會去做一些讓你我都不開心的事情。今日一彆不知何時再見,望你珍重萬千,將來若能在戰場上重逢,我願同你並肩殺敵。”陸沉輕吸一口氣,頷首道:“能夠與你相識,這是我的榮幸。”厲冰雪後退兩步,定定地看了陸沉一會,旋即微笑著大步走出涼亭。“告辭。”“一路順風。”厲冰雪沒有回頭,隻是抬手朝他揮了揮。陸沉望著一襲紅衣走向遼闊的天地之間,視線中遍地純白,唯有那抹紅色明媚又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