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為晉君死,為王父死,這是她與謝玄之間從來都繞不開的話題,也是她與謝硯留在謝玄身邊最可靠的保證。
那人修長如流玉的手就閒閒覆在她光潔的脊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著。
不知是乏了,還是陷入了過往的沉思,好一會兒才緩緩說起。
“他是中山的王侯,不便回來見我,因而大多由暗樁傳遞消息,再由細作把消息送出靈壽,出了靈壽,自然也有我們的人接應。”
阿磐沉沉一歎,“我不太記得父親了,隻恍惚記得他抱著我在院中旋轉,他的發冠也有許多毓珠,可惜那毓珠擋住了他的臉大人,我快忘記父親的模樣了”
那人輕撫著她的腦袋,挨得更近了一些,“待回了大梁,我為你畫一幅畫像。”
對,謝玄是會畫畫像的。
先前在趙北田莊裡,趙媼不就說了嗎?
趙媼說,“你的畫像啊貼得到處都是,我就跟著王父四下去找啊,閨女啊,王父找不到你,人都要瘋了,我也要跟著瘋了”
阿磐鼻尖一酸,又問,“那父親,為何要把我送去雲家呢?”
她把話題引到雲家,引到雲家,也就能引到雲薑身上。
那人低歎了一聲,“因為雲家也是我的人。”
阿磐於那人懷中仰頭,然夜色裡看不清那人的神情。
她發了好一會兒的怔,好一會兒才喃喃問道,“因而雲家,也是故人嗎?”
那人應了。
他說,“是。”
哦,原來如此,原本也該如此啊。
若不是王父的自己人,父親又怎麼會臨終把她托付給了雲家啊,原本就如此淺顯的道理,她竟從也不曾往這一處想。
一時茫然,竟不知再該說什麼了。
那人的胸膛依舊如從前寬厚結實,那在晉陽被趙二公子射於心口上方的那一箭,也早就結了痂。
他的心跳還是那麼有力,他的雪鬆香還是那麼熟悉,可他的話,她怎麼竟有些聽不懂了呢?
恍然還聽那人兀自說話,“你父親是晉人,談不上通敵叛國。因而於中山而言,真正通敵叛國的是雲家。”
唉,原來如此,原本也該如此啊。
雲家才是土生土長的,真真正正的中山人。
因而蕭延年是不是壓根就認錯了那塊玉,錯把雲薑當成了她呢?
那玉璧一分為二,一模一樣。
父親會把她同時許配給晉君子和中山王嗎?
是隻為打消中山王的懷疑,還是與中山王訂立婚約的從來都隻是雲家呢?
一時間心緒繁雜,完全沒有一丁點兒頭緒。
隻知道雲薑也是故人之女,因而,因而火燒大營之後,才能安然無恙地待在東壁吧?
她於這亂七八糟的思緒裡,迅速抓住了要害,她問,“大人,雲家背棄過一回中山,難道還會背棄第二回嗎?”
長平的夜寂然沒有人聲,而那人一時沒有說話。
就在這寂然的夜裡,那此起彼伏的心跳聲就愈發地響了。
阿磐問了下去,“大人,如果姐姐也是千機門的人呢?”
可那人歎了一聲,他說,“千機門,已隻餘一人了。”
他說的那個人是蕭延年。
千機門於南國之前被剿了一回,元氣大傷。
於長平這驛站中又被剿了一回,這一回所剩無幾,也再沒有什麼人了。
這長夜漫漫,一旁的人已經睡去。
然阿磐睜著一雙眸子,輾轉反側,不能安枕。
眼睜睜地看著明月西沉,看著晨光熹微,曦色乍現,直到外頭已經有了趕馬啟程的動靜。
她想,罷了,罷了,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光大亮的時候,一行人總算起程往大梁奔走了。
斥候來報,趙國大軍已遠遠退去,原本十裡開外駐軍的魏武卒也領命北上,北上,接收這晉陽以南以東的全部郡城關隘。
你瞧那遼闊廣袤的疆土,崇山峻嶺,山河壯闊,如今已儘歸王父所有。
車馳馬驟,奔往大梁。
遇見雲薑的時候,是在大梁北二十裡處。
彼時已近黃昏,日色西斜,天光將暗。
馬車往前奔走,趕車的人忽而勒馬,“籲”得一聲,緩了下來。
謝允稟道,“主君,有人在前頭攔車!”
那人問,“什麼人?”
外頭的人辨認了好一會兒才道,“是好像是雲姑娘”
哦。
雲姑娘。
阿磐心頭一跳,掀開帷簾,從車窗裡往外頭瞧。
你瞧,雲薑風塵仆仆,抱著孩子朝著他們的馬車踉蹌奔來,形容可憐地喚了一聲,“大人!”
撲上前來,撲進馬車,撲進謝玄懷中,“大人真狠心啊!”
小黃見了雲薑母子如臨大敵,支棱起耳朵來就吠。
那人問,“你怎麼來了?”
雲薑委屈哭道,“西太後的人要把我接進宮,可我不肯。我怕進了宮出不來,再給大人帶來麻煩,因此趁夜出逃”
“想趕緊來告訴大人,大人許久不歸,大梁的形勢一天要變好幾次,分不清是敵是友了”
是,王父許久不歸大梁了。
自去歲五月至今,竟已是一年有餘,這一年過去,魏國朝堂可還似從前那樣儘在掌控之中嗎?
那看似平穩下來的局勢,必也隱藏著湧動的暗波,甚至蠢蠢欲動,想要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雲薑把孩子送到謝玄跟前,淚光盈盈的,“大人,抱抱他吧!”
“孩子從出生就不曾見過父親,沒有父親疼愛”
阿磐悄然抬眉望謝玄,見謝玄一雙眉頭蹙著,神色複雜,好一會兒過去才伸出手來。
可那孩子見了謝玄便哭,眼睛一閉,放聲大哭,豆大的淚珠咕嚕咕嚕地順著小臉往下滾。
孩子一哭,雲薑也哭,“大人大人莫怪他沒見過父親”
雲薑也不會哄孩子,那孩子怎麼都哄不好。
這到底是誰的孩子呢?
阿磐垂眸去看。
孩子長得不像謝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