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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迪迪埃·博尚最初決定直言不諱地在吳蘇拉麵前稱呼這些東盟軍將領管理的地區為其私人采邑時,雙手沾滿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鮮血的東盟軍少將隻是用滿懷惡意的眼神看了博尚一眼,卻什麼都沒說,仿佛博尚對他的諷刺根本無關痛癢。不僅如此,博尚隱約察覺到,吳蘇拉似乎很喜歡這個詞彙。縱橫戰場多年的興亞會得力乾將不僅不將其視為謾罵和指責,反而把它當成一種誇獎。
坐在堆積如山的戰利品旁,博尚目睹著吳蘇拉懶洋洋地躺在日漸衰弱的陽光下聽取其他負責統計戰利品的軍官們彙報在金三角附近區域所收繳物資的彙總情況報告。武器裝備、生活物資、重要的戰略資源……這些還隻是冰山一角。中南半島北部的青衣人們來不及將他們的據點中儲藏的東西迅速轉移出去,於是在他們英勇而無謀的抵抗被徹底粉碎後,這些辛辛苦苦搜集的物資全都便宜了吳蘇拉和他手下的將士們。
雖然東盟各地的青衣人由於首腦機構受到襲擊而發動叛亂的氣勢相當駭人,這種絕望的反擊被證明缺乏目的性也缺乏組織性。以鐘複明為代表的領導層消失後,嚴格遵守著自上而下絕對服從命令這一信條的青衣人和那些被他們組織起來的移民陷入了混亂之中。其中一些人決定擅自反抗,另一些人則決定先等待上級的命令。諸多內耗嚴重地影響了叛亂的成效,再加上這些人囤積的武器彈藥不足以和東盟軍對抗,吳蘇拉手下的大隊人馬輕而易舉地碾碎了這些不自量力的反抗者。
軍隊抵達了東盟在中南半島北方實際控製範圍分界線南側的老穀縣,並在縣城外停了下來。期望著能夠借助恢複縣城秩序的機會控製當地的吳蘇拉失望地等來了阿卜杜拉·巴希爾的通知,後者告訴他,儘管其中經曆了一些波折,老穀縣的非自由南洋聯軍係統的叛亂武裝已經被粉碎,其所占據的農村地區也暫時由被發動起來的民兵管理。這位本該和此事毫無關係的教育處長在通知裡解釋說,他和麥克尼爾商量共同成立一個由全縣成年公民持股的企業用於處理戰後重建工作並填補外地移民外逃造成的空缺。
接到答複時,忐忑不安的博尚想要馬上勸阻吳蘇拉進占老穀縣和北圻州北方其他縣、市的意圖,不料吳蘇拉一反常態地表示說,這一次他願意把處理問題的權力交給當地的公民。
“你也看到了鐘複明的下場,像他這樣敢用公認一般情況下沒法破解的策略去奪取權力的人,還是給自己招來了禍患,因為他實在是太貪婪了。”吳蘇拉是這麼解釋的,他承認自己的退縮源自畏懼而不是對行動的真心實意的讚成,“我還不想和他落到同一個結局。”
博尚仔細想了想,沒察覺出吳蘇拉的解釋中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野心,於是也就放心了。鐘複明似乎是想要在興亞會徹底交權後利用東盟的法律合法地先奪取權力再把東盟塑造成他心目中的模樣,而為了辦到這一點,他在興亞會的默許下輸送他的同胞前往中南半島各地的無主之地屠殺和驅逐當地原住民,以便從鄉鎮開始逐層向上掌控權力。可惜,他的計劃看起來很充實,現實卻是虛胖,還沒等他驕傲地宣稱自己奪取某幾個縣的實際控製權,他和他的同夥的囂張行為已經引起了興亞會的敵意,而他們又忘記學著吳蘇拉那樣躲進鄉村甚至是深山老林裡避難。
9月11日當天,博尚抵達老穀縣之後不久,便在阿卜杜拉·巴希爾的介紹下找到了麥克尼爾和伯頓離開老穀縣期間的公務代辦人——生於中南半島南方的泰族男青年辛格·阿南達·盛通。博尚一直是單獨行動,維持依靠伊德裡斯沙阿而經營起的人際關係網絡,因此他很重視這個從2114年夏季開始就一直追隨麥克尼爾和博尚東奔西走的翻譯。名為翻譯,實為副手,正如麥克尼爾那名不副實的秘書身份一樣。
不幸的是,他們的行動還是太慢了。阿南達很抱歉地對博尚說,馬卡洛夫帶來的那些俄羅斯商人趁亂逃跑,留給他們的隻是一座又一座空空如也的辦公樓。那時老穀縣正處在被四麵八方的青衣人圍攻的窘境中,阿南達和阿卜杜拉·巴希爾都不希望分散兵力,況且他們沒有說服縣裡的其他官員為了彆人的私事而放棄自身主張的理由。
“這不怪你。”博尚此時已經冷靜了不少,“……我比你們更有理由對他們窮追猛打。馬卡洛夫的人在胡坦班達刺殺我,前不久又在半路上伏擊我們。我連續兩次差點被他們弄死,幸虧有上帝保佑才平安無事。他們聰明得很,不會在行動失敗後遲鈍地等候在原地讓我們有機會抓住他們的把柄。你們在自己的職分內儘了義務,不用自責。”
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企圖占領老穀縣的青衣人連續輸掉了多次戰鬥後,便逐漸丟掉了戰鬥意誌。當老穀縣的官員們猛然間意識到青衣人領導層的失蹤和戰鬥中的失敗會給那些並非青衣人一員的外地移民造成精神上的致命打擊時,他們很快達成一致意見,共同要求當地民兵組織前去附近的主要村莊奪回村子的控製權。戰鬥進行得很順利,大部分外地移民放棄抵抗並選擇投降,而擔憂輕率地驅逐或屠殺這些外地人會帶來嚴重後果的縣長決定暫時允許他們仍居住在原地。
然而,投資者逃跑和農村居民成為不穩定因素的後續影響卻不是短時間內能消除的。這也是麥克尼爾希望博尚能來到中南半島北方幫他處理一部分事務的原因,他們在北方的實驗田暫時還不能倒下。或許執著地在其中投入更多的資源無法給麥克尼爾帶來更多的利益,這一點麥克尼爾自己也清楚。
好在有伯頓給出的種種商機說服了胡坦班達的大人物們,博尚再想辦法讓伊德裡斯沙阿用其他方法投資這裡也不算太困難的工作。
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安穩地等待吳蘇拉帶著戰利品滿載而歸。一旦吳蘇拉離開了這裡,老穀縣和北圻州北方的其他縣隻需要再經曆一段時間的過渡期就能在新投資的作用下重新充滿活力。至於那些在青衣人的叛亂中被殺的東盟公民,屬於他們的正義將會永遠遲到。
廣場上的戰利品規模已經足夠驚人,但這還不是吳蘇拉全部的收獲。早在行動開始之前,對金融市場的變化異常敏感的伯頓就在追蹤被他懷疑的賬戶和交易平台。興亞會開始對鐘複明及【蘭芳赤子】采取行動後,伯頓馬上決定將這些線索當成特殊形式的保護費交給手中掌握著驚人權力的實權人物。得到了情報的大人物們各憑本事競爭,能夠從敵人手裡扣押下多少財富,就看他們自己的能力了。若不是有這種變相的賄賂,吳蘇拉還真不一定願意放過中南半島北方的那幾片自留地。
軍官們大聲地報告繳獲的各種物資的數額時,博尚仍在回想著他參觀老穀縣時所見的一幕又一幕。麥克尼爾跟他在電話裡交談時總會吹噓他們在老穀縣取得的成果是多麼地驚人,以至於博尚身臨其境之前懷揣著過高的期望。現在看來,老穀縣確實有了很多的進步,但與博尚想象中的寧靜、樸實無華的縣城還有很大的差距。新近的災難讓市民們的臉上又一次浮現出了陰雲,光是這種對希望的否定便足以令博尚對麥克尼爾的工作成果產生更糟糕的印象。
做的很不錯,但還不夠好。
“真不敢想象他們原先要準備這些物資用於什麼活動。”博尚見吳蘇拉心情正好,又動了彆的心思。麥克尼爾憑借近乎要挾的方法終於把吳蘇拉正式地和他們綁在了同一輛戰車上,而博尚想做的是讓吳蘇拉連跳車的機會都沒有,“……幸好他們缺乏善用這些儲備物資的能力。您這一次的收獲大概抵得上您管理自己的【封地】多年的總和了。”
吳蘇拉的情緒確實很好,他得意地對博尚說:“彆這麼說,我管理自己的轄區所用的辦法又不是沒收彆人的非法財產。這隻是一次意外收獲,這些物資本該在市場上流通並且被用於更有意義的項目,而不是在他們的倉庫裡囤積直到爛掉。”
“我想,您可以找到一條更快捷地獲得類似規模利益的道路。”博尚拋出了他的真實想法,最好是將疑似屬於韓處安嫡係將領的吳蘇拉轉變為桑鬆派係的盟友,“為了恢複中南半島北方的經濟,蘇丹陛下近日也會進行一些投資……不管是工業、商貿還是金融,在亟需發展的地方從事這些行業能為我們帶來暴利。”
然而,博尚的如意算盤打錯了。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吳蘇拉隻猶豫了片刻,便馬上回答道:“不,雖然我也很想賺更多的錢,但是身為軍人卻去經商會違反韓將軍的命令。此外……”他有意無意地拍著身邊的槍套,“直來直去地殺人更符合我的脾氣,像這樣明明同樣要喝血吃肉卻還要裝點上一層美名的迂回措施在我看來沒什麼意思。”
“沒關係,蘇丹陛下隨時歡迎新的合作夥伴。”博尚隻得尷尬地打圓場,他看得出吳蘇拉仍然是一個願意固守其根基的東盟軍將領。比起那些急於在新加坡或是未來的香巴拉浮島爭得一席之地的東盟軍將領,堅持把目光放在中南半島的鄉村地區的吳蘇拉顯得有些古板而不近人情。
清點戰利品的工作或許還要進行一陣,吳蘇拉或許正要借助這個機會讓當地的居民們看清那些青衣人平日囤積物資、擾亂市民生活的真麵目,這些直白的利益衝突比關乎東盟生死存亡的大事更能讓市民們意識到敵人的危害。如果說自由南洋聯軍因其宣傳內容而具有一定影響力,那麼【蘭芳赤子】在它的組織本身之外幾乎不能拉攏到任何支持者,這也給了興亞會一個反過來借用自由南洋聯軍的宣傳手段對付敵人的機會。
博尚不介意站在這裡看一整天,但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正當他趕去用餐時,阿南達打來的一個電話又讓博尚不得不草草吃完午飯並坐上趕往老穀市郊區的轎車。原來,阿南達決定把一些他自己無權處置而又必須解決的問題扔給博尚,反正他已經在胡坦班達隱約了解到了博尚的重要性。聽了阿南達的解釋後,博尚隻想跳起來破口大罵,他終究還是忍住了,並且委婉地表示他願意前去料理那些被拘禁在麥克尼爾私自設立的俘虜營裡的可疑人物。
所謂的俘虜營是麥克尼爾指揮老穀縣防禦戰期間臨時設立的民兵指揮部,同時也承擔著關押被俘的自由南洋聯軍遊擊隊員的功能。許多遊擊隊員在這裡進進出出,他們之中的一部分被送往同樣由麥克尼爾設立的矯正機構後得以悄無聲息地回歸社會,另一些人則被長期關押在各處拘留設施中。據說,麥克尼爾從未允許私自處決遊擊隊員,他認為那隻會加重當地居民對現狀的仇恨。
但是,並非所有被關押的危險人員都是遊擊隊員,比如現在被看守設施的民兵們抬出來呈現在博尚眼前的這個精神失常、口鼻流血、雙目無神的男人就絕對不是其中一員。此人剛被抬出來時博尚便聞到了濃烈的臭味,一看這家夥果然已經大小便失禁。
“……這是怎麼回事?”他疑惑地望著阿南達,想要得到一個解釋,“這是你準備的驚喜嗎?”
“麥克尼爾先生派人把他送到我這裡,可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阿南達局促不安地辯解著,“關鍵是,他看起來不像是能對我們造成危害的樣子……”
“沒準是裝瘋。”博尚冷冷地看著胡言亂語的俘虜,一時間想不起來對方是誰。他所活躍的戰場和麥克尼爾的工作領域缺乏交集,儘管雙方之間時常互相溝通,有些事情終究隻有當事人才清楚,“你有他的個人信息嗎?和我說一說,我想知道他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行。”
單看沈行健本人的所作所為,他差不多也該被送上斷頭台了。在他秘密地為鐘複明和【蘭芳赤子】位於日本的分支組織服務、販賣人口時,他成為了少數掌握鐘複明集團犯罪證據的關鍵人物之一;後來他被麥克尼爾釋放並重操舊業,又為【蘭芳赤子】擔負起了清理知情人的工作,而他自己也成為了即將被清理的知情人之一。不過,博尚不僅不會同情同時被多方利用的沈行健,反而認為對方太幸運了——能以癡呆的傻子的身份活下來,好過稀裡糊塗地死在一場大規模衝突中。
麥克尼爾把這件事扔給了阿南達,大概是想要讓阿南達幫他處理,而阿南達卻又把工作扔給了在一定程度上能代表麥克尼爾意見的博尚。博尚本人倒是沒有因此而感到不滿,他隻是為事情本身沒能得到解決而擔憂。
“就讓他爛在地牢裡吧。”博尚終於發話了,“殺了他呢,沒必要,而且顯得我們太殘忍了,況且這種簡單粗暴的處決也不能讓被他禍害的那些東盟公民滿足;放了他吧,又會讓我覺得良心不安。沒錯,讓他像蛆蟲一樣在這種環境中苟延殘喘,無疑是最好的懲罰了。”
但凡沈行健現在頭腦清醒、還能正常生活,博尚都不會寬宏大量地饒他一命。那些被宣判終身監禁卻還能幸運地在監獄中享受各種常人難以體會到的奢侈服務——比狹窄肮臟的小屋更乾淨的牢房、從來不用自己操心的飲食、豐富的娛樂活動——的家夥看起來不像是蹲監獄,更像是進去享福。博尚會確保他身旁不會出現類似的現象,罪犯就該有罪犯的樣子,不然乾脆把監獄改建成養老院吧。
得令的民兵趕忙把渾身穢物的沈行健拖回了牢房,捂著鼻子的博尚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甚至見不得自己的同伴們肮臟成那副模樣,更彆說是敵人了。剛打算離開這座非法監獄的法蘭西人徑直轉頭返回,被阿南達又一次攔住了。這下博尚確實有些惱怒了,他懷疑阿南達由於某種原因而打算把他拖在這裡。
“怎麼,難道還有其他事務嗎?”
“另有一些麥克尼爾先生送來的重要人物也被關在這裡。”阿南達畢恭畢敬地說著,儘力不讓博尚產生誤會,“那時他忙著南下,所以把這些人丟給了我來管理……”
怪不得麥克尼爾能一麵保護被【蘭芳赤子】追殺的知情人、一麵飛快地轉戰各地,原來他是把被保護下來的人一股腦地丟給了後方。這下明白了麥克尼爾之前策略的博尚開始有點後悔他搭理了阿南達的求援,他寧可繼續看著吳蘇拉手下的軍官們清點戰利品也不想處理這些問題。先不說他對實情缺乏了解,萬一事情在他手上搞砸了,到時候他還得替麥克尼爾承擔責任。
“……我知道了!”博尚有些鬱悶,“帶我去看看。”
雖然美其名曰需要保護的重要人物,那些被麥克尼爾和國家憲兵隊從中南半島的農村中找出來的知情人在這裡卻接受著和囚犯相同的待遇。對於這一點,負責管理設施的民兵指揮官辯稱,那些人也曾經是協助被暫稱為青衫軍的叛軍工作的危險人物,不把他們按管理危險罪犯的方式妥善地關押起來,後患無窮。
迪迪埃·博尚抵達老穀縣之前,管理臨時俘虜營的民兵們已經對這些唯一價值為提供情報的新來客進行了熱情招待,期望著能夠趕在麥克尼爾返回之前從這些人身上拿到至關重要的情報。根據阿南達的彙報,審訊工作進行得並不順利,一些已經在深山老林裡生活了許久的人堅稱記不清當年的事實,另一些人則因企圖越獄而被當場擊斃。
儘管困難重重,民兵們還是整理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材料以供返回後的麥克尼爾參閱。現在,博尚坐在麥克尼爾的簡陋辦公室裡,喝著麥克尼爾沒來得及拿走的汽水,看著本來應該給麥克尼爾本人提供的報告。老實說,他一點都不羨慕這種待遇,因為辦公室的環境讓他簡直沒法忍受。這間辦公室從上到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經過裝修,肉眼所見之處除了水泥牆還是水泥牆,連擺放的必要家具看上去都像是從舊貨市場上低價買入的老古董。在這種地方乾活隻會讓博尚覺得自己掉價了。
他打起精神審閱阿南達的報告,心思卻在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繼續調查敵人的罪行,似乎是多餘的。鐘複明及【蘭芳赤子】的首腦集團已經在新加坡被興亞會殲滅,沒了這個到處策劃陰謀的核心集團,其組織將四分五裂、自行崩潰。隻要博尚確認敵人基本喪失反撲能力,他才不想浪費時間做善後工作。誰想要追根問底就讓那人自己去辦事,博尚不想浪費時間。
還是老一套。越是看著敵人精心構建的計劃被粗暴的武力乾涉打碎,博尚越是感到滑稽。這些曾經參加過犯罪活動的知情人說不定也曾經是某個計劃的製定者,但無論他們構思的計劃多麼巧妙,幾乎都繞不過直麵興亞會手中掌握的武力這一關。過不了這個考驗,再多的計劃也隻能是妄想。當然,相對客觀一些地說,武力也並非絕對的力量,興亞會在東盟的日常決策中需要考慮並為之讓步的許多因素看起來更有力一些,但那其中顯然不包括已經出局的【蘭芳赤子】。
“再好看的花架子,一拳打過去也要露出原形的。”博尚搖頭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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