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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興亞會寄希望於在鐘複明集團發起反擊後順勢將其連根拔起,依托西比拉係統進行的識彆工作並不算十分順利。過於嚴厲的懲戒措施讓許多士兵感到恐慌,他們害怕自己的家人得到相同的下場:被送進監獄甚至乾脆丟掉性命。趕在蔓延開來的不安影響到包括東盟軍在內的暴力機構的穩定之前,興亞會及時地對規定做出了調整,取消了對危險潛在罪犯格殺勿論的要求。
一部分在新加坡被逮捕的潛在罪犯沒有被送往真正的監獄或是拘留設施,而是迅速被東盟警察或血盟團民兵們塞進卡車裡、就近運往香巴拉浮島。忐忑不安的市民們等待著對他們的命運的最終裁決,誰也不會期望自己能夠得到一個好下場。
在通往香巴拉浮島的跨海大橋入口處,兩名東盟國家憲兵焦慮地盯著癱坐在他們麵前的一名市民,交頭接耳地談論著。
“所以,我們到底是應該把他擊斃還是應該將他抓起來?”其中一個瘦一點的國家憲兵首先開口了,他加入東盟國家憲兵隊的時間並不長,剛結束培訓工作就被迅速投入到了任務之中,以至於他缺少融入國家憲兵隊那種特殊環境的機會。
“不如把他放了。”胖一些的國家憲兵撓了撓頭,“我是說,咱們抓了他並不會有額外的好處,而且這個膽小的家夥看上去也不像是叛軍的一部分。萬一他的家人想要給他報仇,他們沒法報複咱們的長官,說不定就會找到咱們頭上。”
“有道理。”瘦一些的國家憲兵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還是像你這樣的老兵懂規矩。可是,假如他真的是叛軍中的一員,那我們豈不是犯下大錯了?”
不僅東盟的普通公民們無法接受這一點,甚至連相當一部分國家憲兵也不能接受。他們仍然傾向於用老辦法解決紛爭,將那些看起來更像罪犯的家夥拘禁而放過老實巴交的平民。這種做法說不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但他們並不在乎。說到底,東盟軍的軍人和東盟國家憲兵們大多有著遠超300的犯罪係數,若非他們擁有豁免身份,這些人怕是已經被投入監獄或是被消滅。興亞會生搬硬套日本人的辦法,無意中為執行他們命令的群體搭建起了一層額外的身份認同。
兩人的爭論被第三人打斷了,那是一個同樣穿著東盟國家憲兵製服的白人青年,佩戴著上有一條粗線箭頭和兩條細線箭頭的臂章。這個人徑直走向他們,開口要求道:
“感謝你們和你們的同事一直恪儘職守地防禦橋梁的入口處,現在你們的工作結束了。請把這個潛在罪犯交給我們來處理,這是命令。”
“好的。”瘦一些的國家憲兵鬆了口氣,向眼前的國家憲兵士官敬了個軍禮,“不管您想要把他帶去監獄、醫院還是火葬場,都隨您的意願。”
麥克尼爾點了點頭,他目睹著這兩名國家憲兵告訴跨海大橋入口處的其他人撤掉路障,這才回過頭去尋找他剛剛為島田真司找來的新治療對象。他不出意外地發現那個看起來癱軟在地的老人一瘸一拐地向著不遠處的岔路逃跑,隻是那人沒跑多遠就被從岔路上迎來的彼得·伯頓截住了。得到了麥克尼爾的允許後,伯頓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老人拎回了原地。
“……還是把他們全都宰了更省事。”伯頓擦了擦頭頂的汗珠,“你以為把他們送進治療機構而不是直接槍斃就會讓他們和他們的親朋好友對我們更有好感?彆做夢了,隻要涉及剝奪人身自由,再多的掩飾都是無用的。”
伯頓眉開眼笑地說著讓人毛骨悚然的話,把一旁的老人嚇得瑟瑟發抖。麥克尼爾熟知伯頓的脾氣,他不會把伯頓當成是一個暴虐嗜血的屠夫,畢竟貪圖享樂的彼得·伯頓隻是嫌事情太麻煩罷了。“隻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要去爭取它。島田一定會說這些人即便是活著也不會在曆史的進程中產生什麼影響,可是他們在新秩序中的位置卻是固定的。敵人這麼快地露出了獠牙,我們得為自己爭取一些有用的資源。”
顯而易見的是,伯頓所說的資源從來不包括戰亂年代中隻能隨波逐流而缺乏自保能力的平民。這種態度無疑和麥克尼爾現在的想法是相悖的,自從見識了通用銀河的貪婪後,麥克尼爾對於那種漠視多數人的思維方式本能地感到厭惡,他有時也會進行自我審視,免得他變成他最看不起的人。載有被關押的市民的卡車一刻不停地駛入跨海大橋,川流不息的車輛彙集成的潮水湧向了香巴拉浮島,等待著這些【潛在罪犯】的未知命運是連麥克尼爾都不敢斷言的。
邁克爾·麥克尼爾囑咐一旁路過的國家憲兵們把被逮捕的老人送到其中一輛卡車上,然後轉身離開,打算返回新加坡市內。過去的幾天裡,他目睹著興亞會在新加坡市內進行排查時誤殺了許多平民,其中不僅有犯罪係數超標的真正潛在罪犯,更包括許多害怕檢測的普通市民。直到埃貢·舒勒向新加坡市內巡邏的武裝機器人網絡上傳了最新的識彆程序後,情況才得到了控製。
即便如此,鐘複明集團虎頭蛇尾的叛亂事件——如果連半點有組織的反抗都沒有就被殲滅也能稱得上叛亂——更多地對新加坡的東盟公民而不是興亞會造成了危害。在更新識彆程序之前,全憑個人感覺判斷未經受檢測的市民是否屬於叛亂武裝人員的東盟軍士兵們陷入了兩難之中,為了避免自己成為叛軍的手下亡魂,他們決定把一切可疑人員當場擊斃。由此造成的附帶損失不計其數,即便興亞會後來決定緩和處理方案,仍有許多東盟軍士兵在大街小巷裡搜尋他們懷疑的敵人。
可能出現的大規模殺戮被阻止了,更棘手的問題卻擺在麥克尼爾麵前。
“你居然真的相信島田有辦法讓犯罪係數超標的人恢複正常。”兩人乘著搶來的車子返回餐廳,在二樓休息。伯頓提起了島田真司的計劃,並認為輕率地把這件事委托給島田真司是不妥的,“你可能已經忘了,但是我記得很清楚,他聽到你形容你在其中一個平行世界的冒險中見識過被稱為魔法的超能力之後,那時候他的眼睛閃爍得就像是夜店的鎂光燈一樣——”
麥克尼爾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茶,連日來的勞累還沒有完全衝垮他的意誌,可是一旦他得不到片刻休息,整個人垮掉也不會令他意外。從萬象市離開之後,麥克尼爾一麵要遠程操控老穀縣的活動,一麵要在新加坡辦自己的公務,還得注意不要讓桑鬆知道他們沒有北上而是南下來到了眼下最危險的是非之地。他本該在鐘複明集團覆滅後就馬上去休息,但他堅持參加了東盟國家憲兵隊主持的犯罪係數篩查工作,為的就是減少市民所受的損害。如今他得償所願,也可以放心地把剩下的工作扔給島田真司。
“伯頓,我也了解島田對心靈科技的狂熱,正因為見識到了他的狂熱,我才可以安心地讓他負責這些工作。”麥克尼爾喝了一口紅茶,感覺自己放的糖有點少,他多倒了一些,結果又沮喪地察覺到剛才放多了,“……現在,最需要得到一種能夠有效地降低犯罪係數的醫療方法的,不是東盟的廣大公民,而是興亞會旗下的所有暴力機關。”
“你是說,興亞會擔心這些人一旦回歸正常社會並失去豁免身份就會成為不穩定因素?”伯頓以不確定的口吻問道,“但他們難道不是應該早就考慮到這一點嗎?十幾年前韓將軍和日本人談條件的時候,當時他的手下還是以軍人為主,那時候他肯定會預料到這些事情。如果他沒預料到,那就是他本人太蠢;如果他預料到了但是不打算采取措施,那就是心腸惡毒;要是他既預料到了又想采取措施卻做不到,看來他也隻是個無能的普通軍人。”
“你這麼毫不收斂地罵韓將軍,小心被興亞會的人聽到後抓起來。”麥克尼爾調笑道,“我是認真的,咱們兩個都不是興亞會成員,說話得小心一點。有些話,他們能說,我們不能說。”
其實,麥克尼爾更傾向於認為興亞會彆無選擇。把西比拉係統拓展到東南亞、延伸日本的影響力,這是興亞會接受日本支持的代價。韓處安和日本人做交易的時候想必已經看到了這個結果,但他沒有拒絕的本錢,因為他一旦回絕日本人的條件,日本就會轉而支持其他軍閥並將他消滅。相較其他隻懂在自己的地盤上盤剝平民、享用財富的軍閥,韓處安看起來更有追求,也更危險。他願意吞下毒蘋果換取活下來的機會,而他似乎也有信心在毒發身亡之前找到解藥。
的確,結束內戰狀態的東盟在恢複原有秩序的過程中所依賴的大量軍人、警察和其他準軍事武裝的民兵會成為被西比拉係統排除在外的危險人物。目前這一問題尚未顯露出來,僅僅是由於形勢還需要這些人的服務。即便不考慮大量參加過戰爭的武裝人員回歸社會帶來的影響,光是那些能夠繼續留在軍隊或類似的組織中保留豁免身份的人可能犯罪這件事就足以動搖興亞會的信譽了。是興亞會首先決定在檢測係統中作弊以提供豁免身份,到頭來若是擁有豁免身份的人犯罪,東盟的公民們隻能在西比拉係統失靈和興亞會做了手腳這兩種可能性中二選一。
所以,找出能夠讓犯罪係數超標的潛在罪犯變回正常人的方法,對當前的興亞會來說至關重要。一旦他們找到了那種方法,就可以逐步削減豁免身份的規模直到完全使用日本人的辦法管理東盟。
“不過,如果興亞會或是島田真司真的有機會找出西比拉係統運作的真實原理,那麼他們或許真的可以從源頭上找出降低犯罪係數的辦法。”麥克尼爾把空茶杯放在一邊,總結著他最近幾天的收獲和失誤。他本想趁著鐘複明集團被動反擊的空隙去在新加坡市內尋找和敵人有關的情報,沒想到他又一次遇見了尼古拉斯·王並被迫中止行動。此前被麥克尼爾判斷為鐘複明同夥的尼古拉斯·王似乎沒有叛亂而是選擇追隨國家憲兵隊,這反而讓麥克尼爾感到不安。
鐘複明的盟友們在新加坡的大部分據點都被搗毀,城市中有相當一部分建築區被直接夷為平地。這是新加坡自東盟成立以來所遭受的最嚴重的損害,此前東盟在幾十年的混戰時代中沒有任何一個控製新加坡的軍閥敢在首都開戰,而興亞會毫不猶豫地使用武力的行為相當於向外界表示他們真的要將東盟首都遷往香巴拉浮島,新加坡因此而變得不再重要。
離開新加坡之前,麥克尼爾還想在城市裡進行最後一次搜索。狡兔三窟,鐘複明沒理由把據點全部暴露給他的盟友或下設組織,一定還有未被興亞會搗毀的窩點隱藏在城市中。兩人剛出門,迎麵撞見幾個穿得十分體麵的市民坐在街邊乞討,旁邊的牌子上所寫的理由證實他們的房子在戰鬥過程中被摧毀。放在平時,沿街乞討的乞丐必然會被東盟警察或血盟團民兵抓起來,但眼下新加坡的執法人員都在忙著抓捕鐘複明的同夥,誰也沒心思管乞丐的事情。
麥克尼爾歎了一口氣,拽著伯頓返回餐廳,找來代替他們管理餐廳同時兼職國家憲兵間諜的經理,口述了一條命令:
“咱們在這裡賺了不少錢,是時候回報市民了。從今日算起,一個星期內,所有當日在餐廳內消費滿100新亞元的顧客,其當天後續消費一律免費。”他推了推還沒反應過來的伯頓,“老兄,幫著設計一條理由。”
“那就說,為了照顧因戰亂而受害的市民,我們特地開展促銷活動——”
“我的直覺告訴我,興亞會的人不會願意看到我們這麼評價他們消滅反對派的工作。”麥克尼爾嘀咕著,“讓我也想一想……對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記下來……咱們就說,為了慶祝興亞會一舉摧毀鐘複明匪幫,特地開展促銷活動回報市民。”
按麥克尼爾的說法,他是在想辦法變相地免費為附近的市民提供飲食。如果不是因為收留無家可歸的市民會讓他引起興亞會的懷疑,他甚至也不介意要求餐廳的負責人讓出倉庫給市民提供棲身之所。滿意地得到了心裡安慰後,邁克爾·麥克尼爾和彼得·伯頓又動身了,這一次他們不是漫無目的地巡查,而是在舒勒的幫助下尋找可疑地點。借助著為興亞會修複程序的機會,舒勒名正言順地將一部分用於偵察的微型無人機送到了新加坡市內各處監視市民的動態,並鎖定了一部分可疑地點。
站在他們選定的第一個目標前方,兩人麵麵相覷。這是一座位於其中一道隔離牆下方附近的小型書店,平時主要出售一些用於應付各類考試的輔導材料。
“我真不敢相信這個國家竟然還會有……這種書店。”彼得·伯頓大跌眼鏡,他在其他城市也見過書店,馬尼拉的那些書店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這是他頭一次在東盟見到專門出售各類考試輔導材料的書店,“話說回來,我聽葉真說過,想在東盟取得律師資格證可不簡單。”
“【這種】是哪一種?”
“就是……【這種】。”伯頓沒好氣地答道,“不是書店而更像是工具店。”
“那就對了。”麥克尼爾點了點頭,“鐘複明還有他手下那些青衣人說不定最喜歡工具。”他們返回餐館的時候已經換上了平日的便服,免得沿途受到眾人圍觀。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書店,麥克尼爾友善地和書店老板打了招呼,靜悄悄地走進書店裡,四處搜尋著自己想要的東西。讓他無比失望的是,儘管書籍分區同時用中文和英文標明,但這裡出售的大部分書籍都是中文書,麥克尼爾還沒有神通廣大到能夠流利閱讀中文的程度。
書店裡還有其他幾個顧客,他們各自站在不同的書架下方挑選著心儀的商品。當一些市民流離失所時,這些能夠有閒情逸致讀書的人們無疑是名副其實的幸運兒。
麥克尼爾心不在焉地翻著這些他看不懂的書,沒有哪個作者的姓名是他曾經聽說過的。這不能怪他,東南亞一直是一個被忽略的地區,就算其中真的誕生了在當代很有名氣的作家,大概也不會被麥克尼爾所知。伯頓儘管了解麥克尼爾的想法,同樣感到有些不耐煩。舒勒把此地標注為可疑地點時並未寫明原因,看來是舒勒工作太忙而忘記了。
“咱們兩個都不能熟讀中文,為什麼要在這裡浪費時間?”伯頓低聲說道,“直接叫來一隊國家憲兵,把這裡搜個底朝天,由不得他們抵賴。”
“……證據要掌握在我們手中,國家憲兵隊裡也有敵人的臥底。”
他憑借著腦袋裡還能勉強記住的漢字讀音去搜索他想要的東西,忽然,他發現了一本看起來很另類的書籍。
“《蘭芳之路》,作者……胡屠屠?”麥克尼爾皺起了眉頭,從書架上拿起這本書,找了個安靜的角落開始閱讀。
彼得·伯頓懂的中文比麥克尼爾還少,那還是因為他在中東地區執行潛伏任務的時候認識了一些講中文的同行。憑借著腦袋裡僅存的一點記憶,伯頓勉強地試圖解讀這個筆名的含義。他想了半天也沒弄明白有人起名叫【殺光野蠻人】有什麼意義,正當他打算向麥克尼爾追問時,麥克尼爾卻合上了書,示意伯頓去結賬。
書店裡的店員一看到麥克尼爾拿了這本書,臉色變得煞白。這名店員慢吞吞地接過麥克尼爾遞來的書籍並掃描上麵的條碼,在他完成交易之前,胖乎乎的書店老板已經從地下室裡走了出來。
“先生,那是非賣品。”他尷尬地對麥克尼爾解釋道,“……很抱歉。”
“我這輩子從來就沒聽說過書店裡還能有非賣品,這裡又不是大圖書館。”麥克尼爾冷漠地盯著書店老板,“您是怕我給不起錢嗎?是因為看我不是個亞洲人所以覺得我不配來買書嗎?”他惱火地從口袋裡翻出幾張紙幣,“我可以按兩倍的價錢支付,怎麼樣?”
書店老板支支吾吾地猶豫了半天,也沒能找出一個勸說麥克尼爾放棄買書的理由。他隻得接過了麥克尼爾遞來的錢,把書交給了麥克尼爾。兩名白人青年一前一後地走出書店,放慢腳步,在大街上一麵磕磕絆絆地閱讀書籍一麵計劃前往下一個地點。
“舒勒昨天拍攝到的畫麵顯示,其中幾名自殺的青衣人隨身攜帶著這本書。”麥克尼爾和伯頓共同確認情報的真偽,“但是咱們昨天晚上找國家憲兵隊的人去要收繳到的贓物時卻什麼都沒找到,也不排除他們把這本被認為沒價值的書扔掉的可能性。”
“所以說,這是他們自己的【聖經】還是密碼本之類的東西?”伯頓想讓麥克尼爾幫他翻譯裡麵的內容,但麥克尼爾說自己也隻能勉強讀懂一部分,於是伯頓就打消了刨根問底的心思,他相信麥克尼爾沒理由對他隱瞞什麼。
“或許兩者都有。”麥克尼爾停下了腳步,等著前方的紅燈變成綠燈,“更重要的是,這是一本在網絡上查不到任何信息的書……也就是說,它是非法出版物。能和這種東西扯上關係的人,大概不會是什麼安分守己的好公民。”
“算了吧,咱們也不是。”
“我不去夜店、不吸毒、不抽煙、不貪汙……”麥克尼爾瞪大眼睛注視著心虛的伯頓,“你呢?”
綠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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