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世道是越來越亂,就算沒有出去,蓮花鎮的人也能感覺到。來往於古城和來縣兩地,在蓮花鎮休息打尖的商人旅客帶來的兩地紛亂的消息,還有更遠處一些聳人聽聞的事情。而且蓮花鎮外來逃難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甚至在大街開闊的空地上每天聚集了外來找活做的人。有彆的鎮子的也有外縣甚至外省的。有的逃匪患,有的逃饑荒,有的逃債逃命案,各色人等龍蛇混雜。今天二夫人和李媽上街,又看到幾個找不到活,沿街乞討的異鄉人,煞是可憐。
回到家裡,見幾位夫人坐在院子裡說話。
“二奶奶,你來的正好,我們正商量事呐,你來的正好。”唐家大夫人拉著她坐下來。“你瞧,就差你。我們正在講芸兒和宗兒的事呐。”
“哎呀,好事。是呐。轉眼他們就大了!”
“是呐,現在,外麵亂七八糟的。不少人家的孩子都乘早結婚了,免得節外生枝,夜長夢多。宗兒和芸兒也到歲數了。”
“那不是前世的姻緣嘛,那有什麼說的,挑個好日子先把婚定了唄!”
“二姐,你有所不知。宗兒這孩子,長的好,聰明,我們都滿意。可是我問芸兒,這丫頭總是推推拖拖,不給個明白話。我覺得吧,這話裡頭好像芸兒不願意。”
正說著,紅婉走進來找芸兒戲耍。見芸兒不在家,就欲去彆處尋,聽到芸兒娘的話,她停下了腳步說道;“嬸娘,你沒問清楚啊?芸兒她喜歡彆人,她不想嫁給光宗。”
幾個人都抬頭詫異看著紅婉。三夫人拉住紅婉坐下,“來來來,紅婉,你和芸兒最好。告訴嬸娘,芸兒和你說了,她不嫁給光宗?”
“嗯!”
“她喜歡誰?”
“哎呀,嬸娘,你自己問她。我不好說。”
“哎,紅婉,快告訴嬸娘。嬸娘都急白頭了,問了幾次,她不說。人唐家都催過不下十回了。”
“啊,十回了?那可不行。”紅婉顯得驚詫,眼珠一轉,“芸兒哪這婆婆媽媽的,直接了當說不得了。她喜歡中英。”說完撒腿跑了。
芸兒說不清楚光宗哪裡不好,當娘攤開來問她的時候。確實,光宗哪裡不好呐。挺拔的身材,方大的臉盤,白皙的皮膚。一對圓潤的大眼睛似清潭,兩道飛揚的劍眉如臥峰,俊美又英氣。
他是學堂裡最聰明的學生,背書習字他總是第一名。再加光宗又是唐家獨子,將來繼承唐家偌大的家業,那花婆子早早的踏破唐家的門檻了。
真的,光宗看上去哪裡都好,可是好和喜歡是兩碼子事,光宗始終沒有走進自己的心裡。在她心裡搖來晃去的是中英。她不知道中英為什麼會走進自己的心裡。
和光宗比較,他算不得一個漂亮的小夥子。中等身材,比光宗矮一頭,顯得略瘦。他的頭略長上寬下乍,算不得富態,眼皮覆蓋上眼睛,似要掩藏光華。隨著眼皮伸縮,雙眼有時成狹長一線,有時彎成三角模樣。皮膚覆蓋著泥巴被太陽烘烤,染成黝黑發亮的顏色。
可是芸兒就喜歡上了這個其貌不揚的少年。辛苦的勞作和貧乏的食物不會讓他長胖,但他不瘦弱,胳膊和腿滿是力氣。他像牛一樣犁地,像猴子一樣爬樹。他笑起來,臉上露出幾圈紋路,就像湖水漾起漣漪。嘴唇咧開來,兩排牙齒白的耀眼。他在田裡乾活的時候,她曾坐在鋪滿雜草的田埂上凝視。太陽一照,他的皮膚會透出高粱穗子一樣的暗紅色,閃爍隱約的光澤。他回頭看她時,那並不俊美的眼睛會射出一點星光。
她不知道中英什麼時候跑到她心裡去的。或許是在他抱住土匪大腿撕咬的時候;或許是在青雲峰的密林裡,在他的背上昏睡,感受到他的體溫?或許是在學堂裡一起上學時候;或是在稻田邊蛙聲裡一起讀書的時候?或是一起幫著先生在鎮公署收稅忙碌的時候?芸兒不確定。反正,現在中英的聲音無論在哪裡傳來,都會像清風一般撥動她心底的琴弦,令她隨之顫動,發出令人陶醉的鳥鳴一般的,隻有自己聽得到的音符。
紅婉的話像顆炸彈。
三位夫人聽說芸兒這丫頭居然有這麼古怪的想法可急壞了。不要說他們,恐怕整個蓮花鎮再不會有第二個人有這種想法。芸丫頭著什麼魔了?任三位夫人好說歹說,芸兒就一句話,他不要嫁給光宗。
大夫人沒辦法逮住尚郎中一頓埋怨。“就你慣的?這下好,成什麼樣了?還去上學堂,哪有女孩子和小子們混在一起上學堂的,開天辟地也沒有。就你依著。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嗨,你倒好,要丫頭自己願意才行。你瞧瞧,瞧瞧好。光宗白白淨淨,高高大大,又門當戶對,天佐之合,她都不肯。反過來說要嫁老範頭家的小子。老範頭家。嗨,嗨,不把全鎮的人笑掉大牙。你去和老範頭做親家,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尚郎中也是非常生氣,來到芸兒的房間。
“芸兒,你怎麼看上老範頭家的小子?”
“爹,你說過,我嫁人要我自己同意的!”芸兒經過三位媽媽的輪番轟炸,又委屈又疲憊。
“是說過。可是你也不能找範老頭家的小子。爹慣著你。可你怎麼著也得嫁一個體麵的,配得上的人家。就算不嫁唐家,好人家這三鄉五裡多了去,你說,乾嘛要嫁他家?嫁老範頭家,你爹我,你娘他們臉往哪兒擱?那叫有辱門楣。這個爹不會答應。”
“爹,我就是喜歡中英哥。”芸兒哭了。
“芸兒,你還小,這個你不懂。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再說我堂堂尚家名聲不能辱,這個爹不能由著你。”
“爹!”
從小到大,他從沒做一件讓女兒不開心的事。尚郎中聽到芸兒的哭泣,心也軟了一秒。但這件事不能讓步,女兒小不懂事。女怕嫁錯郎,走錯一步,就一輩子後悔。
蓮花鎮地小風大。什麼事情都傳的飛快。第二天,光宗她娘就登門了。
尚郎中趕緊的寬慰:“孩子小,不懂事。我們不可能和老範頭攀親。這不笑話末。光宗那孩子我們都喜歡。等芸兒轉過彎來,我們就把這門親定下來。你回去和老唐說,請他放寬心!”
“是呢。嚇死我了。芸兒怎麼會這麼糊塗想法,定是一時迷糊了。尚老爺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你甭說,花婆子三天兩頭的來我家,那王家鎮的,楊家蕩的好幾個閨女,都趕著要嫁到唐家呐。還有老遠的嘍,米埠,孫昌的。哎呦呦。我也和我家小子開玩笑,好賴看一看,相一相。亥,他不吱聲,問急了,那天他回一句話:你們不是給我定娃娃親嘛!你們大人說話不算話啊。嗨,感情啊,我家小子心裡就想著你家的芸兒呐。”
“是呐,這世道不太平,早點定下來安心。況且芸兒和光宗本來就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大夫人道。
“嘖嘖,瞧她那得瑟樣!唐家好像皇親國戚樣。人人都巴著往她家貼!”待唐夫人走後,二夫人撇嘴。
次日芸兒沒來學堂。中英問紅婉。紅婉笑嘻嘻的說:“還不是因為你。”正說著,光宗一把把中英拽帶外麵的院子裡。“中英,你個混蛋,怎麼回事?”
“乾嘛?什麼怎麼回事?”
“嗨,你還裝,你怎麼芸兒了?你曉得我和芸兒從小有娃娃親。你乾什麼?”說著,一拳擂在中英的胸口。中英也不示弱,兩個人又滾在地上扭打在一起。
“彆打了。”紅婉尖叫。
“打得好,我看他對芸兒,就不懷好意的。小眼睛咪咪的亂瞟。”鬆子在旁邊袖手旁觀。所有的人都在旁邊起哄,大家都想著,人家光宗和芸兒門當戶對,你中英算哪根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要和芸兒好,不撒跑尿照照,怎麼排隊也輪不到你。直到吵醒了打著呼嚕的胡先生,舉著拐杖把兩個人打開。
“哎呀。流血了。快擦擦,捂住。”紅婉拿出手帕遞給光宗。
中英臉上掛了花,鼻青臉腫。晚上躺在破板床上難以入眠。不是受傷疼,和老爹的棍棒比,那幾下子拳腳算毛毛雨。也不是大夥兒對他的不屑和嘲笑,他不在乎那個。對一個窮小子來說,從小到大,不屑和嘲笑就是家常便飯,就和山芋窩頭一樣是他**裡不可缺少的養料。
他翻來覆去,血管裡有不守規矩的一群小鹿在亂蹦,心裡有一把火在燃燒。他覺得興奮,難以自抑。芸兒敢說喜歡他,要嫁給他!她敢對父母說,而且大家全知道了。他覺得此刻他是這個蓮花鎮最幸福的人,因為在他的眼裡,芸兒就是這個世界最好看的女子。不僅好看而且心好。她對病人好,她對秀兒好,她也喜歡小鹿,她甚至不希望看到做了壞事的過江龍被鞭子抽打的那麼慘烈。
她的聲音那麼好聽,在林子裡沒有一種鳥的叫聲有芸兒的聲音好聽。他記得她在身邊讀書時那溫暖的呼吸。他永遠記得在林子裡麵馱著她,他的背象春天般緩和,似乎開出一朵花來。他也清楚他家是個怎樣的窮光蛋景象,他不可能娶到芸兒,他根本沒指望過芸兒會喜歡他。那怎末可能?!
她和光宗定了娃娃親。而且說實在的,就算光宗和他一樣窮,單論長相,論聰明,光宗也比他強多了。更何況,光宗家很有錢呐。可是大家都知道了,芸兒說喜歡他,要嫁給他!
這是做夢不曾想到的。一轉眼,他又懷疑起來,準是大家聽錯了,傳錯了,芸兒怎麼可能這樣說?這太離奇了。他瞪大的眼睛看著破窗戶外發出的微光,左右睡不著,坐了起來:“天什麼時候亮呐?”
一連數天,光宗和鬆子他們都不太理他,芸兒也都沒來學堂,也沒去白先生那兒幫忙乾活。大家都在竊竊私語談論著他和芸兒的事情,終於讓他確信芸兒是真的這麼說的。為此他什麼都不在意,自個自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等他從喜悅中醒來,他去問紅婉,芸兒什麼時候能回來。紅婉對他似乎很生氣:“尚伯伯不讓芸兒上學,都是你!你下手這麼重,看把光宗打的!”
“嗨,紅婉,他也打我了,他下手不輕。”
“他能和你比?他哪經得起打?”
“奧,我就經得起打?”
“你皮糙肉厚的,從小被你爹打慣了。人家家裡可是一個指頭都沒碰過的。”
“紅婉,你偏心!”
“嫌我偏心,芸兒的事彆問我,有本事自己問去!”
半夜。外麵絲絲拉拉下著小雨,擾的中英睡不著,摸索著爬起來,立在窗前發呆。過一會兒,他爬回床板上翻來覆去,又爬起來,床板上似有蟲子。折騰好幾回,他一擂床板,跳起來,穿上蓑衣,帶上鬥笠,悄無聲息的出門。
大街小巷沒有一個人影,連狗都縮在簡陋溫暖的草窩裡,滿世界都是墨黑夜色和淅淅瀝瀝的雨。摸到尚家的院子後麵,沿一棵樹攀上圍牆,翻到院內,躡手躡腳潛到芸兒的房前。除了雨絲打在樹葉上的莎莎的聲音,四下沒有一絲聲響。他把手籠在嘴邊:“波接咕,波及咕”。
他學波的鳥發出有節奏的輕輕的鳴叫。波的鳥在蓮花河畔築巢,他自小太熟悉它們,在牛背上田野裡學會了它們的鳴叫。有時候,芸兒和他到蓮花塘邊溫書。他學這波的鳥的鳴叫,遠處蘆葦裡就會有時斷時續的“波接咕,波及咕”的回鳴,偶爾會看到它們在蘆葦上追逐飛行。芸兒有一次順嘴念叨: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波的鳥是不是關雎啊。中英道:這個哪個知道呐。然後他們靜靜坐一會,看到落日的餘輝把蓮花河染的絢爛通紅。
中英輕輕的叫幾聲,不知道芸兒是不是睡著了。一邊四處踅摸著,害怕驚醒了彆人。“波接咕,波及咕”房間裡沒有起燈,門吱呀一聲開了,芸兒伸手把他輕輕地拖進去,隨即掩了房門。
“你,中英哥。你這麼晚,怎麼來的?”
“嗯,芸兒,是我。”中英不搭芸兒的話茬,單刀直入。“芸兒,他們說你,說你喜歡我,要嫁我?”中英迫不及待的問。他腦子裡沒有彆的,隻有這一個問題一直在他腦袋裡旋轉。今夜他必須問個清楚,否則他徹夜難眠。夜色遮住了芸兒羞紅的臉。
“嗯,是的。中英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過。”芸兒受夠了這幾天的禁錮,和心裡的折磨,她再也不想遮遮掩掩。“你呐,你願意嘛?要是不願意,也不打緊。”
“嗨,芸兒,你講的!我哪會不願意。我想都不敢想,你會願意嫁給我這個樣的。你不曉得我多喜歡你,我不敢講。我高興得要瘋了。”兩個人敞亮心扉。院子裡草叢裡,靜默的蟲子,聽房內嘀嘀咕咕的鳴響,直到黑色變淡,天欲破曉。
“隻要你肯,我死也娶你。”
“隻要你肯,我死都嫁你。”
中英得到這般山盟海誓,心中刮起幸福的狂風,似要將他的身體象風箏一樣放上天去。他滑出門來,燕子一樣越牆而去。
光宗這陣子看著中英就想乾架。那小子雖然不聲不響,看著就是不懷好意,甚至一揚眉毛一咧嘴都露出一種叫人犯嫌的沾沾自喜。
光宗怎麼看著怎麼紮眼。可也不能衝上去無賴頭的就乾。他對中英四處找茬。走路好好的,就用肩膀猛扛一下中英,可是中英並不在意。或者見中英在後麵就硬堵住路,奈何中英見他繞道走。硬拳頭撞到軟棉花,有勁使不出,有火沒處發,他憋屈又燒心。
鬆子安慰他:“哎,兄弟,乾嘛呐,這個婚姻是父母之命。我爹娘都說了,不可能的。芸兒她一個小女娃,哪能由她亂來。你就放心吧,彆介天的像個噴火的小野豬似的亂拱,好不?”
“那不能這麼說,鬆子哥。白先生不是說過,人個彆的國家,怎麼嫁都是兩個人自己做主的,叫婚姻自由。大地方的現在也興這個,未必都是父母之命。現在社會變了,我們這兒就不能變變?我覺得就是婚姻自由好,自己的婚姻就得自己滿意。自己喜歡哪個,就是哪個。結婚嘛,就要自由!”紅婉道。
“拉到吧,你。白先生說的是西洋景。跟我們蓮花鎮有啥關係,出妖怪了,甭聽她的。光宗,放心!”
“哎,你說這事,就是你爹娘應承,芸兒自己要是不樂意,那也是不好,芸兒心裡可犟。”
“哎,結婚這事,結了就好了,小丫頭曉得什麼噻,有什麼犟不犟的。”
“咦,就你曉得多,芸兒不樂意的話,強扭的瓜不甜,光宗你也是,人家都說了不嫁你,乾嘛老盯著,好人家的多的是,憑你光宗,說句話,花婆還不擠破大門?”
“說媒的倒是多,可我就要芸兒,咱們定了娃娃親。”
“哎,還娃娃親?什末年代的事情?你把眼睛從芸兒身上挪開,好不好?彆一棵樹吊死。人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哪裡有芳草?奧,你不會說你吧?”鬆子說著嗬嗬笑起來。
“我怎麼了,我哪不好了,光宗哥,你說,我哪不好了,我喜歡你,芸兒不嫁你,我嫁!”
“去去去,你就不瞎參和熱鬨了,我都煩死了。”
“哼!”紅婉一扭腰,氣呼呼的走了。
“現在的丫頭都怎麼了,動不動嫁人不嫁人的掛在嘴上,一點也不害臊,世道真是變啦?”鬆子望著紅婉的背影,這瘋丫頭,她不會當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