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小,霧氣褪去,晨曦尚未染亮東方。
埃爾祖魯姆西城門外,一道孤立的身影靜靜佇立。
他的長劍斜指地麵,鋒刃之上殘留著未乾的血痕,在微弱的晨光中映出幽冷的光澤。
由於光線的問題,蘇萊曼蘇丹看不清對方的麵龐,隻覺得這人身形高大,手中的那把長劍,比之尋常手半劍還要大上幾分。
確實,這人身上未著盔甲,仿佛毫無防備。
可蘇萊曼卻感覺到,鋒銳如刀的殺氣正自那人周身彌漫開來。
畢竟,在這人的身後,雨幕籠罩的街道上,有著零星的屍首橫陳,血水與雨水交彙成深紅的水窪,昭示著剛剛發生的殺戮。
更遠處,混亂的叫喊聲回蕩在埃爾祖魯姆的小巷間,火光隱約映亮城牆的輪廓,證明著城內的動蕩仍在繼續。
蘇丹的親衛們察覺到了不安,他們下意識地收緊馬韁,調整陣形,相互靠攏了一點。
在這期間風聲嗚咽,沉悶的壓迫感在空氣中回蕩。
現如今,埃爾祖魯姆城裡,處處喊打喊殺,蘇萊曼蘇丹根本無從得知究竟有多少人在暴動。
也無從判定自己這邊的兵力是優或劣,他隻確定一點,自己每在城中多待一刻鐘,風險都要翻倍。
說到底,埃爾祖魯姆不是他的地盤,那些城中的居民,或許現在還安穩閉門不出。
一旦其實早有串聯,等到白天的時候一同舉事,他又該怎麼辦?
就以目前的動靜來說,蘇萊曼二世覺得,自己就算是鎮壓了那些暴動的主體,也無法製止對方同城外的格魯吉亞人裡應外合了。
埃爾祖魯姆的陷落,近乎定局,為了自己的生存,他必須逃出這座困住他的囚牢。
在那之前,他也必須解決眼前這忽然出現的攔路虎。
而另一邊,蓋裡斯在這裡又確實等候已久。
與蘇萊曼蘇丹所想的不同,今日夜裡的這次暴動,蓋裡斯這邊的士兵總數,其實並不多。
無論蓋裡斯再怎麼串聯,兵力也基本上是以阿拉丁的本部士兵為主。
全部加起來也就近千規模,不足蘇丹下屬士兵的六分之一。
但在有心算無心的情況下,這近千規模的士兵,能夠完成對城內各個要害地區的突襲,控製住各個交通要道。
在蘇丹麾下士兵,彼此不能通信了解各自情況的混亂局勢中,蓋裡斯這邊卻有著完完善的信息傳遞體係。
如此一來,蓋裡斯他們便能製造大量的恐慌,逼迫那些蘇丹的軍隊難以集結。
可這樣的局勢不會持續很長時間,當黎明到來,光明重新降臨埃爾祖魯姆城的時候,那些被襲擾的軍隊埃米爾,便會意識到自己的對手數量並不多。
一旦他們開始進行反攻,即便是局部的盲動,其實也能破開蓋裡斯這邊人的封鎖。
也如此,蓋裡斯就必須儘快抓住蘇丹,迫使城中的各路人馬停止抵抗。
事已至此,雙方都有必須拿下對方的理由,因此都不曾廢話,大戰一觸即發。
天空中一道閃電橫空劈過,驟然的光亮,照出蓋裡斯身後的人數。
在這刹那裡,蘇萊曼長舒一口氣,對方的數量並不多,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十幾人,而且還全都是步兵,未曾騎馬。
可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十字路口的那人緩緩地抬起劍鋒,對準了他們。
頃刻間,暴雨複起,豆大的雨滴敲擊著盔甲,發出清脆的聲響。
刹那的寧靜被打破,蘇丹的親衛首領一揮手,有人策馬向前,直奔蓋裡斯。
也正是這時,蓋裡斯動了。
他的步伐踩在雨水中,帶起細微的水花,旋即化作雷霆般的衝鋒。
劍刃在半空劃出一道寒芒,尚未逼近之時,那些騎手便感到一股冷風撲麵而來。
第一個士兵幾乎沒有反應的時間。他剛舉起長矛,蓋裡斯的劍光已然劈落!
噗嗤——!
鋒刃自頸側滑入,割裂布帛一般,帶起一道猩紅的血線。
那士兵的頭顱向後揚起,鮮血濺灑而出,染紅了雨幕。
蓋裡斯並未停頓,順勢前踏一步,左手猛地抓住即將墜落的屍體,借力向前一推,剛好擋住第二名衝來的騎手!
戰馬受驚嘶鳴,士兵猝不及防,長矛擦著蓋裡斯的肩膀刺空,而蓋裡斯卻已繞到了他側麵,長劍反手橫抹!
又是一聲噗嗤……
利刃破開軟甲,切入肋下,溫熱的血液噴灑在蓋裡斯的手背上。
那人悶哼一聲,整個人自馬背上栽倒,重重摔入泥水之中。
雨勢更大了。
第三名騎士已然逼近,他怒吼著揮舞戰刀,試圖砍下蓋裡斯的頭顱。
但他太慢了。
蓋裡斯微微側身,彎刀帶著風聲掠過他的肩膀,卻未曾碰觸分毫。與此同時,蓋裡斯的劍從下而上猛然挑起,準確刺入騎士的腹部。
血霧驟然綻放!
這一切,僅僅發生在短短的片刻之間。
蘇丹的親衛們驚駭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恐懼攀上他們脊背。
當然,即便是蘇萊曼自己,也都目瞪口呆。
而他所不清楚的在於,這尚且是蓋裡斯為了讓他們看清自己的動作,才刻意放緩了速度。
否則隻會是電光火石間,製造無數屍塊。
同人類相比,蓋裡斯卻就是造就死亡的神明。
“殺了他!”蘇丹厲喝。
剩餘的親衛們終於回神,紛紛拔劍而上,他們圍成半弧形,試圖將蓋裡斯包圍。
可、這真的是包圍嗎?
那些試圖衝上去的親衛們,在凝視蓋裡斯雙眼的時候,有種莫名感受。
雖然對方隻一人,但被包圍的卻好似是他們才對。
就像是為了驗證他們的想法一般。
麵對明晃晃的刀刃。
蓋裡斯不僅不畏懼,反倒是大聲喊道:“蘇萊曼!”
先知的聲音裡透著不容抗拒的威壓。
“你的末日到了,現在、立刻,從人群裡出來!”
“否則,你們都會死。”
蓋裡斯的威脅樸實無華。
換上平民服飾的蘇萊曼,確實是他一時半會難以輕易分辨出來的。
可隻要將在場的這所有人都殺了,那麼蘇萊曼便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
蓋裡斯並非弑殺之人,也由此他給予了對方活命的機會。
隻要有人願意指認出蘇萊曼是誰,又或者蘇萊曼主動站出來。
那麼這些親衛,尚且能夠活到黎明。
……
天空中落下雨,在大衛·索斯蘭的鼻腔裡,充斥著血腥。
在黎明時,埃爾祖魯姆城中的驚變,他已經收到消息。
城中血水正衝刷著羅馬人留下的街道,千年前的古人,何曾想過,自己統治世界的帝國,現如今仍由異教徒們彼此相殺?
原本氣勢十足,信心滿滿,麵對蓋裡斯尚且談笑生風的大衛,在聽聞城中消息後,也不由得有些忐忑。
如果一切正如蓋裡斯所說,那麼今年的戰事便可到此為止,甚至於他麾下的幾萬軍隊,還能夠回到格魯吉亞去完成秋收。
而如果蓋裡斯失敗的話,戰事也同樣要到此為止。
隻不過那樣一來,先前所侵占的土地,也都要因為埃爾祖魯姆城的緣故,回到羅姆蘇丹的權威之下。
等於說,這一仗是白打了。
他已經下令開始集結部隊了,如果城中再沒有明確的消息傳出,那麼他就要自己率兵,抓住時機對埃爾祖魯姆城發起猛攻。
此時此刻,由不得他多猶豫。
就在格魯吉亞這邊數百精銳集結之時,這秋日的夜雨也在晨曦光芒的照耀下,徹底停息。
好似巧合一般,當雨徹底停下,烏雲略微散去,太陽光芒直照大地的時候,埃爾祖魯姆的城門被人推開。
當著城外格魯吉亞人哨兵的麵,有著一個法蘭克人,提著個人頭,從城中走出。
他的靴子上染著許多血,在其身後留下一條猩紅腳印。
當這一幕被格魯吉亞哨兵口耳相傳遞到大衛耳中時,他原本懸著的心也終於是落下了。
在這之後,一次臨時的會麵,便發生在大衛的營帳裡。
一張簡單的桌子,擺在蓋裡斯與大衛之間,這張桌子原先是要擺放地圖、軍令、印璽……等物。
然而,現如今卻擺著一顆人頭。
大衛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又一眼,他同蘇萊曼二世有過兩麵之緣,對於其長相還算熟悉。
因而他百分百確定,這個人頭卻就是原先長在蘇萊曼二世身子上的那顆。
大衛有些害怕了,他不明白蓋裡斯是如何做到的?
難道這人,便是一個人將城裡上上下下所有突厥人殺了精光?!
又或者,獨自一人闖入蘇丹宅邸,在上百親衛的圍攻下,摘下了這顆安納托利亞最為尊貴之人的腦袋?
無論如何,蓋裡斯都宣示了一點,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是他所殺不了的。
這點對於大衛而言,似乎也同理。
一想到霍萬尼斯描述當時諸多箭矢向蓋裡斯臣服的景象,大衛便不由得胡亂猜想起蓋裡斯究竟還能展現出多少“奇跡”。
未知營造了恐怖,未知營造了畏懼。
在蓋裡斯開口解釋期間過程之前,哪怕二人的談判地點是在大衛軍營中。
哪怕蓋裡斯是獨自前來,大衛依舊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上孤立無援。
“來,我們談談吧,讓我們聊聊有關薩爾圖基貝伊王朝的事。”
“嗯。”
大衛深呼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停下那無止境的思維發散。
但,即便如此,他也覺得自己低蓋裡斯一頭。
“按照,先前的約定,埃爾祖魯姆城附近的土地,我有權在此乾涉、在此主導改造、有權在這裡宣揚正道……對吧?”
“是的、是的。”
大衛發覺自己在麵對這不可名狀的蓋裡斯時,他已經有些缺乏拒絕的勇氣了。
畢竟上一位拒絕蓋裡斯提議之人的那腦袋,現如今正睜著難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凝視自己。
這可真是無聲的威脅。
也由此,在這環境下,蓋裡斯同大衛進行起了利益上的討論。
“阿拉丁貝伊,其實暫且不需要廢除,我們隻需要將之束之高閣,成立突厥議會,便可合法的統治這片區域。”
“不論是格魯吉亞,又或者耶路撒冷,我們其實都無心吞並此地。”
“安納托利亞的混亂局勢,並不適合我們兩國在期間過度深入。”
“由此,我認為確保薩爾圖基貝伊王朝的存在,是具備一定價值的,但我們同樣要對他們做出足夠的約束,督促這個國家,向更加文明、更加正確的道路靠攏。”
蓋裡斯將他心中的許多想法,在這裡同大衛進行了溝通。
雖然格魯吉亞的真正掌權者並非大衛,而是塔瑪拉國王。
但作為塔瑪拉的丈夫,他還是有一定話語權的,畢竟這實在不行,就去吹枕邊風嘛。
進入到大衛所熟悉的利益互換環節後,大衛才漸漸放鬆,短暫忘卻蓋裡斯的威勢,同對方討論起細節。
“那我們格魯吉亞能得到什麼?我們來到這裡,可不是要做善事的。”
對於這個問題,蓋裡斯其實也早有預料。
雖然說吞並土地對於格魯吉亞而言,並沒有意義,可如果這個國家,不被格魯吉亞所影響的話,那麼這次戰爭也同樣沒有意義。
“雖然我認為需要繼續維係薩爾圖基貝伊國的存在,並且確立突厥議會對阿拉丁貝伊的監管。”
“但在經濟方麵,這個國家的主體,終究是以亞美尼亞人、希臘人為主體的國家。”
“因此,我們則需要依托各民族、各城鎮的代表,對稅收問題進行商討,確定稅收的額度、用途等……由此,我們除去突厥議會外,還需要一個各族都參與的大議會。”
話說道這裡的時候,大衛其實是有些明白了。
蓋裡斯雖然說是維係薩爾圖基貝伊國,但實際上依舊是在打壓突厥人的政治權力。
這個所謂的大議會,便是給予其他民族發聲的渠道。
而作為收留了大量亞美尼亞貴族的格魯吉亞王國,他們雖然不適合直接吞並這些土地,但卻能借由宗教、民族、文化上的影響力,扶持自己這方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