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索斯蘭要承認的一點在於,雖然初見的時候,他有些覺得蓋裡斯見麵不如聞名。
可蓋裡斯終究不是什麼尋常農民,縱然剛剛還在菜園裡施肥,但在見到大衛·索斯蘭後,便去主動洗過手,特地換上一身乾淨潔白而樸素的衣服。
這年頭穿上一身潔淨的衣物本身,其實亦是一種身份的代表。
真正的農民,可沒有財力替自己置辦一身整潔到毫無瑕疵的服裝。
因此大衛·索斯蘭還是放下了自己的輕視,保持著自己的風度,在蓋裡斯的邀請下走進木屋。
這間木屋看的出來應該是新蓋的,不少木頭的紋理依舊新鮮,整體的裝飾布局,雖然並不華麗,但卻莫名透露著溫馨,在不少地方都看得出來花了心思。
就比如說進門處的衣架、特地打磨掉木刺的桌椅、製作精良的水壺、銀製的刀叉……
這個年代想要判斷一個人的貴族層次,其實從其生活習慣、家中裝飾就能看出。
不論是什麼審美風格,其實都有一個前提,意味著要在對於生活毫無益處的地方,花費大量精力心血。
這種脫離了生存壓力後才有的從容不迫,在大衛·索斯蘭看來,才是區分不同階層的標準。
可見蓋裡斯也並非什麼粗鄙之人,而確切應當是一名貴族出身,懂得欣賞什麼是美。
在大衛進屋後,蓋裡斯也沒有急著開腔,轉過頭吩咐一旁的阿爾斯蘭,去廚房裡收拾一下,幫他準備晚餐。
等到阿爾斯蘭離開這個有些狹小的客廳後,蓋裡斯才示意大衛·索斯蘭與他一同坐在餐桌上。
“你說自己是蓋裡斯,就耶路撒冷那個蓋裡斯?”
“對,是我。”
“你還說自己是耶路撒冷的聖者、塞浦路斯的元首?”
“是的,沒錯。”
“然後你又講自己是地上千族萬民的伊瑪目,替你父製定人世秩序的監管者?”
“嗯。”
從容不迫、麵對這一個個稱謂,蓋裡斯沒有絲毫的推辭。
大衛前麵問的那兩句話,其實還無所謂,畢竟聖者這種稱呼,還不算誇張、至於塞浦路斯元首這種身份,則是一種職位,大衛其實是聽說過蓋裡斯擔任此職的。
而說到第三個問題的時候,大衛已經有些慍怒了。
伊瑪目一詞,不論怎麼看,都是可以劃分到異教範疇裡,而父這個詞,在蓋裡斯口中,顯然是指天父。
換句話說,眼前的這人,認為自己是天父的子、耶穌的兄弟,是承接了天上使命來到人間,要去重定人世秩序的。
這是將自己的身份置於王權之上,置於世俗權力之上。
對於如此僭越之人,若非有先前霍萬尼斯那百人隊描述的景象,又有幾十名士兵的親身經曆,大衛是決然不信的。
但那些事又確確實實發生了,因此大衛也隻能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前來此地求證一番。
若是蓋裡斯胡言亂語是個巫師,那他便想辦法將這家夥剁了。
假如蓋裡斯真如其話語所說……
這可就有的說道了。
大衛在確定了對方的自認身份後,也不藏著掖著,而是直接開口問,試圖占據對話中的上風,將這次交流,變成他對蓋裡斯的盤問。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知道有一對兄弟,現如今就在你們宮廷,他們一個叫阿萊克修斯·科穆寧,一個叫大衛·科穆寧,並且你們馬上就要用上他們了。”
對此,蓋裡斯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話,畢竟他這費了一番功夫,先後兩次收拾大衛的部下,就是為了塑造出是大衛上門求見這樣一幕,從而取得主導權。
就如蓋裡斯所想的,大衛在聽到蓋裡斯的話後,就頗有些意外。
蓋裡斯的消息似乎過於靈通了,正常的非格魯吉亞貴族,根本不該了解這件事才對。
阿萊克修斯·科穆寧還有大衛·科穆寧,這對科穆寧兄弟,是東帝國科穆寧王朝最後一位皇帝陛下安德洛尼卡的孫子。
在安德洛尼卡因為君士坦丁堡市民起義被廢黜處死後,這對兄弟由於其母乃塔瑪拉女王的妹妹,因此流亡到了格魯吉亞向自己的姨母尋求庇護。
同時,蓋裡斯的後麵那一句話,更為驚人,就似乎蓋裡斯洞悉了某些事一般。
大衛·索斯蘭看到蓋裡斯的目光,不由得更加慎重起來。
至於蓋裡斯則表現的更加從容,他並非洞悉了某些事,而是由於站在曆史下遊的緣故,猜到了現如今格魯吉亞王國的戰略方針。
這個事又要回到安納托利亞的地緣政治格局上。
由於曼奇科特戰役後塞爾柱突厥人的大舉西進,現如今安納托利亞大片地區,都淪為羅姆蘇丹國的領土。
羅姆蘇丹國雖然時常分裂,但每次統一的時候,都對周邊的各國表現出明顯的侵略態度。
現如今處於黃金時代,格外強盛的格魯吉亞雖然不畏懼同羅姆進行作戰。
但戰爭本身便是極為凶險的,沒有人算的清戰場上的種種細節,因而許多將領都不得不將勝負寄托於神明。
不論如何優勢、如何強大,都不得不顧慮戰場失利的可能。
格魯吉亞整體體量尚且不如羅姆蘇丹國,加上即便是和平時期,也會麵對羅姆蘇丹國頻繁多發的邊境劫掠行動,這嚴重破壞了格魯吉亞的經濟發展。
由此,格魯吉亞長期以來,都在致力於在核心領土的周邊設立緩衝地帶。
不論是收服伊斯蘭信仰的埃米爾國、又或者幫助亞美尼亞人奪回領土都是如此。
而如今由於第四次十字軍,在莫名其妙間將目標指向君士坦丁堡後,塔瑪拉女王便意識到又多了一個機會。
她認為可以利用自己的那兩位外甥,從日暮西山的東帝國領土上再切割下一塊,用於協助自己隔絕突厥人的威脅。
由於格魯吉亞的北方到東方是大高加索山脈,作為天然的屏障,其通往東歐大草原的山口相對容易把守控製,加上阿蘭尼亞在大高加索山以北不必麵對東歐汗國的襲擾。
而正西邊又是黑海,東邊是裡海,相對來說都較為安全,因此隻需要理順好西南、東南、正南這三個方向的地緣政治,格魯吉亞王國便可以處於一個長久和平、無需擔憂異教徒侵略的狀態。
就蓋裡斯所知,在君士坦丁堡被攻陷之前,塔瑪拉女王便已經協助阿萊克修斯·科穆寧還有大衛·科穆寧,這對科穆寧兄弟奪取了特拉比鬆城。
如今,雖然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的爆發節點相對提前了,可蓋裡斯倒是覺得塔瑪拉女王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時機。
特彆是如今格魯吉亞大勝羅姆蘇丹國,他們應當更有餘力來完成自己的計劃。
而這,其實也與蓋裡斯自身的計劃,在一定程度上重疊。
格魯吉亞需要隔絕羅姆蘇丹國對他們的劫掠襲擊,安條克其實也有這種需求,大家都需要在東安納托利亞地帶建立緩衝國。
因此格魯吉亞同耶路撒冷雙方,是具備合作基礎的。
不過合作歸合作,合作中的主導權歸誰,又是不得不爭奪的,同時、這個緩衝國如何建立、以何種形式,建立後偏向於雙方哪邊,就更是問題了。
以格魯吉亞方的利益來說,可能是借助科穆寧兄弟從東帝國切割下一塊後,向南部進行延伸,然後再加上一批向格魯吉亞倒戈的埃米爾國來完成計劃。
但對於蓋裡斯來說,格魯吉亞的這種處置方式,過於粗糙了。
可以說,格魯吉亞隻是逼迫東安納托利亞的埃米爾領主,將他們的效忠對象從羅姆蘇丹,改成了身為異教徒的格魯吉亞國王。
迫於軍事力量的差異,短時間內那些埃米爾小國,自然不會去違抗格魯吉亞的命令。
但由於經濟模式沒有發生變化,這些突厥小國,依舊需要通過劫掠來彌補自己生產力的不足。
即便不會成規模成體係的向格魯吉亞發起劫掠,但零散的襲擊並不會消失。
同時由於不能夠向北方發起大規模侵襲後,那些埃米爾國的主要劫掠方向,理所當然的會向南轉移,也就是將目標瞄向耶路撒冷下屬的敘利亞地區。
雖然說,以耶路撒冷的軍隊訓練水準、武器裝備先進、想要戰勝那些小股的突厥人劫掠隊很輕鬆。
但這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萬一出現防線缺口,那麼對於敘利亞地區的經濟建設,是極具破壞的。
和平時代的經濟發展才能夠迅猛而有力,麵對戰爭困擾的農民可沒法努力種田。
由於現如今耶路撒冷王國的主要精力在南方同埃及對抗,蓋裡斯也難以直接抽出大量部隊北上,因此他不得不孤身來此。
隨著蓋裡斯通過先前的各種鋪墊取得這次對話的主導權,大衛·索斯蘭,也漸漸理解了蓋裡斯的來意。
作為一名優異的指揮官,他暫且放下了蓋裡斯身上的那些神異,轉而進入政治家的思維模式。
他在確定蓋裡斯的身份後,經過思考便確定格魯吉亞同耶路撒冷之間並非敵人,由於地緣政治的緣故,雙方反倒應該是天然的盟友才對。
畢竟雙方之間隔了一個安納托利亞,沒有領土接壤,不存在邊境摩擦,同時又都要麵對穆斯林的襲擾。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僅希望在這裡、也就是亞美尼亞的土地上,逼迫埃米爾群體倒向格魯吉亞,你還希望改變這裡居民的生活習慣,讓他們再也不需要去進行劫掠?”
當大衛·索斯蘭,將蓋裡斯的想法總結出來後,他下意識的發出了譏諷的笑容。
改造突厥人?
這叫什麼異想天開?
在大衛·索斯蘭看來,這就猶如要叫狼放棄吃肉一樣,是對突厥這個民族進行修正,從事實上來說,同從零開始創造出一個新民族沒有區彆。
而這其中的難度可想而知,曉得突厥人同他們之間的區彆、不僅僅是遊牧與農耕、更是伊斯蘭與基督!
不同宗教意味著他們難以直接統治,地方上的突厥人會下意識的抗拒基督教統治者的直接統治。
“那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
麵對大衛的質疑,蓋裡斯倒是沒有去反駁,他需要用事實說話,而不是在這裡進行無用的辯論。
“交易什麼?”
“我助你拿下埃爾祖魯姆城,而你要將這片地區,除去城市外的治理權交給我。”
“明年我麾下的帕拉丁群體,會來到這裡,到那時,我會向你證明,無論是什麼民族、不論什麼信仰,都是天父的子民,是地上的羔羊,不僅能夠悔改,還能帶來更好的未來。”
“你幫我拿下埃爾祖魯姆城?”
聽完蓋裡斯的話後,大衛沒在意後麵那段,而是將注意力放在了前麵。
埃爾祖魯姆城作為一座堅城,收納了羅姆蘇丹國的殘兵敗將,現如今城中軍隊甚多。
由於有著羅姆蘇丹的主持,上下還算齊心協力,他大衛已經有收兵的打算了。
可如果不攻克埃爾祖魯姆城的話,先前大勝所取得的如此多土地,要不了多少時間就會被羅姆蘇丹國重新掌握。
因此大衛現如今頗為苦惱。
他不能容許羅姆蘇丹國繼續掌握埃爾祖魯姆城,但自己一時半會又確實沒法攻克。
相比起羅姆蘇丹國借由埃爾祖魯姆城對周邊地區的輻射,他其實並不介意這片領土的領主究竟是誰。
可以說埃爾祖魯姆城不重要,但讓羅姆蘇丹國失去埃爾祖魯姆城則非常重要。
即便如此,大衛依舊下意識的說道:“你憑什麼?你隻有一個人。”
對此,蓋裡斯舉起了桌上的一把銀勺子,向大衛展示了一下,表明沒有任何特殊後。
在無聲的靜默裡,那根銀勺自行彎曲了起來。
大衛一時間張開嘴感到驚訝,但更神奇的還在後麵。
銀勺在彎曲成90度直角後,又開始自行回正,並且裂開成了一把叉子。
“我說過,我是替天父製定人世秩序的監管者,隻要我想,那便能做到。”
當下政治格局參考圖,來自ck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