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京城郵政部門。
女辦事員小汪懷裡抱著一摞信件站在領導辦公室門前，敲響房門。
“請進。”
嚴肅低沉的聲音自辦公室內傳來，小汪原本不怎麼緊張的心情頓時提了起來，心跳也加快了幾分。
說起來這還是小汪第一次和這位單位的大領導單獨會麵，以往都是在單位的集體大會上，才能看到這位。
這次她是替代一個同事過來送東西，小汪其實是單位裡的辦事員，也可以說叫做文員。
小汪連忙整理了下衣領、頭發，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隨意。
很快她推門而入。
“領導，這是今天的被攔截的涉外信件。”
小汪看著辦公桌後，那個帶著眼鏡，氣息威嚴的中年男人，小聲喊道。
“我知道了，你放桌上，你在這兒等一會兒。”
領導頭也不抬的點頭，隨意吩咐道。
“………哦哦。”
小汪聽見這話乖乖的站在原地，雖然她一會兒還要去食堂買早飯，再去給姐夫去送早飯，但既然領導發話了，那也沒辦法。
辦公室裡很安靜，領導翻動文件的聲音，舔手指的聲音都很清晰。
小汪心中有些腹誹，感覺心裡的那層光環都褪色了，不管是什麼大領導，那也是人而已。
辦公桌後，領導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開始瀏覽小汪帶來的涉外信件。
根據1979年《郵電部關於國際郵件處理規定》，所有進出境信件需通過海關和公安部門聯合檢查，重點監控：
涉及國家機密的內容，政治敏感言論，宗教宣傳材料，外彙及貴重物品夾帶。
越是與國外聯係頻繁，越是會重點監控，精確到個人。
例如國外駐華，外籍教師，涉外婚姻家庭，留學生，僑眷，普通公民。
“北大外籍教授特雷爾……中蘇婚姻家庭……美國華僑……”
一封封經過蒸汽處理後開封的信件在領導眼前一一掠過，這些都是經過工作人員簡單審核過的，有問題的會送來領導這邊進一步審核，簽字後才會放回，否則會通知公安部門上門拿人。
“程開顏？”
陡然一封厚厚的信件進入到領導視野之中，上方的中文名字赫然寫著程開顏二字。
“這不是有名的青年作家程開顏同誌嗎？他難道犯事了？這樣的話影響就大了。”
領導挑了挑眉，麵色嚴肅了幾分，仔細查看起來。
一行行旁人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在他麵前卻十分流暢。
一分鐘後，簡單看了一遍。
“呼……原來是美國出版社想要出版他的作品，沒犯事就好。”
領導這才舒了口氣。
這個程開顏同誌可是京城近幾年有名的作家，去年還得了戰地文藝先鋒的榮譽稱號，他若是出事了，那社會影響可就太大了。
好在隻是對外出版作品，賺取外彙，為國家吸納外彙，為國家的文化傳播事業做貢獻。
不過……好事的確是件好事，但這下審查就更嚴格了。
領導看著手裡的簽約出版合同心中思索起來。
他摸了摸厚厚的信封，頓時心頭一跳，“該不會是……”
手指程開信封口，往裡一看。
一遝厚厚的，綠油油的，印著富蘭克林頭像的紙幣，正安安靜靜的躺在信封裡，往外散發著誘人油墨氣息。
赫然一筆數目不小的美金。
“這一遝美金，估計都有幾千了，哎……這個程開顏同誌還真挺有本事。”
領導頓時看的有些失神，他伸手撐開信封口，拿著美金抖了抖，感受著它的重量和粗糙的觸感。
頓時心中掀起陣陣波瀾，心頭一陣火熱，他下意識撇了眼站在一旁的女乾事。
心情有些懊惱與不滿。
幾千可不是什麼小數字，即便是人民幣，他這個郵政局領導也得七八年才攢得下來。
更何況還是美金？
就目前官方實行的是雙重彙率製度，美金與人民幣兌換的官方彙率分為貿易彙率和非貿易彙率。
非貿易彙率1：15，貿易彙率1：28。
但國內外彙短缺，今年的外彙儲備總計隻有2708億美金。
再因為公派留學，自費留學有數千人，僑眷等因素導致民間美元需求爆發。
在廣州，上海這些經濟發達地方的黑市，彙率足足有1：6~7。
因此這筆美金的實際價值，高達兩萬八，接近三萬，很多人一輩子都賺不到這麼多錢。
如何不讓領導眼熱，但很快他心裡的火熱就冷卻下來。
他可不敢動小心思。
這筆錢太多了。
而且能夠賺取外彙的作家那些都是什麼人？
巴金，茅盾，老舍，錢鐘書，楊絳，當然還有稿費最多的老人家……
這些都是赫赫有名，享譽國內外的文學大家。
可不是什麼現在那些所謂的大作家能夠比擬的。
可程開顏偏偏就做到了，甚至稿費還這麼多。
錢他不敢動，人更是他惹不起。
“這還是個麻煩事。”
領導皺著眉思索起來，主要是關於這封信的審核。
一個是出版合同，一個是美元外彙。
我們國家在1979年出爐的《關於處理非法刊物和非法組織的通知》中，嚴肅的要求嚴防「資產階級自由化」滲透。
根據郵局的統計，僅1980年的涉外信件中查獲「非法出版物」達23萬件，包括：雜誌《爭鳴》，還有灣灣的統一傳單。
這是在意識形態上的維穩。
此外還有經濟泄密，情報泄密等案件。
例如上海寶鋼的工程師向美國泄密特種合金鋼的配方，大連工程師郵寄稀土樣品到日本。
像程開顏這樣作品出版國外，涉及到的單位就更多了。
首先是負責郵件運輸的郵政部門，負責全國文化藝術事業的文化部，專門負責對外文宣的外文局。
隨後就是外彙問題。
根據1980年的《外彙管理暫行條例》，所有個人外彙收入（包括稿費）必須通過中國銀行兌換為人民幣或外彙券，私自留存外幣屬違法行為，數額嚴重較大，麵臨三年以上有期徒刑。
這一筆數額不小的稿費，還涉及到重中之重的外彙管理局。
四個部門，因為這封信要湊一塊兒了。
所以相當複雜麻煩。
“小同誌！麻煩你拿著這份手信跑一趟，通知一下外文局，文化部，還有外彙管理局，有份重要信件需要他們的聯合審查。”
領導想了想，刷刷刷寫了份手信，吩咐道。
“啊？！”
小汪站了半天，站得頭暈眼花了都，陡然聽見這話，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
領導看了眼她，笑道：“你先去吃飯，吃了飯再去也行。”
“謝謝領導！”
小汪鬆了口氣，差點姐夫就吃不上早飯了，到時候回家姐姐老爹肯定得罵死自己。
不過很快她就反應過來，讓自己去送信，吃個飯還得謝謝他？
“呼……領導那我走了。”
小汪悄咪咪的瞪了領導一眼，走近接過手裡的條子，恭敬說了句然後轉身離開。
一出辦公室，小汪便直奔食堂買了兩份早飯，然後直奔另一條街的郵遞中轉站。
她姐夫是頂替了老爹的郵遞員，早上會來這邊收取郵件，然後再挨家挨戶的寄出去，一直會忙到晚上六七點才下班。
晚上吃完飯，還會縮在房裡搗鼓什麼，聽說姐姐說是在寫。
“寫個還偷偷摸摸的，又不是什麼不正當的職業！”
小汪看著在門口台階上低頭傻坐著的身影，那正是她姐夫林為民，嘀咕道。
走近了，大喊一聲：“姐夫！”
“小曼，你可算來了！”
林為民放下筆將腿上的本子合上，驚喜的喊道。
餓死他了，這小姨子比平時晚了半個多小時。
“吃吧吃吧，同事托我幫忙送東西，耽擱了下時間，一會兒我還得去送封手信呢。”
汪小曼皺了皺鼻子，將手裡的窩窩頭還有豆漿一股腦塞他懷裡。
二人也不嫌棄地上臟，並肩坐了下來。
“姐夫，你……你這麼勤快，一大早臨上班還在寫啊？”
汪小曼瞥見他放在地上的黑色筆記本，驚奇道。
好家夥，現在才八點半吧。
他七點半出門該不會一直坐在這兒寫了半天吧？
“就等你這會兒寫了寫，不影響上班。”
林為民笑了笑。
“切……你這麼勤奮，我又沒見你出什麼成果，我姐不是說了嗎，叫你彆不務正業，還寫什麼小孩兒才看的童話故事，誰看啊！。”
汪小曼撇撇嘴，不屑道。
“嗬嗬……你以後就隻知道了。”
林為民笑了笑，沒有和古靈精怪的小姨子計較。
上次刊登在兒童文學上，他可是拿到了千字三塊的稿費標準，那篇八千多字，足足有二十幾塊錢稿費呢，大半個月工資呢。
不過他都藏了起來，一點都沒有透露。
不說要成為像程開顏那樣的大作家，至少也是小有名氣的作家吧？
到那時再一舉曝光身份，到時候在家裡誰還敢給自己臉色看？！
哼哼！
想到這兒，他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神經。”
汪小曼見他忽然無緣無故的傻笑了起來，不禁嗤笑一聲。
自己這個姐夫還真是喜歡做夢，真把自己當大作家了。
她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想起在辦公室裡意外從領導口中得知的事情，打算狠狠挫敗一下姐夫。
於是神神秘秘的湊到姐夫耳邊：
“姐夫，我剛才在領導辦公室得到一個消息，咱們北京城有名的大才子程開顏老師的作品被美國佬看中了，說是要在美國出版，這會兒美國叫奧什麼姆的出版社把合同都寄到國內來了。”
“我偷偷告訴你，人家出版社還寄來一遝綠油油的美金呢！
乖乖！
那麼厚的一摞，領導都看紅眼了，要不是我在，估計這錢他都想吞了！”
汪小曼想到領導那樣眼紅心熱的樣子，滿臉鄙夷。
“嘶！”
“什麼！程開顏的作品要在美國出版了？！”
林為民聽完小姨子的話，登時從台階上站了起來，整個人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得大大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那當然，你還是好好向小程老師學習吧，彆成天白日做夢了！”
小姨子雙手抱胸，打趣道。
林為民漲紅了臉，也不知是羞臊的，還是激動興奮著，起身大聲道：“我和程開顏老師認識啊！我們是朋友！”
“真的假的！”
小姨子不信。
“當然是真的！”
林為民感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侮辱，忍不住說道：“小曼，我悄悄告訴你件事，你彆跟你姐說啊，我之前上個月我有部作品在《兒童文學》上刊登了，還是程開顏老師幫我修改的呢！我們可是朋友！”
“真的假的？！”
小姨子再次懷疑。
“當然是真的！”
林為民情緒激動的抽出一直放在懷裡的《兒童文學》，翻到自己的作品那一頁，手指重重的戳著紙麵上的作品名。
“兔子鎮？雪民？”
汪小曼吃了一驚，連忙搶過雜誌，激動的喊道：“這不我姐跟你的名字嗎？汪靜雪，林為民……你還真成了作家啊！還真是啊？!”
“那當然！都說了你姐夫厲害著呢！小丫頭片子，我跟程開顏老師是朋友！好朋友！”
“哇！程開顏老師真厲害！能給你的作品改到上雜誌的水平。
對了姐夫，你跟程開顏老師認識的話，能不能讓他幫我簽個名，我可喜歡他的了，我是他的粉絲！特彆是《情書》啊！”
此時的汪小曼激動地像個沒長大的小姑娘一樣，雀斑小臉激動地滿麵通紅，一把摟著姐夫的胳膊搖來搖去。
“……”
聽到小姨子的讚美和歡喜全是為了另一個男人，林為民沉默良久，心碎道：“小曼，到時候我問問。”
“謝謝姐夫！那我這就去送信了。”
小姨子喜笑顏開，立即放下胳膊，轉身小跑離開了。
……
文化部。
對外文化聯絡局，副局長辦公室。
不大不小的辦公室被布置得清新典雅，可見其主人也是個雅人。
實木辦公桌後麵，唐明花正端著一杯咖啡，一邊喝著，一邊看著書。
悠閒自得，清淨宜人。
學術交流會過後，唐明花沒有什麼事，比較清閒。
年後她代表文化部去了趟北影廠調研，還意外得知了程開顏的作品《情書》要改編電影的事情。
前些日子的會議上，上級領導對唐明花去年開展的對外學術交流工作十分滿意，透露等到明年她會迎來職位調整。
明年的代表大會上，文化部將會迎來大動作，屆時將會有一批單位將被文化部合並。
等到明年文化部、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國家出版事業管理局、國家文物事業管理局、外文出版發行事業局到時候全部都要合並，設立為文化部。
目前正式的計劃文件已經在內部出台，正處在準備階段。
唐明花也有些期待著，到時候自己會被調到哪個部門。
眼下這個勞什子對外文化聯絡局已經是呆夠了，太清閒了，去年要不是寧秋月去南疆采風給了她靈感，她也不會想到去舉辦什麼學術交流會。
“唉……說起來這兩件事兒都跟程開顏這小子有關。”
唐明花小小感慨一聲，對這個年輕人，她從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真挺喜歡的。
樣貌氣質優秀，文采學識出眾，性格溫和淡雅，家裡也是知根知底。
而且女兒那麼傲的性子，也有些喜歡他。
隻可惜……就是她太傲氣了，太傲嬌了。
不然怎麼會給原本退了婚的劉曉莉給搶走了。
這真是……
唐明花也不好說她什麼，隻希望眼下女兒能早早把這份心思淡了下去。
心裡這樣想著，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一個年輕的女乾事走了進來，“局長有個事兒，領導讓您去負責。”
“什麼事？”
唐明花點點頭，領導也是看自己太清閒了，給自己找點事做。
“據說是咱們京城有名的大才子作家程開顏的書被美國的出版社看中了，要出版到國外。
這就涉及到出版合同，意識形態審查，還有外彙等問題的審查，聽說第一筆稿費足足有四千美金呢！”
女乾事嘖嘖稱奇的解釋道。
“程開顏？怎麼老是他！”
唐明花頓時站了起來，端莊明媚的俏臉之上滿是驚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