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禦書案前,朱載坖瞧著堆積如山的奏疏,頭大的同時,也相當震驚。
實沒想到如此大明,竟真的處於入不敷出的狀態,更沒想到一場大地震會帶來如此高昂的支出。
一筆筆觸目驚心的數字擺在麵前,令朱載坖無所適從。
正當他茫然無措之時,朱厚熜走了進來,於他對麵坐下。
朱載坖忙站起身,行了一禮,問道:“父皇,這些……您知道嗎?”
朱厚熜隨便打開一本奏疏,瞧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道:“你覺得花費太大是吧?”
“是,父皇英明。”
朱載坖比較實誠,直言道,“兒臣實難相信,一場大地震,百萬災民,就能造成如此大的財政窟窿,這實在是……匪夷所思。”
“百萬?”朱厚熜嗤笑道,“你真以為災民隻有百萬?單就是地震核心區域活下來的百姓,估計都不下百萬,地震發生時連京師都有強烈震撼,半個大明都驚動了,需要賑濟的百姓絕不低於三百萬,估摸著當有四百萬上下。”
朱載坖震驚之餘,又覺合理。
是啊,雖說關中屬於黃土高原,且山脈眾多,人口相對稀少,可大明人口兩萬萬有餘,關中常駐人口又怎會少了?
朱載坖咽了咽唾沫,問道:“這麼說,此次大地震,真實受災的所有百姓……豈不是要上千萬了?”
“總體來說,即便沒有,也差不太多。”朱厚熜微微點頭,苦澀道,“地震發生至今已有大半年,這期間,不知死了多少,要是全都幸存,怕是朝廷真就不計代價,也是有心無力。唉……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朱載坖沉默。
“父皇,兒臣有句話……”
“直說吧!”
“嗯……”朱載坖深吸一口氣,道,“父皇,朝廷真就隻有這麼多錢嗎?”
“好小子……”朱厚熜氣笑道,“怎麼,你認為老子還藏了小金庫?”
“兒臣不敢,兒臣隻是……隻是……兒臣隻是有些好奇。”朱載坖悻悻道,“聽聞,以李家為首的九大巨富,每家資產都在千萬兩以上,再加上諸多商會成員的大富……其真實數字幾何,實難想象,可朝廷怎麼才……才這些呢?”
朱載坖實不敢相信如此盛世大明,國帑財富竟然隻有銀兩千餘萬兩,糧三千餘萬石,且糧大多還是粗糧。
看起來不少了。
可如此大明……太少了。
總財富不過四千萬兩,換之任何一個大一統王朝的鼎盛時期,都能輕鬆拿出來。
朱載坖的懷疑很合理。
隻當是父皇怕自己大手大腳,故才把財富藏起來。
朱載坖一度認為自己看的是‘假賬本’。
可他卻忽略了,大明的財政支出到了何等恐怖的程度。
朱厚熜久久無言。
突然有種老父親交班兒之際,兒子問“爹,咱家的錢都花哪兒去了”的既視感。
有那麼一瞬間,朱厚熜覺得自己這個老子還真是……敗家。
半晌,
朱厚熜幽幽一歎,道:“朝廷若一直死捂著錢袋子,就沒有現在的大明,就不會出現九個資產千萬兩的巨富,就不會出現那麼多百萬家資的大富,就不會有如此興旺的工商業……”
“大明的錢啊,一直都是快進快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直至成化朝,咱國帑才真正意義上扭虧為盈。”
“朝廷財政真正好起來,其實並沒有多少年,你生的晚,看到的都是好的,理所當然的以為朝廷稅收如此龐大,十朝之積累,再如何也不該低於大明的人口數量。”
“嗬嗬……可你卻不知,大明不是從一開始就有如此高的稅收。”
“嘉靖朝稅收高於正德朝,正德朝稅收高於弘治朝……大明財政收入是一點點變好的,不是一直都這麼高。”
“知道嗎?洪武三十一年的財富積累,僅一個春秋就給敗完了;知道嗎?成祖的豐功偉績,仁宣父子究其一生都未平賬;知道嗎?從成化朝開始,朝廷才真正有了餘錢……”
“從沒有十朝之積累,不過,成化、弘治、正德祖孫三代之積累。”朱厚熜唏噓道,“知道父皇接手時,國帑總財富多少嗎?”
朱載坖被一條條爆炸式信息衝擊的七葷八素,好一會兒,才道:
“一千萬兩?”
“接近六千萬。”朱厚熜說道,“當時啊,父皇覺得根本花不完,可事實證明……父皇太天真了。”
“啊?”
朱載坖都驚呆了,想說什麼,卻又不敢。
“很奇怪是吧?明明嘉靖朝的稅收遠超前朝,為何府庫錢糧會越來越少?其實啊,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嘉靖朝的財政支出更龐大……”
朱厚熜籲了口氣,道,“其實,父皇也不是一接手就大肆花費的,巔峰時期,國帑總財富高達九千餘萬兩,再算上每年的龐大稅收……當時朕覺得就是踩著箱子花,也能花上百餘年,直到那廝出現在朕麵前……”
朱載坖試探道:“父皇是說……永青侯?”
“除了他還能有誰?”
朱厚熜連著咳嗽數聲,才道,“起初這廝還算收斂,直至身份大曝光之後,他是裝都不裝了,融合關內外,普及教育,收取西域……朝廷財政年年赤字,從頂峰的九千萬財富,縮水到如今的不足四千萬……其實也沒多少年。”
朱載坖愕然良久,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今日真可謂是大受震撼。
就好比全球首富家的兒子,本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接手家族產業時,一看賬目,好家夥……幾個全省首富加起來,都能暴打他。
更讓他萬難接受的是,還有一筆超大額支出擺在眼前。
這一筆巨額支出之後,家族財富幾乎都要清零了。
雖然還有源源不斷的收入,可源源不斷的支出更大。
從富二代變負二代,這種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朱載坖都要裂開了……
怔怔良久,朱載坖問了一個很沒水平的問題:“父皇,國帑總財富可有金陵李家一家之多?”
朱厚熜被問自閉了。
朱載坖也自閉了。
再看禦案上的這些奏疏,朱載坖更是悲涼。
這哪兒是奏疏,這分明就是一張張欠條,來催他還債來的……
誰能想到天下最大的地主,不僅沒有餘糧,還要倒欠一屁股債?
這是什麼地獄開局?
就跟做夢一樣……
朱載坖揉了揉臉,問道:“父皇,非是兒臣視財如命,這個錢……能不能少花一點?”
“少花不了一點兒。”
朱厚熜頹然道,“要麼痛快花錢,一好百好;要麼流民暴亂再花錢,不僅要花更多錢,還要流民暴亂的代價。你說選哪個?”
“我……”
朱載坖滿臉頹喪,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年年赤字……朝廷又能撐多久呢?”
朱厚熜收拾了下心情,說道:“也不必這麼悲觀,大明還是充滿希望的,朝廷財政的增長還在繼續,遠不至於崩盤。”
朱載坖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這些……全批了?”
“批了吧。”
“……是。”朱載坖深吸一口氣,艱難的提筆朱筆,似又想到了什麼,問,“父皇,您還在生載圳的氣嗎?”
朱厚熜陰鬱道:“朕還不至於跟那孽障置氣。”
“那就好,那就好……”朱載坖鬆了口氣,道,“載圳性子一直就這樣,其實心眼兒不壞,父皇您也懲治了,等他冷靜了,咱們父子好好聊聊,說開了,也就好了。”
作為父親,這樣的兒子令他很欣慰,可作為皇帝,這樣的儲君卻令他很失望。
想到快被逼瘋的上一個兒子,朱厚熜終是沒說傷人的話,隻是道:
“你是好心,可你的好心,在朱載圳看來,未必就是好心,更像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憐憫。”
朱載坖詫然。
卻聽父皇又說:“知道你在想什麼,話說開了,朕恢複了,就可以繼續理政,你也好輕鬆下來,本本分分、安安心心做太子……可是朱載坖啊,如此大明,如此臣子,朕要一直做到死,你能接得住嗎?”
朱載坖欲言又止,無言以對。
“朝會朕還會上,不會一上來就讓你承接所有擔子,你太過嬌弱,接不住……”朱厚熜說道,“奏疏方麵有什麼不懂的,拿捏不準的,與父皇說,父皇教你。”
“……是,兒臣遵旨。”
麵對才知命之年,就白了許多頭發的父皇,為臣為子的朱載坖說不出拒絕的話,也不能拒絕。
朱厚熜走到一邊嶄新的躺椅前,就勢躺了下來,學著李青的樣子,全身心放鬆,微眯上眼眸……
‘還是李青會享受……’
不多時,淺淺睡去。
朱載坖提起朱筆,認真批閱,不時瞅一眼一邊的父皇,花白的長發,微皺的眉頭,疲憊的微表情……
心中很不是滋味兒。
運籌帷幄,睿智英斷,臣子服帖……都是需要代價的。
風光之下的苦楚,又有幾人知?
朱載坖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從沒想過做皇帝的代價,也下意識忽略了皇帝的責任,一直以來,滿心都是皇帝的風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