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李青的講解,海瑞逐漸釋然,繼而欣然。
“大明如此,真是……難得啊。”海瑞由衷道,“今我大明,說遠邁漢唐,一點也不為過。”
“是挺難得,這麼惡劣的氣候之下,還有如此一幕,真心不容易!”
李青感慨道,“基本盤紮實,皇帝英明,群臣雖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還是肯做事的,大明的底蘊很厚,哪怕之後遇上不可抗力的大災,也能堅挺下來。”
海瑞緩緩點頭,輕聲道:“如若君臣關係再緩和些,如若皇上聽勸不再玄修,一心撲在治國上……就更好了。”
李青默然道:“其實,皇帝修仙也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我。”李青指了指自己鼻尖兒,道,“我騙了他。”
“?”
海瑞更懵了。
李青哈哈一笑,打了個飽嗝兒,道:“多謝款待,哦對了,再做一次自我介紹,我叫李青,李青的李青。”
海瑞愕然。
李青卻是徑直走了出去。
海瑞想跟上,卻因還未付錢,隻好先去結賬,等走出飯館兒時,早已不見了李青身影。
“李青的李青……”海瑞喃喃重複,雙眉擰著。
突然,他想起多年前,與李青第一次相遇時,他問李青的一個問題。
——子孫怎能與祖宗同名?
當時李青的回答是——李家不忌諱這個。
那時,他隻覺荒誕,也沒去深究,可現在思及……李青當時那張口就來的神態,隨意到根本不像兒孫提及祖宗時,該有的神態。
十分不正常!
多年不見,未有分毫變化。
皇帝玄修是因為他?
我叫李青,李青的李青……
海瑞麵露驚容,難以置信,喃喃道:“這怎麼可能,這也太……荒誕了……”
這一刻,海瑞很想找李青問個清楚,可惜,李青早已消失在人海,不知去了何處。
海瑞思緒複雜,不禁又想起了更古早的永青侯,金陵李家之前的永青侯,好像……也叫李青。
好像隻叫李青。
同樣沒有字,沒有號……
好像那個李青也是個道士,最初是給孝慈高皇後診病……
海瑞懵了一陣兒,繼而急急趕回住處,去找相關記載。
太祖實錄上有關於李青的信息資料記載,並非什麼秘密……
~
李青繼續有目的地趕路,祈禱著能與小師弟們相遇……
功夫不負有心人,天黑之後,李青在即將開建的學塾附近廟宇中,見到了小師弟。
“大師兄!”
“你們可讓我好找……”李青四下瞅了一圈兒,道,“怎麼就你們一個,其他人呢?”
“都出去了,我留守。”道二十一喜道,“大師兄,你忙完了?”
“忙完了。”李青微笑點頭,走上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問,“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們都去哪兒逛了?”
“一直在福建,沒去過其他地方。”道二十一說道,“起初依照大師兄的建議,一直在沿海地區,以防倭寇來搶劫,不過,我們連續走動了半年多,也不見有倭寇來,多方打聽,百姓也都說沒見過倭寇劫掠,我們便將重心放在保護學塾上了。”
李青微微點頭,道:“辛苦了。”
“這也是修行的一種,談何辛苦?”道二十一笑了笑,“不過,我們這些師弟也修行不了太久了,前些時日俺們師兄弟還商量來著。”
“商量什麼啊?”
李青笑問,從布囊裡取出一個燒餅遞給他。
道二十一接過,咬了一口,道:“商量著等大師兄你來,咱們師兄弟再走一程,之後,俺們就回武當山,清閒清閒,倒不是怕辛苦,隻是……歲數漸漸上來了,總不能一直漂著吧?”
李青微笑頷首:“確實,修行千萬種,這隻是其中之一,怎麼開心怎麼來。”
“本來也沒有不開心,隻是年紀大了,想放緩一下生活節奏。”道二十一笑著說,轉而道,“記得大師兄說過,你的秘密許多人都知道了,何不……讓咱們武當的眾弟子也知道?”
“這個……”李青有些遲疑,“你真這樣想?”
“我們師兄弟都這樣想。”道二十一點頭,道,“非是我們覺得武當弟子個個道心堅定,而是……人輕易不會去追求長生,不是不想,而是太虛無縹緲了。”
“我想,那些知道大師兄秘密的人,也沒有希冀長生,甚至都沒求你什麼,對吧?”
李青怔了怔,微微點頭:“確實。”
“那些人不會,咱們武當弟子自也不會,連祖師都……人之壽命,終有儘頭,這是常識,也是世人共識。”道二十一認真道,“大師兄所圖甚大,所求甚廣……未來,終究是要用武當眾師弟,道士終要下山……何必藏掖呢?”
李青默然,久久無言。
“大師兄這是又要見外了?”
“嗬嗬……我也沒那麼矯情。”李青苦笑搖頭,“隻是……多少有些顧慮。”
道二十一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可顧慮的,皇帝知曉,百官知曉,朝廷知曉大師兄的底細,可武當山並沒受此影響,未來武當弟子知曉,也不會給武當山帶來災難。”
“臨時選拔,遠不如時刻儲備著,隨時想用,隨時能用!”道二十一勸道,“大師兄何必見外,何必非要一人扛,咱們武當的教義,本就有救死扶傷一項。祖師醫道雙修,下醫醫病,中醫醫人,上醫醫國,這是祖師衣缽,也是武當弟子的義務,不是嗎?”
李青沉吟半晌,緩緩道:“我再考慮考慮吧。”
“嗯,好。”
“對了,現在學塾建立期間,惡性破壞事件還多嗎?”
“不多了。”道二十一輕輕搖頭,“至少,好久都沒遇到過惡意放火的了,士紳大富對此還是敵視,不過,手段沒那麼極端了。”
李青好奇問:“現在都是用什麼手段?”
“動搖讀書正確的觀念。”道二十一說道,“大師兄你也知道,讀書沒辦法從事生產,對一般家庭的父母來說,這是莫大的損失,再者,大多數家庭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不可能讓所有孩子都讀書,不患寡,患不均……”
李青對此並不意外,這是百姓的痛點,也是事實。
即便士紳大富不製造輿論,也不會掩蓋問題。
“不過,讀書出人頭地這個觀念更深入人心,大多數家庭,都會選一個聰明的,來搏一搏。”道二十一說道,“畢竟,時下讀書的成本降低了太多,並非不能承受,多數家庭,還是願意讓孩子讀書的。”
“至於平衡孩子之間的矛盾……百姓也有應對之法,比如平均法,都讀書,但都隻讀三兩年,不偏不倚;比如選擇法,讀書的人不能分家產,分家產的人不讀書……如此一來,既保證了不讀書的孩子,繼承家產延續香火,還能讓讀書的孩子去搏一下,萬一出頭,一家人都能沾光……”
道二十一說道:“總而言之,沒有和和氣氣,也沒有苦大仇深,隻是各種妥協之後的……湊合!當然了,士紳大富的蠱惑也是有效果的,確有一些父母為了短期利益,犧牲長期利益……”
李青籲了口氣,微微點頭。
“大師兄莫過於失望,其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時候,也不能怪那些短視的父母,畢竟窮地方還是挺多的,哪怕江浙,也有貧困的城縣。”
李青輕輕頷首:“這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不是失望,也非是恨鐵不成鋼,隻是……有些唏噓。”
道二十一安慰道:“古往今來都這樣,其實也沒什麼,百姓都習慣了,對現在的生活也很滿足,對比祖輩,現下的日子好多了。”
“修行這麼多年,走了這麼多地方,師弟覺得……百姓自以為的幸福,都是對比出來的,百姓都喜歡對比,不論貧窮富貴。”
“對比?”
“嗯。”道二十一笑著說,“比如一個祖上沒地的人,置辦了幾畝地,那叫一個開心、滿足;再比如吃喝不愁的富家老爺,祖上比他現在闊多了,明明頓頓好吃好喝,也是滿臉愁容……類似的例子太多 了,數不勝數。”
“基於此,師弟以為,幸福並不是過得多好,而是過得比以前好!”
李青怔然……
良久,讚道:“你這個總結很經典,嗯……確實,幸福感跟物質生活並非完全正相關,更多體現在心態上。”
道二十一笑道:“這些年下來,師弟也算是行萬裡路了,哪能一點不進步?”
“哦?哈哈……”
李青開懷大笑,笑了幾聲,又喟然道:“我這武當大師兄,對得起百姓,對得起大明,對得起皇帝……卻唯獨對不起你們這些師弟,沒有儘到做大師兄的職責,一直都是甩手掌櫃。”
道二十一:“自家人,不見外。”
李青怔了怔,頷首道:“好,自家人,不見外!”
李青深吸一口氣,道:“等回了武當,我的秘密……就與眾師弟們說吧。”
“嗯,好的。”道二十一笑嗬嗬點頭,“大師兄早該分一分擔子給師弟們了,整日待在山上可不是修行。”